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边上,钟铁龙回了趟白水,这一次钟铁龙没住家里,而是住在白水县城最好的金龙头大酒店。大年初二,刘松木请他上松木大酒店吃饭。钟铁龙去了。钟铁龙对刘松木的作为早有耳闻,这几年刘松木在县城有所发展,除了松木迪斯科舞厅,他还开了松木大酒店、松木服装厂和松木建材公司,俨然是白水县里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了。钟铁龙多次在电话里提醒刘松木,要他低调,不要耀武扬威。钟铁龙于大年初二的中午走到了松木大酒店前,一看那架势,吃了一惊,刘松木变了,变得像香港枪战片里的黑社会老大了。戴顶礼帽,一条围巾搭在脖子上,一件黑披风落在肩头。他的身后站着几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都戴着墨镜,只差拿刀或挎枪了。魁梧的刘松木候在门口迎接他,一看见他就伸出手叫喊:“龙哥、龙哥。”接着就跑前几步握着他的手不放,这真像香港枪战片里的黑帮老大相聚。
钟铁龙呆立了几秒钟才问:“你这是演戏么?”
刘松木哈哈哈笑着说:“我哪里是演戏呀?”
“你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我请你龙哥吃饭,当然要隆重一点。”
钟铁龙感到吃惊和失望地摇下头,想他对刘松木说的话刘松木一句也没听进耳朵。刘松木已备了圆圆的一大桌子菜,龙虾、鲍鱼、鱼翅、甲鱼都有。然而只有他和刘松木两人吃,其他人都叉腰站在刘松木的身后或两旁。钟铁龙看他们一眼说:“坐啊,你们。”
那些身穿松木牌黑西服的人居然仍那么笔挺地站着。
钟铁龙说:“松木,让他们坐下来一起吃。”
刘松木摆摆手说:“他们怎么能跟你钟大老板同桌吃饭?他们吃盒饭。”
“什么钟大老板?我什么东西没吃过?叫他们坐下来一起吃。”
刘松木没法,一招手说:“弟兄们都过来,龙哥要你们吃饭。你们要谢谢龙哥赏面子。”
那些人忙说:“谢谢龙哥。”
“吃,”钟铁龙要他们去拿筷子和碗。
那些人就去拿了碗筷,一个个相继坐下,吃起来。
“这是老易,我的军师,一肚子鬼点子,是我酒店的经理。”刘松木介绍两个贼眉鼠眼的人说,“这是老段,我的副军师,鬼点子也他妈的很多,是我建材公司的经理。”
钟铁龙就瞥一眼老易和老段,老易一张贼脸,目光也是贼的目光;老段一张老鼠脸。刘松木又介绍他身边的另外三个人说:“这个人叫三毛,不怕事;他小名叫黑狗,敢打架;这个人叫马坨坨,是我的保镖。他们都是我的武将,我刘松木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钟铁龙又打量了几眼刘松木说的这三个人,他们都一脸粗蛮,还一脸邪气。他淡然道:“松木,你不需要他们干什么,你要他们好好做事就行了。”
“在县城不像在长益市,有些事情要靠拳头解决。”
钟铁龙眼帘里出现了当年那个在黄家镇街上趿着一双拖鞋,举着杆子打桌球的刘松木,就提醒刘松木说:“你混到今天也不容易,不要‘玩’黑社会,枪打出头鸟,松木。”
刘松木无所谓的样子嘿嘿一笑,端起酒杯与钟铁龙碰了下,“我敬你。”
一桌酒席吃到两点钟,刘松木有些醉了,他站起来说:“龙哥,我的今天是你给的,没有你钟铁龙就没有我刘松木的今天!来,龙哥,我最后敬你一杯酒。”
钟铁龙一惊,没说什么,端起酒杯喝了。“你们知道龙哥吗?”刘松木向他的手下介绍说,“我当年没有一分钱,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全是龙哥帮我,不是龙哥抬我,松木迪斯科舞厅就不存在,我就起不来!我这辆奥迪车……”
钟铁龙打断刘松木的话说:“松木,别乱说。”
刘松木红着眼睛道:“我要说,你龙哥是我刘松木的再生父母。”
钟铁龙觉得刘松木喝醉了,话太多了,便起身,“我走了,松木。”他对刘松木说,“你现在有钱了,但有钱也不要摆这种谱,要本本分分做人。”
刘松木让他放心,“没事,刘县长和县政法委郑书记都是我的铁哥们。”
“铁哥们?他们是县里的领导,你是生意人,根本不在一条线上,你要看清点!”
刘松木炫耀自己如今在县城的地位说:“昨天晚上我还和刘县长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松木,千万不要以为自己认识几个县领导就可以为所欲为,当官的上面还有官。再说当官的跟你交朋友,是给你面子。但正因为如此,你就更要低调。”
刘松木当了白水县的老大后,就不愿意听钟铁龙用教训的口气说他了。他声音很粗地回答:“放心吧龙哥,我自己晓得分寸。”他骄傲地回头指着老易和老段,“他们是我的军师,我搞不清的事就问他们,他们跟你龙哥一样是读了书的。”
“松木,”钟铁龙觉得他必须喊醒刘松木,“不要‘玩’黑社会。”
刘松木喜欢玩黑社会,他觉得自己既有黑社会老大的相貌,又有黑社会老大的威望和凝聚力。这当然是老易和老段对他说的。他喜欢他坐着吃饭时别人站着侍候,喜欢他在床上抱着女人睡觉时有人在门外站岗,喜欢让他的贴身保镖马坨坨挡来求见他的人,喜欢出门时被众多穿着松木牌黑西装的男人前呼后拥。他喜欢这种味道,就跟有的人喜欢山林的味道而有的人喜欢闻大海的味道一样,香港影片教会了他玩这种味道。他对钟铁龙的提醒和指责,理解起来是随心所欲的,回答道:“龙哥你不要担心我,我刘松木自有分寸。”
初三,钟铁龙接到了黄艳女同学给他打的拜年电话,电话里黄艳女同学要他关心一下李秋燕,说李秋燕现在生活状况很不怎么样。钟铁龙问:“怎么呢?”
黄艳说:“自从高玫同学死了后,她就变得不出门了,我觉得你应该关心一下她。”
钟铁龙放下电话时想:年轻的时候我想爱她关心她,她不给我机会,现在我怎么去关心她?他给李秋燕打了个拜年电话,电话里聊了几句后,钟铁龙还是决定与李秋燕见下面,毕竟是同学,毕竟他当年爱过她。他是特意想看看李秋燕的生活才步入李秋燕家的,李秋燕住着她父母留下的县老干部休养所的三室一厅房,楼上的一间房子存封着,打开,里面是她父母亲睡过的一张床,还有父母亲用过的桌椅,墙上是她父亲和母亲的遗像,遗像凝望着走进来的女儿,当然还凝望着钟铁龙。钟铁龙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桌子、柜子和椅子都抹得一尘不染,倒是床铺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而让他感到惊奇的是遗像的镜框和玻璃都抹得很干净,玻璃还泛亮。李秋燕的女儿在楼下看电视,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
“你就没想过再结婚?”钟铁龙瞪着李秋燕。
李秋燕格格格一笑,“没碰见合适的,结什么婚?”
他觉得她老了,但她几年前肯定没这么干瘦,问她:“就没人向你求婚?”
“有,我看不上。”
“你太高傲了,李秋燕。”
“我不高傲,只是我一想我没感觉,生活在一起就没意思。”
“我很想帮你,”他说,“需要我怎么帮你说?”
李秋燕摇头,“我没什么要你帮的。”
“你快四十了吧李秋燕?”
李秋燕点头,“是吧。”笑笑。
“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你应该放低标准,再找个丈夫。”
李秋燕说:“无所谓,我习惯了。”
一句简单的“习惯了”藏着多少孤寂啊,他想。他感到他在师大校园里见过的那个身高一米九几的大学同学把李秋燕的一生都毁了,假如不是那个同学而是他钟铁龙,李秋燕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当然,他钟铁龙的历史也得重写。“你有兴趣经商吗?”他问她。
“我没兴趣。”
“你想搞什么?把你的愿望告诉我?看我能不能替你实现?”
李秋燕想了想,一笑说:“想回到十八岁,重新来一次。”
“那我实现不了。”
“就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用钱来实现的。”
他们说话时,黄艳打李秋燕的电话,要李秋燕上她家吃中饭。钟铁龙本来想请李秋燕吃饭,见黄艳已跟李秋燕约好了,就缄了口。“改天我再请你吃顿饭,”他说。
初八那天,钟铁龙回了长益市,在他的别墅里召开了一个各部门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会议,晚上就宴请他们吃晚饭,就在家里,大家动手,这个炒一个菜,那个炒一个菜,热热闹闹的。十点多钟,大家散了,钟铁龙在书房里坐下,翻阅着司马迁著的《史记》,看殷商的兴衰,忽然有人敲门,郑小玲去开门,闯进来五个人,为首的是陈大队。陈大队虎着脸走进书房,对钟铁龙说:“这是搜查令,请你配合,钟委员。”
钟铁龙望着陈大队,“请问我犯了什么法?”
陈大队冷笑一声,“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他对钟铁龙说,“不要动,给我坐着。请你也配合,”他对郑小玲说,“到这边来,不要打电话,不要有什么别的企图。”
郑小玲也走进了书房,昂着头,眼睛望着窗外。陈大队又将保姆,还有儿子钟万林都叫到书房里站着,让一个刑警盯着,他与另外三名刑警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查。他们搜了两个小时,除了仔仔细细地搜查了卧室,连厨房和厕所都搜了,最后才搜书房,当然什么都没查到。陈大队不甘心,对钟铁龙说:“走吧,去你的办公室。”
钟铁龙有些生气了,“去办公室干什么?”
“去了就晓得了,走吧。”陈大队说。
钟铁龙说:“去可以,我要跟我的律师打个电话。”
陈大队说:“我看你没必要打了,有事,你叫律师也没用。”
钟铁龙索性坐下了,“我的律师有权知道我的去向,不然我不会走的。”
陈大队当然不会像对待张兵和杨敏那样对待钟铁龙,因为钟铁龙不光是资产过亿的老板,还是市政协委员。“那你叫律师到你办公室去吧。”
钟铁龙打了王律师的手机,说有重要事情,要王律师赶快赶到他办公室。钟铁龙打了这个电话,就领着陈大队一行五人去了前芙蓉度假村如今的银马房地产公司。钟铁龙的办公室在二楼,很大,一壁的书,一个吧台,酒柜里摆着各种酒,还有各种咖啡和熟食,一旁还有卫生间。钟铁龙打开办公室里的一切抽屉和柜门,坐到沙发上,看他们搜。不久,律师从市里赶来了,敲门,钟铁龙对陈大队说:“我的律师来了。”
陈大队就示意他的一名手下去开门。王律师走进来,愣住了。陈大队同主人一样低声说:“律师你坐,不要打电话,不要问这问那。”
王律师看一眼钟铁龙,“他们这是干什么?”
钟铁龙回答律师:“你带了数码相机吗?”
王律师的包里常备着索尼数码相机,王律师说:“带了。”
“照啊,照了好拿去发表。”钟铁龙说。
王律师就打开包,掏出数码相机,对着陈大队照了张,陈大队说:“收起你的玩艺。”
王律师又拍了一张,陈大队瞪着他,“你再照,没收你的相机。”
王律师说:“你没这个权利吧?军事禁区是严禁照相的,国家机密机关也是严禁照相的,这是我的客户钟老板的办公室,除非他不让我照,他有这个权利,你没有。”
陈大队又恼怒地瞪他一眼,“我告诉你,不要妨碍公务,否则我把你也抓起来。”
王律师说:“请问,我的客户犯了什么法?他触犯了哪一条你告诉我,你有搜查令吗?”
陈大队就让手下把搜查令给王律师看,王律师说:“搜查令上说对钟铁龙的住房进行搜查,并没写对钟铁龙的办公室进行搜查,你们不能超越搜查令限制的范围。”
陈大队瞪一眼王律师道:“闭嘴。少跟我玩文字游戏。”
王律师说:“我不知道你姓什么,但请问你,你认为搜查令是玩文字游戏?”
陈大队走拢来,拍了拍王律师的肩膀,“当了几年律师就把自己看得很高了?小伙子你还嫩得很,一边呆着去。”
王律师冷冷道:“你这是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凌驾于法律之上,住宅是住宅,办公室是办公室,这是两个地方,你超出了搜查令给予你的权限,这是藐视法律。”
陈大队下令道:“把这个咬文嚼字的律师赶出去。”
陈大队的两个手下就走过来,把王律师推出了门。王律师就在门外叫嚷,陈大队他们不理王律师,仔细地查看每一处他认为可能藏枪的地方。当他把一切地方搜完之后,他便翻看钟铁龙写的工作日记,钟铁龙站起身说:“陈大队,请你不要翻看我的工作日记。这个本子上有我的商业机密,也是我的私人用品,你无权翻看。”
陈大队就更要翻看,想从钟铁龙的工作日志上找到他想要找到的东西。他当然什么也没找到,这是让他暗暗吃惊的。他对他的手下说:“我们走,姓钟的,告诉你,我还会来。”
钟铁龙说:“我也告诉你,我要告你利用职权侵害公民的合法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