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很想解释几句,可是又觉得苏语琪当面说出来,明摆着便是正大光明的意思。竺兰兰如果关心,自然便问出来;但她既然不问,自己主动坦白,倒显得此地无银了。并且,苏语琪一提起晚上的事情,周修常的思路便也跟着转过去了,此事关节不小,比之于儿女情长要重要得多,轻重缓急,他心中自有计较,便告辞而去。
同时,最重要的,竺兰兰面对自己富有暗示性的提问,毫无反应,这也让他觉得,竺兰兰就算难受,也是自作自受。虽然她的目光中的确含有几分“求救”的意思,但暧昧不清,兼竺兰兰自己缄口不语,自己索性也不妄加猜测。
看着周修常决然而去,竺兰兰欲哭而无泪,她觉得自己一路奔跑,然后跳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中,看着上面两侧悬崖之间的一线天越来越小,越来越暗……心底里一个声音告诉她,是她自己跳进去的,她没有犹豫,似乎是为了他而跳。但是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这是何其卑微而伟大的牺牲!
所以,心底里另一个声音告诉她:等他明白真相的时候,不知道他会怎么……补偿我?其实,在潜意识的潜意识中,她更想说的是:怎么宠我?
竺兰兰慢慢踱步而回,路过的学生看见这个蜚声校园的美女教师脸上阴晴不定,神色变幻,一个个都义愤填膺:“是谁这么大胆,敢调戏我们的校花?”却没有感受到,他们在竺兰兰眼中,俨然空气一般的存在。
周修常走进教室坐下来,郑大千才有些怜惜地说:“你说你也真是的……”
“怎么了?”周修常不解地问。
郑大千道:“我走了就走了,你走什么啊?多陪人家聊聊啊。”
周修常道:“说什么?我问了,她不说。”
其实周修常想的是今晚上另有要事,自己这一下午,当养精蓄锐,不能分心。自己毕竟不是神仙,同时这件事关系不小,不能事先不做任何准备和沉淀,就去找人家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于是他道:“算了,今天就这样吧。下午我要想些事情。”
一下午的时光须臾而过。也许是周修常说“下午要想事情”时,语气十分严肃,一贯闲不住嘴的郑大千竟然没有骚扰他。
晚自习结束后,周修常已经把今晚上见面要说的话在心中过了几遍,基本框架还是昨天所写的纸条上那几点。
放学时,苏语琪走了过来,问道:“你怎么走?”
周修常道:“还能怎么走?当然是跟你走啊。”
苏语琪一笑,道:“出发。”
郑大千知趣地先走一步,同时也有着躲避许蓉蓉的意思,但法网难逃,许蓉蓉早已堵在门口,硬逼他今晚去操场上跑步。郑大千哭丧着脸,乖乖受刑。
周修常跟着苏语琪走出校园,来到校门外,直奔一辆捷达车而去。自从走出校园大门,周修常就觉得有双眼睛跟着自己,这双眼睛锐利无比,却又不知源自何处,只是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而又须臾不离。
片刻后,苏语琪走到了捷达车跟前,这里离学校校门较远,放学的人流到这里便稀少了许多。
捷达车挂着政府牌照,却没有人。苏语琪走到车旁,站了几秒后,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三十多岁男人走来,脊背笔直,面容整肃,走到近前,岳峙渊渟。显然是保镖。
周修常终于找到了这让人不舒服的锐利目光的源头。他向那保镖点点头。但那保镖只是好奇而冰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审视他有没有威胁,随即忽然极快速地欺身而近,双手在周修常的腋下、腰间和臀下、裤脚极快速地摸了一遍,随后起身,拿出钥匙,解锁车门。整个动过一气呵成,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而已,令人目不暇接。周修常感觉这保镖好像一个机器人,他的双眼有如透视光机器,动作更是机械般迅捷准确。
苏语琪拉开车子的后排车门,对周修常笑道:“请吧。”说着,还做了一个礼仪小姐的手势。
周修常微微一笑。他对这种“官派”的阵势早有准备,但对苏语琪的这个“阵势”却是始料不及。他谦让一步,苏语琪却秀眉微蹙,示意他必须先坐进去。
他只好照做,坐进了车子。他明白,苏语琪这是在保镖面前,替自己摆谱。
捷达车在后世极为普遍,并且没几年后,政府用车就改成了更加安全舒适的奔驰,所以他一开始对这辆普通的车子毫无感觉,但坐进去之后才发现内饰十分讲究,座椅也被静心打理过了,务求坐车的领导们舒舒服服的。
苏语琪也跟着坐上来。原先那保镖坐在了司机的位置上,他拧上钥匙,启动汽车,然而却没有发车。几秒后,另一个高大健硕的人走到车旁,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来,车子方才启动。
毫无疑问,这一番摆谱,也是做给周修常看的。接一个区委书记的女儿,就需要两个保镖护卫,周修常不禁想到,之前看韩双乙回家的时候,有时有人接,有时则和同学一起走,甚至是自己骑车回去,也没见这么摆谱的。
只听苏语琪对开车的保镖道:“周哥哥,你今天怎么来了?”
那被称作周哥哥的保镖道:“还能是为什么?不放心呗。”听口音,是首都燕京人。
旁边的保镖笑道:“你周老哥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过心?双腿哪有一刻闲下来的时候?”
周哥哥笑道:“就因为你们这么想,所以我才不能闲。”
另一个保镖道:“对对,所以你去了……”
苏语琪忽然插话,道:“哎呀,你们还高级保镖呢,都不问问我身边的是谁啊?”
周哥哥道:“你同学呗,年龄17岁,学生,身体素质不高,脸上有伤,应该不像是打架弄的,而是被人欺负了。兄弟,我说的对吧?”
周修常一呆,道:“是被一个醉汉打了,我不敢还手。”
周哥哥一笑:“还是呀,被欺负了。你不还手就对了,反正你也打不过。不过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惹到醉汉的?”
周修常苦笑道:“那醉汉是个保安,不让我进家门,看我穿得寒酸。”
这句话颇有一语双关的意思,意思是虽然我看上去仅仅是个学生,但人不可貌相。
那周哥哥乃是个人精,一听这话,笑道:“寒酸?看人,主要是看气质,你的气质没发挥出来吧?你像语琪她……”
苏语琪不等他说完,再一次打断道:“哎呀,不要挤兑他!告诉你们,他可是今晚的客人呢!并且——”苏语琪着重说道,“他也姓周!周哥哥,你们是一家人好吗?以后他被欺负了,就等于你被欺负了!”
周哥哥笑道:“好好。那我刚才叫兄弟,看来就叫对了。”
周修常见这个周哥哥说话犀利有趣,笑道:“承蒙青目,日后有暇,定要向大哥请教,如何培养出一个让醉汉知难而退的气质。”
“嘿!”周哥哥和另一个保镖都笑了,显然没料到周修常绵里藏针,“行!不过,教你是教你,恐怕你学不会。”
苏语琪一听,既感兴趣,还有些不满,道:“你们要教什么?为什么说他学不会?”
周哥哥道:“让醉汉知难而退,起码得长得比醉汉高!哈哈!”
那两个保镖身材魁梧高大,所以才这样说。
苏语琪“呸”了一声,道:“切!两个傻大个!”
周修常明白那两个保镖挤兑自己,也并不是什么恶意,但终究是显摆自己是靠官吃饭的人,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所以听起来不太舒服。而苏语琪的处处维护,令自己心中一热。
周修常通过刚才苏语琪叫唤周哥哥时的熟悉程度,隐约间也明白,这两个保镖想必也是跟着苏语琪长大的,几年间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到一个大姑娘,如同关爱她的长辈无异。而女大不中留,苏语琪领来了一个男孩子去自己家,长辈们的第一反应便是抵触,想知道自己一直捧在手中怕化了的女孩是被哪个身负惊人艺业男孩拐了去,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那些男孩有的仪表堂堂、甜言蜜语,专讨女孩欢心,实则一无是处,败絮其中,作为即将“失宠”的“长辈”,自然要“考验”一番了。
周修常知道,要想通过这种无形的“考验”,自己必须要显示出一定本事才行,否则人家第一回看轻了你,第二回便会变本加厉,到时候丢人现眼的可是自己。说到本事,不一定非指才能智慧,有的时候家境、资产、人脉等等,都是本事。周修常正想着如何露一手,免得被保镖们看轻了,却没想到,在苏语琪家门口就迎来了一个机会。
十几分钟后,车子轻快地驶进了被市民成为“省委大院”的政府家属楼小区。小区的楼房极为普通,和一般居民楼并无二致。但可以看出这里戒备森严,小区大门口的岗亭里警卫更是持枪而立。小区环境幽雅别致,一株株老杨树或者银杏树耸立甬路两侧,树后便是一栋栋楼宇,每栋不过六层,外墙陈旧,到处都有修补的痕迹,两栋楼宇之间则是花园。周修常想,此刻深秋时节里万物萧条,所以显得环境有些败落荒芜,如果是夏天时节,这里绿树夹荫,繁花似锦,必定令人心旷神怡。
捷达车在一栋楼前停下。周修常听说过,在这个小区里住着的,都是厅局级以上的干部。当然,后来住房改制,小区渐渐开放,有些老人则不愿意搬,年轻人嫌破旧也不愿意来,遂变成了老干部小区了。虽然这里的楼房比较老,但是质量却有口皆碑。
在楼栋单元前,已经停着两辆轿车,其中一辆轿车的尾部还亮着灯,显然也是刚刚抵达不久。楼栋单元里外,都亮着灯,似乎是在表示,这里有人正在办一件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