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天已黄昏。
往常满城的灯火通明在瘟疫出现之后被彻底融入夜色的晦暗所取代,唯一还能有亮光的地方,便是城北,最靠近大兴皇宫的几处宅邸。
其中,便有左骁卫大将军虞定兴的府上。
不过,似乎跟国公府熄灭了大部分的灯火,只为了低调行事一般,虞府的灯火比起平日里也减少了不少,晦暗的光线让整座府邸都显得格外寂静。
不一会儿,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一队人马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斜照疾驰而来,最后停在了虞府的大门前,领头的高瘦男子一身铠甲,虽无血光却也显得杀气腾腾,脸上蒙着一块两条细绳系在耳后的面纱,因为脸颊凹陷的缘故,那面纱也深深的凹下去了两块,显得一张脸十分的尖利;面纱上方露出了一双大而深的眼睛,眼神冷厉中透着几分狡诈,更有些刻薄之意。
此人正是左骁卫大将军——虞定兴。
他是奉命前往城外将患上瘟疫的病患引入城中,所以这两天几乎都没有回家,不久前带回了一众病患分别安置入了延祚坊和长乐坊后,才满身尘土的回到自己的府邸,刚一下马,府内的人立刻上前来迎接,一个小厮为他牵走了马匹,另外几个则迎着他走进大门。
虞定兴一边解下身上的披风,一边问道:“这两天,家中情况如何?”
虞府的管家是个五十来岁,圆滚滚的中年人,立刻陪笑着道:“将军放心,城中虽然瘟疫四起,但咱们府上是没事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
虞定兴立刻停下脚步:“只是什么?”
那管家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两天将军出去,府里就只剩下——,夫人她有些不,不习惯,所以就带着小姐回娘家去了。”
“……哦。”
虞定兴闻言,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虽然管家的话说得委婉,但以他对自己夫人的了解,又怎么会不知道,那“不习惯”,就是不高兴,或者说,生了气。
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驻足思索了片刻便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完又继续往里走。
可刚走到大门口,却见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府里走了出来。
虽然大门口的灯笼光亮很足,但来人皮肤黝黑,又穿着一身深蓝如墨的衣裳,更低着头,带着面纱,几乎完全看不清形貌,只是,刚一走进,虞定兴就被对方身上浓重的药味刺得“唔”了一声,下意识的擦了擦鼻子。
来人见他,立刻停下来拱手行礼:“拜见将军。”
“……金大吉?”
虞定兴下意识的叫出了他的名字,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突然那回过神来,抿住了嘴。
站在他面前,刚刚才从虞府内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延祚坊内带着人施药的金大吉。
虞定兴像是有些害怕别人看见他,更看见他从自己的家里出来,下意识的又往周围看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之前不是吩咐过你们,若没有要紧的事,这些日子,不能到这里来吗?”
说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府门外。
那金大吉急忙陪笑道:“将军放心,小人这次过来是绕了几段路,确定没有人跟着。”
“哦?”
虞定兴闻言,这才稍缓了神色。
又道:“那你来干什么?”
金大吉陪笑道:“小人有些要紧的事情前来禀报。”
说着他便凑上前来,在虞定兴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虞定兴一惊,低头看向金大吉:“裴行远故意来这么一手,这是他们要——”
金大吉点头:“是。”
虞定兴想了想,微微眯起双眼,那双细长深凹的眼中隐隐透出了一缕冷光,道:“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算计了,那你们是打算——”
金大吉道:“将计就计!”
与此同时,在隆庆坊中,宇文晔和商如意同乘的那辆马车也慢慢的驶向了同样灯火通明的国公府门口。
今天带着人在西城各坊市间穿梭了一整天,宇文晔又发现了数十名病患,终于在天黑之前将他们送到了长乐坊中,等到终于把这些又哭又闹,宁死也要死在家里的病患安置妥当。天色已晚。
于是,两人一道乘坐马车回了国公府。
在路上,商如意将白天的事情告诉了宇文晔,他听得眉头紧锁,却一言不发,直到商如意撩起帘子,看着前方已经出现了国公府门口的灯光,她才轻声说道:“这件事——万一再闹大些,只怕爹还要你给个交代的。”
毕竟,一边施药,一边卖药。
有人当活菩萨没人会管,但有人趁着瘟疫四起的时候“割韭菜”,就不能不管了。
宇文晔道:“无妨。”
“……”
“不过今天的事,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嗯?什么?”
宇文晔微微蹙眉,沉声道:“将来,像药材这种关系国计民生的东西,不能完全握在‘裴行远’的手里,也不能握在‘广寒客’的手里。”
“……”
“否则,不管是钱,还是民心,朝廷一样都拿不到。”
商如意有些愕然的看着他。
今天一整天,她的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那个“广寒客”的身上,毕竟,总算知晓了这个能未卜先知的人的身份,哪怕只是一个化名,也让她感到离某种“真相”更近了一步,原以为宇文晔也一定会为这个人的身份而费神,却没想到,他想的竟是另一件事。
不过——倒也不错。
通过这一次的事情也的确看得出来,一些关系国计民生的东西,是不能完全被私人所掌控的。
于是点头道:“是啊。”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宇文晔扶着她下了马车,一边往里走着,宇文晔又一边道:“不过你说,那个广寒客——”
话没说完,前方走过来一个人,笑呵呵的对着他们行了个礼:“二公子,少夫人。”
两人立刻停下。
走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慧姨。
看到她,宇文晔点了点头:“慧姨。”
慧姨笑道:“辛苦了,膳厅那边已经摆好饭了,国公让二公子和少夫人过去用晚膳。”
“哦?父亲吩咐的?”
“是。”
“那大哥呢?”
“世子刚回来,正在换衣裳,换好了衣裳也要过去了。”
宇文晔和商如意对视了一眼。
原以为这么晚回来,家里的人应该都已经用过了晚饭,而宇文渊一整天都在内廷处理政务,听说直到酉时都还有各地的公文送入宫中,没想到,他回来之后,竟然还要让一家人坐在一起用晚膳。
而这个时候,又绝对不是他们两兄弟坐在一起用晚膳的气氛。
但既然宇文渊这么安排了,两人自然不敢拒绝,于是回房中换了件衣裳,稍事清洗了一下,便到了膳厅。
比起府中别处减少了不少灯火,膳厅这里倒是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刚走进大门,就看到宇文渊已经坐在正位上,而宇文愆也刚刚坐下,看到他们两,便对着他们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容。
宇文晔立刻带着商如意走进去,行了个礼:“父亲,大哥。”
“坐吧。”
宇文渊虽然脸上没有明显的喜怒的表情,但眉宇间深深的几道褶皱却在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也看得出这两天下来他所承受的压力,两个人也不多话,急忙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宇文渊转头,看了看宇文愆,又看了看宇文晔和商如意。
沉默了一下,道:“先吃饭吧。”
听见他这么说,慧姨便立刻让人上菜,虽然只是一顿家常便饭,但毕竟是这些日子难得一家人坐在一起,所以菜色还是相当的丰富,只是,这几个人都是忙了一天,又累又饿的,可真正动起筷来,却都没什么胃口,连宇文渊也只勉强吃了一碗饭,又喝了半碗汤,便放下了筷子。
他一搁筷,其他三个人也都放下了碗筷。
宇文渊抬头看了看他们。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愆儿,东城的情况如何?”
宇文愆道:“延祚坊内一共收容了两千二百一十四名病患,虽然有三十一名病患不治身亡,但目前情况仍然可控。”
宇文渊点了点头,又看向宇文晔。
宇文晔道:“长乐坊内的病患一共两千四百六十四人,这两天不治身亡的病患有六十二人。”
宇文渊道:“情况,可控吗?”
宇文晔看了他一眼,道:“可控。”
“……”
两边的回答简单利落,在平时,是最能让宇文渊满意的,但今天,听到那“可控”二字,他的眉头却反倒拧得更紧了一些。
沉默半晌,他才说道;“能控制城中的瘟疫,自然是好的,可是,为父怎么听说,你们控制瘟疫的办法,完全不同。”
说着,他转头看向宇文晔:“晔儿,为父怎么听说,有人在长乐坊里——割什么韭菜?”
“……!”
宇文晔和商如意对视了一眼。
商如意的眼中有些掩饰不住的惊愕之意,虽然知道宇文渊把东西二城分交给了两个儿子治理,不可能真的完全撒手不管,但,连“割韭菜”三个字都能准确的说出来,可见,他至少是在长乐坊里布置了自己的人的。
宇文晔沉默了一下,道:“父亲,这种市井小民的话,不值一提。”
宇文渊皱着眉头,道:“你最好不要这么想。”
“……”
“市井小民虽小,他们的声音也不大,但再小的声音聚集在一起,就振聋发聩了!”
“……”
“而且,就这割韭菜三个字,就不是普通的市井小民能说得出来的!”
说着,他的眼神更深了几分:“一钱银子一碗药,这种买卖,也不是普通的商人做得出来的。”
一听到最后这句话,宇文晔的神情又是一凝。
而宇文渊已经沉沉说道:“为父之前一直以为,裴家那小子虽然行为放荡了些,但品性是无虞的。但这一次他的所作所为,就未免让人寒心了。”
宇文晔沉默了一会儿,道:“囤积居奇,奇货可居,这种事无可厚非。”
“……”
“儿子在刚刚回来的路上也跟如意说起这件事,将来——这些关系国计民生的东西,是断不能被私人所完全掌控的。”
宇文渊微微挑眉,倒没想到他会这么义正辞严的说这个。
沉默了一下,道:“这是自然。”
“……”
“但——”
“但,”
不等他说完,宇文晔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一次,药在他的手上,儿子也的确无能为力。能救治城中的病患才是头等大事。”
原本对被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就有些不悦,而听到他“无能为力”的开脱,宇文渊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皱着眉头又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才看向商如意,道:“不过,我怎么记得,在扶风之战的时候,家里的账上好像进了一批药材?”
商如意立刻道:“那,就是如意让姜克生他们出潼关外去买的。”
“是这一次所用吗?”
“是。”
“既然是你买的药材,又为什么会在裴行远那里?又为什么,让他卖出这样的高价?”
商如意轻声道:“请爹恕罪,如意之前的确是因为凤臣的病,而派人出潼关去购买了那批药材,但——因为购买的量太大,加上山高路远,运回来就亏了不少钱。而那药材,平常又没有太大的耗用,如意为了节省些开支,就把那些药材转手卖给了裴二公子。”
宇文渊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过这一次,不等他开口,坐在一旁一直安静的宇文愆微笑着说道:“难怪,之前在扶风的时候,弟妹明明说是你买了那批药材,这一次却落到了裴公子的手上,只当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原来是这么回事。”
商如意道:“是。”
宇文愆看着她,忽又笑道:“不过,我还以为,以弟妹的聪慧,会把那些药留着。”
“……”
商如意的气息微微一窒。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清明的眼瞳,那里面闪烁着的透彻的光仿佛一下子将人的灵魂都看透了。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才低下头去勉强笑道:“这就可见,如意实在愚钝。”
“……”
“若足够聪慧,的确是会把那药材留着,至少现在,就能在长乐坊内施药了。”
一听这话,膳厅内又是一阵沉默。
宇文渊沉吟半晌,终于也转过头去看向长子,神情凝重的道:“愆儿,在延祚坊里施药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