水泥浇筑的墙壁与三合土相比,有着太多的优势。
首当其冲的就是成本,三合土价格昂贵,想要结实耐用就需要加入糯米浆,在农业技术并不发达的明朝,一旦和粮食挂钩,就代表着高成本。
仅仅价格低廉这一项,就已经有了很大的优势。
要是再加上建设速度快,人工成本低等优点,即使强度效果以及持久性不如三合土,那也可以使用。
修建一座同样的城墙,使用三合土的成本,会是水泥的两倍甚至更多,如果让朝廷选择,肯定会选择价格低廉的水泥。
对于朝廷而言,宁可分十年拿出一笔款子,也不愿一次性将这款子全部拿出。
张居正凑到跟前,一脸谨慎的看着面前的墙壁,甚至问了问陈增关于水泥的各项事情,还会拉住那些工匠询问关于水泥的事情。
“如果这东西真有这么多的好处,将会为朝廷节省大量开支以及大量时间。”张居正一脸笑容的说道。
工部尚书郭朝宾带着工部的官员,凑到水泥墙壁面前看的很认真,一寸一寸的看,一丁点地方都不愿遗漏。
甚至还弄了一些剩余的水泥砂浆,在手中揉搓,分辨,想要看看这种其貌不扬的东西,是不是真如万历所言?
工部的这些官员好歹也算有些基础知识,他们并不相信世上还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修建这座墙壁,大约要花多少钱?!”郭朝宾看向一旁的陈增。
陈增算了算,很快给出了答案:“这墙壁用砂浆二十方,成本在四两左右,若是加上竹条、架板等物,成本大约在五两多,不到六两的样子。”
陈增并没有按照现在的水泥价格来算,是用之前的水泥价格来算,要是用现在的水泥价格来算,成本还会再低。
郭朝宾惊骇起来,这个成本,简直低到了极点,低到令人不可思议。
他很快估算出了用三合土修建这座墙壁的成本,如果只计算三合土的话,大约需要十两银子,加上夯击三合土的夯锤、匡扶墙体的夹棍等物,恐怕需要十三两银子,而且修建这么一座墙壁,在保质保量的情况下,少说也要一天时间,要是再加上工人的伙食用度,成本还会上升。
郭朝宾计算清楚这些,他将张居正拉到了一旁。
“元辅,这事有些古怪啊!”郭朝宾小声的说道。
张居正问道:“何处古怪?!”
“元辅,刚才我问了问陈增,用水泥修建这座墙壁,大约花费五两多将近六两银子,而采用之前的那种方法,大约要花费十三两银子。光是在成本上,就差出两倍不止,这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时间差距。
眼前这座墙壁很小,不管是水泥还是之前那种法子,都不会差太多,可要是放在绵延十数里的边墙或者一座城池,那差距就会拉开了,说不得要有十几天的差距。
元辅,那可是十几天啊,人吃马嚼的,要消耗不少粮食,加上路上损耗,只会更多,这些都是钱啊。
刚才我大概算了算,按照陛下之前的意思,将徭役改为雇佣京营旧卒,就算给这些旧卒一个月二两银子工钱,省出来的钱也会有所结余。”郭朝宾的脸上满是激动与震惊。
实在是太过夸张了,夸张到让郭朝宾都不敢相信。
张居正也被郭朝宾这句话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此事至关重要,不能妄言,先别着急,待会问问陈增,然后好好算算,必须要精确一些。”
“好,我这就去办。”郭朝宾重重的点头,随后带着工部的那些官员,去找陈增,询问更加详细的内容。
张居正看着眼前这座其貌不扬的墙壁,心中感慨万千。
如果真有郭朝宾说的那么厉害,每年为朝廷节省下来的钱财,将会是一笔巨大的数字。
大明朝的城墙很多,每年都要花很多钱来修缮城墙,对于战略地位处于被动防守位置的大明来说,这些钱财必须要花,不能有任何克扣。
水泥真要有这么节省,那将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想到这里,张居正看向坐在椅子上,正一脸笑容的和田义说着话的万历。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皇帝,为什么会这种屠龙技?
郭朝宾带着工部官员,和陈增在那里详细的核对。
张居正围绕着墙壁转了一圈后,去了郭朝宾那里。
郭朝宾计算的差不多,见张居正过来,又把张居正拉到一旁。
“现在如何了?!”张居正问道。
郭朝宾看了一眼万历,随后又小声的对着张居正说:“元辅,以目前来看,这水泥应该是陈增搞出来的。”
“虽说我很难相信一个宦官会有这种能力,但事实就在眼前,这水泥应该就是陈增搞出来的。”张居正说道。
郭朝宾的语气忽然转折,压的更低了:“元辅,我有一句不该说的话。”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张居正不置可否。
郭朝宾看了一眼万历,见万历没注意自己,于是小心翼翼的说了起来:“元辅,我朝宦官乱政时有发生。”
张居正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如何不明白郭朝宾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沉声问道。
“水泥能为朝廷节省海量钱财,此乃屠龙技,屠龙技掌握在一介阉竖手中,元辅觉得,这合适吗?”郭朝宾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
“宦官爱财,我并不觉得,陈增报出来的价格,是真实价格,恐怕,成本还要更低。陈增不过阉竖,他掌握这个屠龙技,意欲何为?他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
“你想要这种东西的制作方法吗?!”张居正的声音低沉下来。
郭朝宾回道:“不是我,是朝廷,是工部。”
“你知道陈增是陛下的人吧?!”
“陛下年幼,此法唯有掌握在朝廷手中,才最为合适。如果不能掌握在朝廷手里,以后陈增有什么变故,或者以此威胁,那该如何?朝廷要修建城墙,他不给,该如何?他不卖,又该如何?”
“此事不可能发生。”
“元辅莫要忘了世宗皇帝,当今陛下是世宗皇帝的亲孙子。”
当郭朝宾说出这句话时,张居正的脸色一下子阴冷下来,呵斥道:“尚甫,说过了。当今陛下乃圣明君子,以后这种话,不准在我面前提起。”
郭朝宾见张居正发怒,连忙告罪:“元辅见谅,可我这样想,却是为朝廷着想。朝廷上下,需要修建的城墙无数,黄河泛滥,若是用这种东西加固河堤,效果要比普通夯土强上很多。更别说休整官道,修缮道路、桥梁。
朝廷离不开它,更不能没有它。陛下既然能把这东西拿出来,就说明有十足的把握证明此物确实厉害。事关朝廷生计,事关国之命脉,怎么能掌握在阉竖手中,被一阉竖威胁。元辅,当为天下计!”
说完话,郭朝宾又跑去和工部的那些官员去看水泥墙壁。
看着郭朝宾那忙碌的身影,张居正心中沉闷。
这恐怕不是郭朝宾一人的意志,而是整个工部的意志。
这是贪婪吗?这是觊觎水泥吗?
是,也不全是。
张居正不知道该如何向万历开口,前几天,万历就说要用内帑银来办国家事。
又好不容易弄出一个水泥为国出力,若是现在就要和万历争抢此物,那该让皇帝如何作想?
好不容易把皇帝引导到仁德勤政的道路上,难道,非要把他逼成世宗那个样子吗?
张居正是说一不二的内阁宰辅,但他也无法统一所有人的意志。
郭朝宾那句话,犹如一根刺,刺在了张居正的心中。
张居正看着坐在那里仍然带着笑容的万历,心中五味杂陈。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小孩子。
郭朝宾此举,确实有些逼迫过甚。
工部的整体意志,张居正又很难处理,总不能把工部的所有人全部处理?
这新政大事尚未成功,处理支持他的工部无异于自毁城墙,到时候人心惶恐之下,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变法集团,恐怕会毁于一旦。
就算处理了工部,谁能保证新上来的官员,就不会觊觎水泥?
新政的实施离不开万历的支持,要是替工部说话,到时候没了万历的支持,新政将会困难无比,那些反对派可不会错失良机。
张居正夹在了中间,如风箱中的老鼠。
起初,他想的是这个水泥能为朝廷带来巨大的好处,倒是忽略了今天这个结果。
为政一途,最不能忽略的就是人心。
虽然互为一派,可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心思。
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心中苦涩万千。
在外人看来,他是高不可攀的内阁宰辅,可其中苦痛,唯有自己知道。
张居正调整了下心态,面不改色的来到了万历面前。
“先生,这水泥需要时间凝固,夏天会更快一些,冬天能慢一些。”万历看着张居正,耐心的解释着。
看着万历脸上那纯真的表情,张居正的心被揪了一下,郭朝宾这不是欺负小孩吗?
“陛下,这水泥是利国利民之物,陛下的功绩当得上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张居正郑重其事的说道。
万历毫不在意的道:“朕倒是没有这些功利心,朕想的是大明,想的是百姓。”
万历这极为真诚的话,让张居正更为动容。
……
当太阳即将落山时,万历率领文武百官回朝。
今天注定不平常,水泥不仅仅只是一种建筑材料。
当天夜里,郭朝宾再次去了张居正家。
这次,他的目的可不仅仅只是那些水泥。
坐在书房中的张居正看着面前的郭朝宾,脸色很黑,“尚甫,这就有些过分了吧?那些京营旧卒交给兵部处理再合适不过,你要他们干什么?!”
郭朝宾道:“元辅,难道你最近没听过关于兵部的传言吗?!”
“什么传言?!”张居正问道。
“前几日,兵部尚书去见了陛下,回来之后,开始抽调人手,准备组建建设施工局,当时我还不明白,兵部搞这个干什么,但现在,我明白了。”
郭朝宾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那是自信,那是得意。
张居正依旧沉着脸,问道:“明白什么了?!”
郭朝宾接着道:“根据传言,兵部组建的施工队除了发给工人们的工钱之外,还可以留取一部分利润。本来,我还以为没有什么利润,可今天在看到水泥之后,我终于明白,这背后利润可不菲。
之前修建城墙的钱放在以后,除过物料成本、运输成本以及人工成本之外,还有不少结余。而这些结余,就是利润,可以被兵部留存。这些钱不是贪腐,这是光明正大的钱。”
“这就是你要那些京营旧卒的目的?想效仿兵部,组建施工队,然后利用水泥赚钱?!”张居正一眼就看透了郭朝宾的想法。
郭朝宾没有否认,他说道:“元辅,朝廷俸禄低是众所周知的事,凭什么这事是兵部的?工事乃我工部掌管,凭什么这钱是他兵部的?”
说白了,郭朝宾现在红眼病犯了。
当时谭纶说兵部处理这些京营旧卒,郭朝宾没有任何意见和想法。
可今天见识了水泥之后,郭朝宾改变主意了。
用省下来的钱养工人还花不完,甚至还有结余。而这结余,又是兵部的合法收入,不需要承担任何骂名和风险。
这是白来的钱,还是公正而又光明的钱。
人都是有嫉妒心的,工部的那些官员就是如此。
这天下的工事都由我工部掌管,凭什么被你兵部抢了去?
这些钱本该就是我工部的,凭什么是你兵部的?
事关整个部门的利益,和每个官员都戚戚相关,没有人愿意忍受这股窝囊气。
况且,如果工部能把水泥的生产弄到手中,那其中的利润,更加不可估量。
“尚甫,让兵部处理京营旧卒,那是已经定下来的事,现在你想要那些京营旧卒,我怎么给你安排?!更别说,水泥到底行不行还两说,你未免太急了吧。”张居正声音低沉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