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一惊,下意识的道:“为什么?”
而问出这三个字之后,她又立刻咬住了嘴唇,似是自悔失言。毕竟,宇文愆能离开这里,而且不再催促宇文晔离开扶风,对此刻的她而言是求之不得,再问缘由就是多余。
只是——
看着宇文愆微笑着的弯弯的双眼,商如意的心里却浮起了更多的疑惑。
为什么?
只见宇文愆淡淡笑道:“弟妹怕不是忘了,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
“朝廷将我派遣过来,是问责马旭之前兵败之事。虽然,前些日子我一直没来得及做这件事,但此番将他带回大兴,审问清楚,一切自然是能水落石出。”
“……”
“而我自己此行来的目的,是为了凤臣的病。”
说着,他又抬起头来,看向前方:“现在,既然凤臣已经得到救治,我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
“你说,我是不是该走了。”
“……”
商如意神情凝重的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从宇文愆来到这里——不,应该是说,从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开始,她对他就倍加提防,也许未必是敌意,但因为两个人那尴尬的身份处境,商如意没有办法平和的对应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笑容,甚至每一次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
尤其是这一次他阻止宇文晔出兵扶风,甚至,当战事进行到一半,他又赶来,催促自己带宇文晔离开扶风,这一切举动,更是令她紧张不已。
可现在,他口中所说的,却与扶风的战果,全然无关。
他,竟然真的只是个执行朝廷命令的官员,关心弟弟病情的兄长……
他此行的目的,就真的如此简单……?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可以,商如意真的愿意相信这样兄友弟恭的情感,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不去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在那场大火之前,那从大兴城赶来,私下去见宋煜的人,和聂冲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到的“大公子”,又到底是为什么?
又为什么,他能恰好在每一个关键点“出现”,甚至是——宋煜招认之前。
沉默了许久,她轻声道:“是的。”
说完,她又抬头看向宇文愆,用一种复杂的口吻道:“多谢大哥。”
她这多谢二字,在此刻听来不仅多余,也有些怪异,可宇文愆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只淡淡一笑,便转头继续往前走去。
商如意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惑已经深到无以复加。
不一会儿,两人回到了房中。
果然,薛道彤已经带着人来了这里,也的确是在接到了宇文愆的书信之后,宇文渊担心不已,立刻让他启程来扶风处理这边的事。而听说他来,穆先和图舍儿等人也都到了这里,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听众人说起了商如意是如何调集扶风的人马,巧胜了薛献一战,又事先安排人手去购买药材,让宇文晔得到了对症之药后,他紧锁的眉头才慢慢的舒展开来。
转头看向商如意的时候,脸上也流露出了一丝欣赏的意味。
他说道:“少夫人果然,智勇双全。”
商如意忙说道:“薛叔这话我不敢当。”
“说什么敢不敢当的,”
薛道彤轻叹道:“国公时常夸赞少夫人是将门虎女,能得你做儿媳妇,是公子的福气。如今看来,国公倒是一点都没看错。”
“……”
“有少夫人在,二公子无虞也。”
他这话,固然是夸赞,可商如意听得心中却微微一颤。
因为薛道彤口中所说的,是“公子”。
既非大公子,也非二公子,这有些模糊的称呼,显然是他刻意省略了,也就可想而知,宇文渊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怕是自己悔婚改嫁之前。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也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呼吸仿佛沉了一下。
下一刻,就听见身边的人微笑着说道:“薛叔,你这一次过来辛苦了,也怪我事先没有弄清楚,就把信传回去,让父亲担心。既然没事,那我们就立刻启程回去吧,尽快把这里的情况告诉父亲,免得让他老人家再担心。”
薛道彤道:“这是自然。”
他点点头,又沉下脸来,咬牙道:“只是没想到,二公子这一次出征,竟然遇上了这么多的事。不仅染病,竟然还有人想要暗害他。那宋煜,到底是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谋害朝廷的大将军!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
众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虽然宇文愆表示要尽快启程,但薛道彤身为国公的亲信,又是远道而来,自然不可能刚刚一来就立刻折返,殷长岳和代俊良还是要设下酒宴招待这位亲使;更何况,三天前宇文愆来的时候,就因为火灾的事情而没有设宴款待,这一次,也算是一并接风,又送行了。
不过,商如意就没有去参与这个酒宴。
一来,宇文晔的病情刚有起色,她还是要继续守在他身边;二来,男人们的酒局,她身为女子,又没有夫君在身边,自然不好去参与的。
于是,便留了下来。
忙碌了几乎一天一夜,直到这个时候,商如意才来得及去沐浴一番,洗净了身上的血污尘土,再回到房中,就听到里面又传来了图舍儿的声音——
“我都说了,这些事我来做。”
商如意走进去一看,只见图舍儿和卧雪正在争抢她刚刚换下来的衣裳,准备拿去洗,图舍儿一把将铜盆抢过来,近乎蛮横的道:“你,你去睡你的吧!”
卧雪虽然身手不错,但因为之前的事情一直理亏,对着图舍儿,难免有些气短的意思。
这个时候,被呵斥得愣住了。
正当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商如意慢慢的走进房中,看着图舍儿僵硬的脸色,又看了看卧雪,微笑着说道:“你这几天都没合过眼,舍儿是想让你去休息。你就听她的话吧。”
“……”
卧雪睁大眼睛看着她,又看了看图舍儿,图舍儿将脖子转到一边。
半晌,卧雪轻声道:“是。”
说完,便低着头,转身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商如意这才笑了笑,又回头看了看脸色仍旧僵硬的图舍儿,然后笑道:“你也是,好好的话不会好好的说啊?”
“哼!”
图舍儿仍然一脸不屑的样子,但转过头来看向商如意,眼神却又柔软了下来,道:“奴婢听穆先他们说了,小姐你这些日子才是真的辛苦,还险些丢了性命。”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就红了起来。
商如意也知道,这丫头来,自己是有这一关要过的,便微笑着说道:“做人哪有不苦的?更何况,是做将军夫人。”
图舍儿嘟囔道:“可别的将军夫人,就没这么累,个个吃香喝辣,还穿金戴银的。”
“……”
“哪像小姐,跟着出征就罢了,自己还上阵。”
看着她一脸愤懑不平的样子,商如意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道:“她们不这么做,是因为她们不想。”
“……”
“但我想。”
图舍儿看向她,愕然道:“小姐……”
商如意笑了笑,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想了一下,又问道:“舍儿,你买了那些药回来,都送进大兴城了吗?”
图舍儿立刻道:“是的,姜克生他们把药送进城了。我没进城,只按照小姐你吩咐的,把那些药各取了一些包好,就直接来扶风了。”
“那这一路上,你可有发现路上有什么不对的事吗?”
“不对的事?”
图舍儿一愣:“什么不对的事?”
商如意看着她全然无知的眼瞳,一时间也沉默下来,倒是图舍儿自己想了想,道:“小姐是不是担心,那药会牵连出什么事啊?”
“我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件事,好像没那么容易结束。”
“这件事?”
图舍儿又是一愣,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宇文晔,轻声道:“小姐是说,姑爷生病这件事?”
商如意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思了一会儿,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她道:“他的病,我算是明白来历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提前知晓他会染上这病。”
“……”
“就像真的……未卜先知一样。”
“未卜先知?”
图舍儿是最怕鬼神之事的,听到这话,眼睛都瞪圆了,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谁,谁能未卜先知啊?”
“……”
商如意的眼底,闪过了一抹冷光。
未卜先知——
这四个字,只是一个模糊的说法,确切的说是——比她知道得还多。
有人,比她知道得还多,这件事就像是一根针,始终扎在她的心里,所以这些日子她隐而不发,却也步步为营,想要从宋煜的嘴里掏出那个名字,却没想到,就那么巧的,宋煜死在了开口之前。
而马旭,他虽然活下来,显然已是一颗没用的弃子
所以来扶风这一回,不仅仅是他们跟薛献对阵,也还在跟另一个人对阵博弈。
这一局,以对方在大兴城和各州县搜罗药材,和扶风战事开始,到今天险胜薛献,宇文晔得到对症之药为结束。
对方没赢,他们没输。
商如意隐隐的感觉到,那个人还隐藏在层层的迷雾之后,并不打算轻易的现身,只是,这个人还随时准备从迷雾中伸出手来,而当他的手再度伸向他们的时候,也许就是她和宇文晔再度面临这些日子的绝境死局的时候。
她必须尽快的找出这个人来!
不过,这些事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尤其是图舍儿,这丫头虽然忠心,但胆子太小又藏不住事,如果告诉了她,只怕这丫头能直接给吓傻了,更可能,将自己当成病了一场头脑坏掉的傻子。
想到这里,商如意只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可能是我胡思乱想吧。”
图舍儿这才也长舒了口气,道:“小姐别说这些话吓人。”
“……”
“奴婢今天过来,光是听说小姐差点被人放火烧死,就已经吓得魂都要飞了,若小姐再有什么事,奴婢真的就活不下去啦。”
商如意笑道:“好了,别担心。”
图舍儿这才站起身来,抱着铜盆准备出去洗衣裳,这时,商如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道:“哎——”
图舍儿回头看她:“怎么了,小姐?”
商如意自己也是一愣,不知道刚刚心里突然闪过的那一点迟疑是什么,再一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半晌,轻轻的摇头道:“没什么。”
图舍儿又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便也不再多说,转身出去了。
等到她一走,商如意自己也觉得莫名,只叹了口气,便慢慢的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宇文晔那张仍旧苍白,但眉宇间的青灰之色已经淡去不少的脸,甚至,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平顺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么滚烫了。
不自觉的,脸上就浮起了一点笑意。
而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此刻,是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一点平静。
想到这里,商如意突然感到身上有些绵软,而且只这么一意识到,那种绵软和虚弱就像是潮水一样一下子涌上来,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吞没——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天不仅是卧雪未曾合眼,她也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哪怕睡着,也在梦中提防着不知什么地方会出现的明枪暗箭,甚至是无情水火。
到这个时候也真的明白,自己,是太累了。
想到这里,她俯下身去,躺在床上,又过了一会儿,再慢慢的蜷缩进了宇文晔的怀里。
昨夜的果决坚毅,面对残兵败将也丝毫不肯退让,甚至恨不得要赶尽杀绝的凶悍之气,还有应对宋煜时的敏锐尖刻,以及面对宇文愆时的谨慎多疑,所有这些好的坏的,令她精疲力尽的情绪,在这一刻,竟然全都荡然无存。
留下的,只有心中的一点酸楚。
她轻轻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感觉到胸膛一点一点,有力的起伏,一股滚烫的湿意涌上来,盈眶而出,浸湿了他的衣衫。
商如意轻声道:“你,快醒来吧。”
屋子里,仍旧是难得的静谧,伴随着耳畔响起的均匀的呼吸声,商如意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这时,仿佛有人急切的前来,推开房门,但下一刻,又静静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