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良媒走进院里,牛怀金正和连凯一上一下坐在屋子的台阶上笑着,
“爷俩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牛怀金见油良媒来也并没有几分惊讶,只是一笑道,
“没什么,说点过去的事而已,你们吃饭了吗?”
“我和玉成吃了,这不是小丽回来了想见见连凯,让连凯去我那里一会儿吧。”
还不待牛怀金开口,牛连凯便气冲冲的跑回了屋里,并重重的摔上了房门,见此牛怀金脸上也满是尴尬,
“你说说这孩子。”
油良媒虽然也是满脸的尴尬,可还是笑着说道,
“没事,我进去劝劝他。”
油良媒跟着走进屋里,牛连凯正气冲冲地靠在最里面的沙发上,油良媒则缓缓坐在了牛连凯的身边,
“去姥姥家一趟吧,你妈回来看你了。”
连凯还是不说话,这次甚至是把眼睛都闭上了,
“你妈还给你买了衣服和吃的呢,买了奶油蛋糕,你没吃过吧。”
连凯还是不说话,甚至直接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耳朵听也不听了。
“你要是不去的话我们就给你吃了,衣服也不给你了哦。”
“你们爱给谁给谁!我不稀罕!”牛连凯喊完便又转过身去捂着耳朵靠在那里。
油良媒也有点激动了,她硬生生拽开连凯捂着耳朵的手,
“连凯,你自己说说,你这样对长辈说话对吗?你妈她也不容易啊。”
“她不容易,我就容易吗!”牛连凯喊着就哭了起来。
“姥姥知道你不容易,你妈也知道你不容易啊,所以这才买了东西来补偿你呀,可你总得去见你妈一面吧。”
“不用!我不需要!你也不想见!”
七岁的孩子啊,谁能想到这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锻造了他所表现出的坚毅与决绝。
“你妈妈好不容易过来看你一趟,还给你买了衣服买了吃的,你看她这份心就不能去见她一面吗?”油良媒说着也红了眼眶。
“不去!我没让她来看我!”
油良媒被连凯的话噎得胸口像是憋了十几斤铁一样,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时回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牛怀金,油良媒的脸上又露出尴尬的神情,
“连凯,跟你姥姥去一趟,你妈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牛怀金说道。
“不去!我不去!你还是不是我爷爷,怎么站在别人那边!”牛连凯的嘶喊在哭声中变得模糊不清,可情绪却是愈发的浓烈。
牛怀金朝油良媒叹了口气,略带歉意的说道,
“唉,这孩子真是让我给惯坏了。”
“没事,连凯不去我就先回去了,不行就让小丽亲自过来一趟。”
“嗯,那你慢点。”
“谁来我也不去!”牛连凯哭喊道。
送走了油良媒后牛怀金轻轻靠过来坐在连凯的边上,
“你妈回来一趟不容易,你也不去看看她。”牛怀金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这一切也都不是你妈所希望的,爷爷知道你能明白事理,你也多考虑考虑你妈的感受。”
“我考虑她的感受,她当初不声不响走了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的感受!”牛连凯哽咽着,用近乎含糊的口齿控诉着。
我对此都表示深深的不可置信,别的孩子七岁在干嘛,又是怎样的心境,是什么导致牛连凯获得了超越同龄人十几年的心灵成长,这中间的过程让我至今不得其解。
牛连凯哭到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流下来,哭到咳嗽,咳嗽到抽搐且哽咽,继而整个身体都在一个近乎固定的频率下颤抖起来,这是他积攒了多久的委屈呀,这些委屈对于小小的他来说是多少眼泪也流不尽的苦痛,是映在他心里拔不掉的荆棘。
牛怀金除了玉山死的那段时间外几乎没有流过眼泪,即便是在最受压迫的年代里他也表现出十二分的乐观与坚韧,可连凯的话与经历又总是让他忍不住对自己童年的回忆,难道这就是他们作为爷孙的缘分与共同命运吗?牛怀金眨了眨已经泛红的眼眶,
“爷爷跟你说,爷爷从小就希望我妈能多陪我几年,可惜做不到啊。这几乎是爷爷一辈子的遗憾了,你妈不容易,你不能恨她,等你长大了就能理解了。听爷爷的,如果一会儿你妈来接你的话你就跟她过去一趟。”
牛怀金的肺腑之言深深的打动了牛连凯那幼小且倔强的心,当然这可能也是牛怀金唯一一次向别人展露自己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地方,好在这是他的孙子,是他唯一且足够让他满足的血脉与精神传人,这个孩子又是他智慧与性格的延续和发展,而后来的二十年中这一切也确实得到了体现。
牛怀金的肺腑之言被闻声赶来又怕介入太多而站在客厅外的玉蓉和郝明强听到,郝明强靠在客厅外的墙上一言不发,玉蓉则站在一旁偷偷地抹着眼泪。也被前来接连凯而在门外踌躇的小丽听到,小丽抹了抹满含泪水的双眼,轻轻推开了门,
“爸。”
小丽的突然出现虽然在牛怀金的意料之中却又让他有几分惊讶,他匆忙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哎,哎,小丽回来了。”
牛怀金笑着站起身来,他从来没有把小丽看作是外人,小丽和他嫁出去的女儿是一样的。牛怀金回应了小丽又马上回头对连凯说道,
“快起来,你妈来了。”
经过牛怀金刚才的一番劝导连凯也显得不再那么固执,他擦了擦满眼的泪水看向小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连凯,怎么不去姥姥家呀。”小丽说完见连凯依然沉默便又接着说道,“妈妈给你买了吃的还有新衣服呢,跟妈妈去姥姥家吧。”
“去多久。”连凯用哽咽且冷漠的声音问道,那双刚刚擦拭过的眼睛此时又已满是泪水。
小丽见连凯这样问心中也有几分欣喜,她以为连凯是怕她一会儿又要走了,于是她欣喜地说道,
“去多久都行呀,你想住一夜也行呀,妈妈今天不走。”
“不,我去一会儿就要回来!”
连凯的话就像一柄投入小丽心中的利刃一般,在划开皮肉的那一刻又狠狠地扎了进去且留了下来,这样的伤痛任谁也会忍不住流下泪来。小丽擦了擦马上就要溢出眼眶的泪,也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道,
“行,你随时想回来都可以。”
就这样,哭红了眼的小丽领着哭红了眼的连凯不紧不慢的走在万家灯火的街上,我总是对傍晚的故乡留有十分真挚的思念,灯火接连,饭香四溢,欢声笑语,这一切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放松并沉浸其中,尤其是当你闻到从自家窗里飘出的香味并猜到今天晚上的菜肴时,满足感总是充满了欲望那浅浅的水渠。小丽与连凯虽是亲母子这一路上却没有和彼此说一句话,小丽紧紧地拉着连凯的手,她心中坚定地承诺道: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我的孩子。
明明是这世界上最为亲近的人,可你在此时的小丽和连凯身上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如果是不知情的人见到可能还会以为小丽和连凯是拐卖与被拐卖的关系。小丽把连凯领回家,油良媒见到连凯肯来也是吃惊非小,毕竟这是自己竭尽全力也没有办到的,嗯,到底是亲娘俩呀,亲娘俩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油良媒拿出小丽给连凯买的衣服,
“你看看,你妈给你买的新衣服,多好看,你快试试合不合适。”
油良媒把衣服送到连凯手边,可连凯却只是低着头看也不看也不做声更不要说伸手去接了,
“连凯你看看,蛋糕,奶油蛋糕呀,你没吃过吧,快尝尝。”小丽说着便把小蛋糕上的塑料盒拿掉递到连凯面前。
连凯见到奶油蛋糕那一刻眼中瞬间一亮,可马上就黯淡了下来,随即表现出十二分的冷漠与无视,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的克制,可他毕竟克制了,
“还有香酥鸡呢,这个你又没见过吧,你看看,真不是一般的香呀。”
油良媒揭开桌上扣着的锅盖,取出里面紧紧扎着口的塑料袋,在油良媒解开装着香酥鸡的塑料袋那一瞬间,一股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这对当时的连凯来说可能比现在的龙虾还有诱惑力,毕竟当时连吃鸡都不是能随便办到的。油良媒扯下一条鸡腿递给连凯,
“你尝尝,你再不来就彻底凉了,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快尝尝。”
连凯想伸手去接,可他又在极力的克制,
“吃吧,拿着。”油良媒说着便将鸡腿塞到连凯手里,“吃吧,快吃吧。”
在油良媒的一再“督促”下,连凯才缓缓将鸡腿挪到嘴巴怯生生的咬了一口,只这一口便觉得万千美妙顿时席卷全身,鸡皮的酥,鸡肉的嫩,还有各种调料的香,以及那金黄中透着红褐的诱人颜色,既挑动着你的味蕾又调动着你的心情,这是用任何词汇描述都觉得不够的滋味,这种色香味俱全的迷人感受。
“好吃吧。”油良媒欣喜的问道。
见连凯微微点了点头,油良媒又接着问道,
“这是谁给你买的呀。”
油良媒说完这句话后连凯便又不吱声了,他沉默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说道,
“能不能整只都给我。”
“为什么呀,你自己能吃这么多吗?”油良媒笑道。
“我想拿回去给我爷爷也尝尝。”
只这一句话便让小丽眼中的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流了出来,自己就算是把心扒出来这孩子也看不到吗?
“你走!你给我走!”小丽哭喊道。
连凯见小丽这样说,是真的头也不回地就向屋门处走去,而小丽则两步赶上前去一把抓起连凯的胳膊在连凯的屁股上用力的拍打起来,
“你走!你走!你出了这个门我就永远不是你妈!你走!”
小丽边打边哭,左手却是紧紧地抓住连凯的胳膊,生怕一松手连凯就真的跑出去。小丽边打边哭,在她的心里这是自己与这个儿子的最后一次交集了,以后自己再也不会说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了。
被小丽这样一打,连凯仿佛也回到了之前的日子里,当即哇哇哇的哭了起来,
“妈!妈!妈!别打了,别打了!”
人说,你的孩子投胎到你身边总是有原因的,要么是报恩,要么是报仇,总之你们不会是无缘无故就成了一家人。真不知道小丽和连凯之间是经历了几辈子的纠缠,让他们想分也分不开,想放也放不下,他们既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又是真正的冤家对头,这恩恩怨怨直到后面的二十年里也没有理清。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连凯竟是在这种情形下喊出了那句已经阔别半年还多的一声“妈”。
最后的结果就是连凯在泪水与哽咽中吃着奶油蛋糕,那也是他第一次吃奶油蛋糕,直到后来连凯还说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种甜甜又咸咸的滋味,我想那便是他泪水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