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人间炼狱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染红了。

那些攀爬在云梯上的士兵惨叫着,带着满身的火焰从云梯上滚落下去,而下面的人也都猝不及防,被突然从壕沟中喷出的火焰吞没,他们惨呼,尖叫着满地打滚,有些人甚至慌不择路的一脚踏空,跌进了那壕沟里。

铺在壕沟面上的一层薄土和树枝稻草被烧掉,众人这才看到,在那几乎半人多深,也半人多宽的壕沟中,竟然密密麻麻的放置着无数的陶罐。

里面装的,全都是桐油!

难怪会被两支火箭就这么点燃,将他们的攻势完全阻断下来。

后面的人看着这两道高大的火墙,直接将整个扶风城楼都遮蔽了起来,云梯被吞没,不一会儿便被烧毁,再也无法使用,而他们的人更是不敢靠近城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人在火焰中挣扎呼救。

这一刻,薛献也惊呆了。

他纵横陇西,征战无数,怎么也没想到被他逼到极致的扶风,竟然还有这一招——从来只见以火为攻,却没想到还有人以火为守!

周围那些副将和士兵这一刻也都慌了神,急忙上前来道:“将军,怎么办?”

“再这么烧下去,我们的云梯都要废了!”

薛献咬牙道:“灭火!”

副将道:“灭火?可哪里来的水啊?”

虽然他们的背后不远就是小林河,但毕竟离了那么一段路,水也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况且,他们是来攻城征战的,手边也没有能运水的东西,这才是近水也救不了近火。

更何况,城楼上的人正等着他们乱呢。

就在众人慌乱不已的时候,突然一回头,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二十多辆早被人遗忘的水车!

那里,不是有水吗?

薛献立刻道:“快,快用那里的水灭火!”

其实不等他喊,那水车周围的人也已经有了这个念头,众人纷纷奋力的将那水车往城门口退去,只是,水车格外的沉重,加上如今战场上全都是人,大家来回奔跑者,也让车辆无法行进,人群中有人高喊起来:“城门那边的地势较低,直接把水放出来!”

那推车的人立刻会意。

可是,找水车的阀口也找了半天没找到,就在众人有些手忙脚乱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大喊“让开!”

众人抬头,只见薛献策马飞奔而来,手中的大刀在空中挥舞出了一道雪亮的光弧!

大家立刻明白过来,急忙退开,

薛献策马飞至,那把沉重的偃月刀重重的劈在了水车的一角上,只听“咔嚓”一声,那水车被硬生生的劈开了一道口子,顿时木屑飞溅,一股清冷的液体从里面飞溅出来,一下子浇了周围众人一脸。

紧跟着,水车里的水汩汩而出,不一会儿便在地上流淌成了一条小溪。

旁边的人见状,也学着他这样,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拼命的砍着剩下的水车,顷刻间,又是几辆水车被砍破,里面的水流汹涌而出,汇聚在一起,朝着城门处汹涌而去。

可就在这时,那些被水流泼了一脸的人伸手一抹,却突然闻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

“这,这是——”

不知是他们,当十几辆水车上的水汇聚在地面流淌过众人脚下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立在马背上的薛献一看众人的样子,突然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味道,跟刚刚城墙下壕沟里飘出的味道一样!

这一刻,薛献的眼睛都红了,他猛地策马掉头,朝着前方一边飞奔一边狂吼:“闪开,快闪开,那是——”

是桐油!

可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十几辆水车中涌出来的水流已经汇聚在一起,扑向了前方的城墙脚下,而就在这时,一架燃烧的云梯上扑出了一点火星,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流光,最终,轻轻的落在了那汹涌而至的水流当中。

只听“轰”的一声!

薛献睁大双眼,目眦尽裂的看着一团巨大的火焰霎时在城楼下猛然炸开。

随即,那火焰沿着水流不断逆流向上,期间蹿过了那些忙慌奔走的陇西将士的脚边,仿佛绽开了无数的金色火莲,一朵火莲吞噬掉了一个人,顿时无数的士兵陷入火海当中,拼命的奔跑嘶吼,甚至有人瞬间便被火焰吞没,化作焦炭;而那火焰仍不满足,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爬回到了水车边,沿着被大刀砍出的缺口猛然往上一蹿——

轰隆!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水车化作一团火球,轰然炸裂,无数的火焰夹杂着碎裂的木屑穿刺到周围人的身上,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地面蔓延的火焰吞噬的陇西军又被这一波攻击打得哀嚎不断,顿时一大片人应声倒地。

薛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这一切,那冲天的火焰,那一辆接着一辆燃烧炸裂的水车,那被火焰吞没,被炸裂的木屑打得倒地不起的士兵,这一幕一幕,却都活生生的发生了!

就在他的眼前!

火焰燃烧,不仅吞没了无数陇西军的生命,也在这个时候,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薛献呆呆的看着眼前,甚至已经忘了做出反应。

相比起之前两次,几乎败在宇文晔的手下,他万万没想到,宇文晔病倒,原以为已经弱得不堪一击——事实上,也的确,不堪一击,几乎就要落入他囊中的扶风城,会在最后这个时候,发出这样的绝地反击。

而且一击,致命!

薛献猛地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睛看着火焰的另一边,那矗立在高高的城楼上的,纤细柔弱的身影。

此刻,那双也同样被火焰映照得发红的眼睛,却透着格外冷静的光,看着下方的修罗场。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从壕沟里升起的火焰险些将她都卷裹进去,幸好身后的善童儿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拉开,才没有陷入下面的人同样的地狱当中,而现在,她的计策已经一一奏效,烈焰吞噬了大半进攻的陇西军,还没来得及退的人也被燃烧炸裂的水车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她却反倒感觉一种异样的冷静。

又后退了一步,她沉声道:“代俊良!”

可这个时候,他的声音立刻就被周围随之而起的欢呼声吞没,商如意转过头,才发现周围的士兵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之余,已经全都欢呼了起来。

身边那些刚刚还带着颓败情绪,无比沮丧的弓箭手,此刻更是雀跃不已——

“太好了!”

“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这些陇西军死定了!”

就在众人欢呼雀跃的时候,几个颤抖的身影登上了城楼,正是刚刚仓惶逃进城内,捡回一条命的马旭和宋煜,两人狼狈不堪,脸上满是血污和泥污,此刻看着城下的一片火海,还有周围士兵的雀跃欢呼,他们一时间都傻了。

马旭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我们运的不是水吗?”

而空气中飘来的气息,立刻给了他们答案。

桐油。

虽然他们白天去到河边,的确往车里装了许多的河水,但还有一半的,却是那些一点就着的桐油!

“这么多桐油……”

宋煜的眼睛被火焰所染,红得充血,几乎也是下意识的道:“难怪,难怪我们始终找不到桐油——”

话没说完,前方的商如意回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刚刚,他几乎感觉到自己就要死在这位将军夫人的箭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停了下来,可现在,他甚至还没有要上前去质问的力气,就被周围又一群涌上来的人挤开了,只见代俊良兴奋的冲上前来,对着商如意道:“夫人,我们成功了!”

他的眼睛,几乎也被下方的火焰映照得发红,只是这一次,是兴奋的血红,火焰的温度似乎也点燃了他的热血。

直到这时,商如意才将目光从宋煜身上收回来。

“别急,”

对上代俊良兴奋的样子,商如意反倒更冷静了几分:“还不到我们庆祝的时候。”

代俊良一愣:“那——”

“趁着这个机会,让弓箭手立刻放箭!”

“……!”

代俊良顿时明白过来。

现在,的确还不是他们欢呼胜利的时候,虽然薛献的人已经不可能再进攻,但谁都知道,陇西军的主力已到,他有近三十万之巨的兵力,扶风的兵力本就不足,之前还被他斩杀了整整八万人,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如果不趁着这个时候最大程度的杀伤对方,只要给他们一点时间修养,再卷土重来,扶风就不可能再有今天这样的机会!

代俊良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商如意的时候,眼中的钦佩之色已经溢于言表。

之前,他就有些惊愕于这位将军夫人的用计之险——根据宇文晔病倒时给出的“紧闭城门,深挖沟渠”这两项军令,她让他在城中搜集桐油,将其中大部分掩埋在了城门口挖出的这条巨大的壕沟里,然后,又将剩下的桐油注入这特制的二十多辆水车当中。

这些水车加了夹层,下方早就注入了桐油,而上面则是谎做装水用的。

当薛献攻城的云梯被壕沟里喷出的火焰吞没,他自然急于用水灭火,而刚刚鸣金收兵,让宋煜和马旭等人丢下水车进城,就是为了给他们救火的“水”。

水油不相容,当水被他们放出的时候,致命的桐油也混杂在中间涌了出来,浮在水面上。

所以,水流到哪里,火焰就会烧到哪里!

没想到,这凶险,也凶狠无比的计策,会出自一个女子之口,而且在今天,此刻,全部实现了!

更没想到的是,面对眼前的成功,商如意没有丝毫的激动情绪,反倒成了所有人当中最冷静的一个,甚至还能想到,要乘胜追击,在最大程度上,杀伤敌方的战力。

她是想要一战,废掉薛献!

这时,代俊良的心中也涌起了一丝沸腾的战意来,他立刻转头,大声下令:“弓箭手准备!”

周围的士兵原本就被这突然翻转的形势振奋了士气,一听这话,顿时也明白过来,刚刚那些弓箭手急忙上前,虽然墙垛已经被下方的火焰烧得发烫,空气也是滚热,但他们丝毫不在意,强忍着炽热的温度上前,对准了下方已经开始往后撤离的陇西军放箭。

顿时,箭矢密如雨下!

那些刚刚才从火海中逃出一命,甚至还没来得及扑灭脚边,身上燃烧的火焰的士兵,又一次遭到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一时间,箭矢划破长空的锐利的鸣叫和应声响起的惨呼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了整个扶风县。

鲜血,又一次染红了长空。

而看着这一幕的商如意,脸上的神色和眼中的温度,比刚刚更冷厉了几分。

甚至,当那些已经受了伤,被拖下城楼的弓箭手们此刻又涌上了城楼,争先恐后的对着下方已经开始逃离火场的陇西军射箭的时候,她默不作声的,慢慢的退出了人群。

就在她静静的看着众人意气风发的朝着城楼下狼狈逃窜的陇西军放箭射杀的时候,一个带着笑的,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弟妹,你真让我意外。”

“……!”

商如意的心忽的一跳。

她慢慢的转过身,不知什么时候,宇文愆已经从城楼的另一边走回到了她的身后,手中还提着刚刚一箭射出一堵火墙的那把弓,身上似乎也还残留着一丝火焰的气息。

可是,他的眼神,却异样的平静。

那双青灰色的,清明的眼瞳,此刻仍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更高深莫测的笑意,静静的看着商如意,好像前方的杀戮与挣扎,对他而言只是一场虚无,他仍然只看得到眼前的人,默默的审视着什么。

然后,审视出了这句话来。

而这句话对商如意而言,也不算太陌生,当初她和宇文晔新婚不久,两人约定只做表面夫妻的时候,宇文晔就曾经不止一次的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现在,这话却是从宇文愆的口中说出。

几乎是下意识的,商如意就要说出她惯常应对这句话的那句应答——

我们,本就陌生。

但下一刻,她却停了下来,只沉思一番,然后说道:“大哥,真的意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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