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听得出来,她说的是“肯不肯”,其实问的,是“敢不敢”。
阿史那刹黎怒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力的咬着牙,商如意几乎都能听到他咬牙发出的格格的声音,好像在嚼碎她的骨头一样。下一刻,就看到他眼中寒光一闪,然后在极怒中反倒生出了一点狰狞的笑意,道:“当然可以。”
“……”
商如意抬眼看向他,似也并没有过多的纳罕,只道:“多谢可汗。”
阿史那刹黎道:“不过,让谁跟你比呢?”
商如意道:“可汗既然已经答应了我比试,那其他的,就只听可汗的安排。”
“听我安排?”
说着,阿史那刹黎慢悠悠的转身往四周看去,今天虽然非年非节,但只要是篝火会,突厥人一定会全部出动,而他们也的确如商如意所说,草原上的人,一切都以实力为重。能围坐在篝火周围最前排的,除去王公贵族大臣贵妇之外,便是实力强悍的勇士,这些人一个个魁梧如山,骑射的实力更是非凡。
此刻,听到阿史那刹黎和商如意的话,这些人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那种凶悍的气势,哪怕在黑夜中,也令人心惊。
阿史那刹黎一边看着,一边说道:“若是让我们突厥的男儿跟你比,难免让你觉得我们胜之不武,欺你一个弱女子;若是让我们突厥的女子跟你比——”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
“让我来!”
这句话,声音并不大,却因为恐惧的颤抖,而有了一丝莫名的尖刻感。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史那刹黎和商如意都抬起头来,两个人的脸上却都没有露出一丝意外的神情。
因为这个人,是雷玉。
就在刚刚,听到商如意说出那些激怒阿史那刹黎的话的时候,她早已经坐不住,吓得脸色苍白,一头冷汗,这个时候,当听说要比试骑射,尤其是跟突厥女人比试的时候,她再也按捺不住,立刻起身上前了。
虽然,当初在雁门郡,他们一道突围的时候,她多少也看到了,商如意的骑射之术不差,在最关键的时刻,还曾经救了他们的命。
可这里毕竟是突厥。
而阿史那刹黎要选,也必然不会选一个骑射水平一般的人,这样不仅输了之后,能让商如意自己选择,更会大丢脸面。
但这样一来,商如意也就彻底没有了活路。
所以,她立刻挺身而出。
而看到她出面,原本提出让商如意给阿史那朱邪做妾的迦元夫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可这个时候,也已经没有了她再开口的余地,况且——她的眼珠一转,似乎也明白阿史那刹黎心中再想什么,只能嗔怪的看了雷玉一眼,便又默默的坐回了座位上。
反倒是阿史那刹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出所料”的冷笑表情,道:“雷玉,你要跟你的‘故人’比试吗?”
雷玉深吸了一口气,道:“可汗,不论如何,我已经嫁给了伊阿苏,就是突厥的人了,这话,是可汗当初说过的。”
阿史那刹黎道:“不错。”
雷玉道:“既然如此,那我以突厥人的身份与她比试,可汗能答应吗?”
“……当然可以。”
一听这话,雷玉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一丝喜色。
但这个时候,周围的突厥人却都皱起眉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了一些诧异的神情。
要知道,这个商如意既是宇文晔的妻子,又是商若鸿的女儿,落到他们手上,自然是杀掉了事,就算要折磨她,也是由着阿史那刹黎想如何就如何,怎么反倒还听从她的话,比什么骑射?
而且,还是让雷玉跟她比。
雷玉既然与她是故人,难免会想要保全她,若是在比试中留手,那岂不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就在周围的人蠢蠢欲动,想要上前劝说的时候,阿史那刹黎突然又道:“不过,这一场比试的输赢如何,你们,知道吗?”
雷玉微微一怔。
而商如意平静的说道:“当然。若我赢了——”
不等她说完,阿史那刹黎已经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输了,就得乖乖的给朱邪做妾——”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阿史那朱邪一眼,虽然众人的话语间一直说的都是商如意给她做妾,但在刚刚拒绝了这个提议之后,他便一直缄口不言,这个时候也只是微蹙着眉头,看着商如意,又深深的看了雷玉一眼。
眼神中,似乎有一点光芒在闪烁。
阿史那刹黎道;“不,你没有资格给他做妾。”
“……”
“像你这样的女人,只配给他做奴隶。”
“……”
商如意的眼中也闪过了一道冷冷的光,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又似乎,这种可能根本不在她的考虑,她说道;“可汗还是说说,我若赢了该如何吧。”
阿史那刹黎道:“你若赢了,就可以不给朱邪做侍妾。”
“好。”
“但——”
说到这里,阿史那刹黎眼神阴冷,道:“你就要替代你的父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我会把你的血放干,就在这里,把你架在这堆火上烤,再用刀子,把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让这里所有的人,一人一口,吃下你的肉!”
“……”
“也让商若鸿看看,看看他做出这些事情,他的女儿的下场!”
“……”
商如意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其实,她心里多少猜到了,阿史那刹黎刚刚说了那些话之后,也就恨不得用自己去替代商若鸿,经历这些酷刑,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他心中一点点的恨意,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有了心里准备。
但即便有了准备,听到对方这么说出了口,心里还是难免有些悸动。
尤其是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那一刀一刀的酷刑,已经随着凛冽的寒风穿透了衣裳,割到了商如意的身上。
她用力的捏紧了拳头,让自己平静下来。
抬眼看向阿史那刹黎,一字一字道:“一言为定!”
阿史那刹黎冷笑道:“好!”
阿史那刹黎一声令下,这些原本围在篝火四周的人开始往两边散去。
不一会儿,这些人便让出了一条又宽又长的通道,而通道的尽头,正是那个巨大的篝火堆,有人在火堆前竖起了一根木桩,再用火把点燃。
顷刻间,木桩上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另一边阿史那刹黎则让手下的人给商如意和雷玉各牵来了一匹马,马背上各挂着一张弓,一个箭筒,里面还各插了三支箭矢。
阿史那刹黎道:“从这里出发,到那跟木桩前结束,谁能更多箭矢上靶,就算谁赢。”
说完,他看向雷玉,笑道:“你的故人的生死,可都在你的手上!”
“……”
雷玉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她一言不发,只转头看了商如意一眼,而商如意已经牵着马,开始往长道一边走去,她只匆匆的对着阿史那刹黎点了点头,便也牵着马跟了上去。
这一段里,两个人都走得静默无声。
但眼看着就要到出发的那条横线上,一旦上了马,冲出这条线,就再无回头之路,雷玉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如意——”
“雷玉,”
似乎是早就知道她一定会忍不住开口,也知道她心中的煎熬,商如意平静的道:“你不用为我担心,其实,被抓到这里来,我已经知道这个结果了。”
“既然知道,你又何必要去激怒他?”
雷玉这个时候大概也知道到了“绝路”,急得满头大汗:“昨天,他明明都已经放过你了,可刚刚你那些话——”
商如意转头:“若有人,射瞎了你一只眼睛,分裂了你的国土,让你之前半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你会因为一个‘故人’的身份,而且,还只是儿媳的‘故人’的身份,就放过他的妻子,和女儿吗?”
“……!”
雷玉的喉咙一梗。
商如意平静的道:“他不可能放过我。”
“……”
“昨晚,之所以让你把我带走,是因为不知道我父亲的身份,也是因为,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我。否则,今天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开这个篝火会呢?”
“……!”
雷玉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的确,草原上的篝火会,若不是重大的节日,胜利,就一定是有其他的目的,而今晚这场篝火会,明明是太原兵败之后,照理说,不应该有的。
现在看来,大概是从昨晚开始,阿史那刹黎就一直在想,该如何处置商如意,而今天,又正好从从太原回来的帕夏将军的口中知道了商如意是商若鸿的女儿,那么新仇旧恨,他更不可能再放过了。
但——
雷玉道:“可你说那些话,都是在激怒他,这不是更让你没有活路?”
商如意低着头,想了想,才说道:“其实,我并不觉得他会杀我。”
“为什么?”
“他要杀我,会跟昨夜一样,立刻就叫武士把我拖下去杀掉,他之所以一直跟我说话,却没有在盛怒之下马上拔刀,是因为这个时候,只是杀我,已经不够了。”
“……”
“所以,我才有这一点时间的机会,为自己挣得一点生机。”
“……”
“而我对他说那些话,就是因为,我是商若鸿的女儿,在突厥,尤其是他这位西突厥可汗的面前,我必须硬气起来。”
“……”
“因为我的父亲,是赢过他的人。”
“……”
“虽然父亲死了,但身为他的女儿,也代表这我父亲的风骨。若我卑躬屈膝,卑微求生,只会损害我父亲的威名,而我父亲若如此不堪,那败在我父亲手下的他,岂不是更不甘心?”
“……”
雷玉眨了眨眼睛,好像明白过来什么。
商如意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阿史那刹黎已经慢慢的走到人群的一边,坐到了重新安置的矮桌后面,高大的身躯仍旧强悍如山。
她说道:“我小时候,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他的那些——‘故人’,尤其说过这位刹黎可汗。”
雷玉道:“他怎么说的?”
“阿史那刹黎,枭雄也。”
“……”
“他若没有这样的本事和心性,也做不到统一西突厥,再度在中原王朝的北边悬起一把刀,这样的人,报仇和雪恨,跟一般人所想所为都不同。”
“……”
“我太卑微,只会更让他生气,让他瞧不起。”
“……”
“一个人对自己瞧不起的人,还是仇人之女,会如何处置——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
听到她的这些话,雷玉安静了下来。
但她的眼中,却是情绪涌动。
的确,恨,是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情绪,尤其在这种“国仇家恨”当中,而且是身处其中的人,有更多复杂的情仇交织。阿史那刹黎要杀商如意,就是一句话的事,但从昨夜到今晚,从知道她是宇文晔的妻子,到知道她是商若鸿的女儿,还没有动手,可见他的心中,也一定有着相当的翻江倒海般的情绪的涌动。
但——
商如意道:“但现在,至少能拼一把。”
雷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转头看向她:“怎么拼?”
“……”
“你要我输给你,这很容易。”
“……”
“可你赢了,是会死的!”
商如意也转头看向她:“我可以就死,但不能输。”
“……!”
雷玉的心重重的一沉,随即,眼睛红了起来。
她当然明白,商如意这句话的意思。
若她输了,就要给阿史那朱邪做妾,且不论阿史那朱邪会如何对她,只是这件事,对她而言,就已经是无法接受的。
在他们的心中,女子的忠贞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毕竟在生死关头,该如何选择也只能看自己的意愿。可是,商如意毕竟和别的女子不同。
她不仅是大盛王朝的秦王妃,更是商若鸿的女儿。
她将这些荣耀,和自己的尊严,看得比生命都更重要。
所以——
到底该让她赢,还是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