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易暄夹烟的手腕顿了顿,走到我身边坐下,没拿烟的右手揣进口袋里取暖。远处没有路灯照明的马路上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被寒风裹挟着飘来荡去的雪花好大一块块。沥青马路上积起了厚厚一层白雪,蓬松柔软,不知道是反射月光还是路灯,很有些刺人眼。大雪让周遭一切的可见度变低了,没有聒噪的铲雪车将它们不耐烦地推挤到两旁。恍惚间坐在路灯下的我们成为了世界的中心。虎视眈眈的风暴从周遭呼啸而过,我们肩并肩坐在人行道边的台阶上,头顶的路灯点亮了彼此,我只能看见他。一根烟抽尽,池易暄的头上、肩膀上就落满了雪,他将烟头弹到脚边,雪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爬过来,盖过了弯折的烟嘴。目之所及是一片白,我哥今天戴了条红围巾、穿着黑色的长羽绒服,脸颊是温柔的粉、鼻尖被冻成了红。“快要十二点了。”他看了眼时间,拿过刚买的千层蛋糕,拆开包装,捧在手心里。蛋糕盒底下贴着一根小拇指长的蓝色生日蜡烛,我插进蛋糕中央,池易暄拿打火机点上火。烛光闪动,在他眼中跳跃。凛冽的风刮过来,仿佛要卷走苟延残喘的零星一点火苗。我用手掌拢在蜡烛的左右两侧,他一只手托着蛋糕,另一只手盖在火焰上方。两人四只手,为小小的蜡烛撑起了一片坚实的壁垒。“我们一起许愿吧,哥。”为了不让烛火被寒风偷走,我们没法将双手合十后举到身前。努力罩住火苗的样子仿佛是在抱团取暖。“祝你生日快乐”我悄悄掀开眼皮,看到他紧闭着眼,鸦羽般的睫轻轻颤动。祝你生日快乐,哥,祝你二十八岁的心愿一定会实现。我想他一定许下了一个极其美好的愿望,他的眼睛闭得好用力,从眼角挤出了细小的皱纹,嘴角却含笑,唱生日歌时嘴唇轻轻张合,身体跟随着节奏不自觉地左右摆动,沉醉其中的模样仿佛不愿从美妙的梦境中醒来。外焰的温度仿佛要灼伤手心,我们将蛋糕抬到面前,隔着火苗我凝望着他,他的脸被橙红色火光映成了暖色调。风吹过时,牵动他脸上的光影。“生日快乐,哥哥。”“生日快乐,白小意。”熄灭的蜡烛带走了光与影,一缕黑烟才刚窜起便被风卷走。生日蛋糕里附赠了蜡烛,却没有叉子。我们将塑料蛋糕盒的边缘当作刀,将蛋糕切成两半,一人一大口吞进嘴里。池易暄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咀嚼时从嘴角挤出一点奶油,我用拇指帮他抹掉时,他愣了下,紧接着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还有吗?”他看向我,还和以往一样。“没有了。”喉结滚动一下,香甜的蛋糕被送进肚中。池易暄在我身边坐下,目光似乎无法朝黑暗的远方探索,于是落在近处,落在很近的脚边。他低下头,用手团起一团松软的雪,将它揉成一个结实的雪球,“妈妈会很好奇吧,为什么这边有好的工作却不做了。”不知道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在向我提问。我仍旧回答了他:“就说是被裁了呗。”“你找好那边的工作了吗?”“还没有,打算先回家躺两个月再说。”“两个月?妈妈又得骂你了。”“两个月也不久吧?上学时暑假还有三个月呢。”“那是上学,你现在多大了?”他忍不住笑。我马上就要二十五岁了。听说二十五岁是分水岭,人的大脑趋近于成熟。我不知道我们对于成熟的定义是什么:是不会再犯错,还是能够承受更多的苦痛?“你打算一直住在家里吗?”“找到工作了就搬出去,可能会找个室友平摊房租。”“韩晓昀知道你要走了吗?”“不知道。”“你没有和他说?”“没有。”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池易暄将手里的雪球抛出,它在空中飞出抛物线,落向路灯无法企及的角落,被更厚的积雪无声地吞没。“他会伤心的吧?”“可能吧。”离别前夕应该讲些什么?讲什么似乎都很好,家常、朋友、鸡毛蒜皮,唯独别提明天。二十五岁的生日我没有记录下来,希望我长大成人的这一刻被寒风卷走,而不是变成一道血淋淋的疤。零点已经过去,魔法理应失效,我哥还在我身边,没有消失。“你怎么定了这么晚的航班?”他突然问我。我定的是凌晨两点多的机票,十二点就该朝机场出发了。“不晚吧?”我喃喃道,“这是我们的约定。”池易暄怔了下,眼皮掀动时,沾在睫毛上的碎雪被抖掉了,他移开目光,“妈妈会去机场接你吗?”“我没有告诉她。”他很惊讶,“为什么?”“打算给她一个惊喜。”他沉默着抽完了剩下半根烟,相较之下我抽得很慢,实际上都没有抽几口,就这么夹着它,看着它一点点燃尽,烟灰攒了长长一条,手指轻轻一碰就逃散。可惜话题都用尽,殚精竭虑也无法将魔法延长到天明。池易暄拿出手机,没有解锁,而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亮起的屏保。他在看时间,只消半秒就能知晓的答案,他却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只显示小时与分钟的时钟很久都没有变动,我以为此刻被定格,可是雪还在下。他撑着膝盖从路边站了起来,“快要来不及了,我们该走了。”是来不及赶上航班,还是来不及说再见?我们要走到哪里去?他没等我起身就先朝停车的地方走去。我回过头,望着他颀长的身影逐渐远去,喉头一阵发紧:“池易暄!”他脚步一顿,在下一个路灯之前回过头来。“怎么啦?”声音被风吹散。我快步走上前,来到他面前停住,我迫使自己说点什么,虚空中却像有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窒息感令我喘息起来,我的目光局促地落向他的手腕。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上扬的嘴角,轻轻牵起他的双手,抬起一只脚尖朝他靠近,仿佛踩上了黑色的音符。池易暄的眼神困惑了仅一秒,就反应过来。他是这般了解我,看到我朝他飞奔而来就知道我想要与他拥抱,发现我抬起脚尖开始装模作样就是在邀请他共舞,毫无例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好像要将我们两人都淹没,他牵动着自己的脚腕,跟上我的步伐,雪花的影子在他的脸上飞舞。远处高楼覆上积雪,近处枝丫裹上银装,目之所及白雪皑皑,世界的边界变得又远又近。路灯的光线太微弱,我们不敢离它太远,好似一旦走到光之外的地方,就会从陡峭漆黑的悬崖上坠落。我们是两块落单的磁铁,寒风要将我们吹向相反的方向,磁场却让我们无法分离。我们靠食指相扣的双手为圆心,在同一时刻贴近彼此,又在下一秒将各自推离。我们是八音盒里的小人,扭动发条就可以相拥,不需要伴奏便可以迎风起舞。我忍不住张嘴喘气,唇间吐出一道道水汽,是我在大雪中燃烧。心中的野火烧得烂漫,连成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海,滚起浓浓黑烟要将我烧成灰烬。二十五岁的我终于不会再流露出十八岁的无措,我们围绕着彼此旋转,雪白的花落在他黑色的头发上,久久不愿死去。“春节你会回家的吧?”我牵着他的手拉到头顶的高度,他便在原地转了一圈,原本是女士的舞步,他做起来嘴角羞赧地抿起来。“当然了。”“那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是啊。”他抬脚向我身前轻巧地探了一步,又及时收回,恰到好处。以后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在餐桌上相见。我明白我无法再找到挚爱,但我知道他可以,总会有人去认真地去爱他,他将会带着另一半出现在餐桌上,我们扮演兄友弟恭,他与她谈笑风生,那对我来说将是多么残酷的极刑。我哥是个混蛋,难道他要看到我被剜成一片片,他才会感到痛快,才会感到被爱吗?可如果他是凌迟我的刽子手,也很好。“刚才许愿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池易暄问我。“没有!”我咧嘴笑,语气很心虚。“嘁,你那点小动作,我能不知道?”“哥,真是什么都骗不过你。”我扶在他腰间,我哥则将另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你许了什么愿望?”我摇头,“是秘密。”他不再说话,我们在彼此的目光中迷路。生日愿望说出口就会失灵,他不知道我早已将它藏进了特雷维喷泉。作为罗马最华丽的巴洛克喷泉,人们往往将三枚硬币投进许愿池,象征自己许下的三个心愿。三个愿望实在太贪婪,我只从钱包里拿出了一枚硬币。二十五岁的生日愿望我很早就想好了,不知道这算不算走向成熟的第一步。过去一年我每天都在内心许下同一个心愿,我希望最虔诚的人能够得到神的祝福。冷峭的风像刀片,八音盒的发条转到了尽头。我们在路灯下安静地拥抱,我不敢抱他太紧,怕此刻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将眼睛都闭紧。我没法祝福他将来找到他爱的人,但我希望他能找到爱他的人。哥,祝你幸福、快乐,永永远远。我许愿他们能够像我爱你一样,爱着你。第85章 池易暄将沉默的背影留给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积雪。冷冽寒风卷动着他的衣角,吹动打在雪地上的剪影。我探出右手,掌心朝上,接住六角雪花,差点以为自己就抓住他的影子。到现在我已经习惯性地认为“回家”是回到我与我哥的家,可是现在我才是真的要回家。回到他的公寓,连鞋都不用换下,行李箱贴着玄关的墙摆放,抓过扶手就可以离开,我将它推到走廊,回过头对我哥说:“我要走了。”“好。”池易暄拿着车钥匙,就要跟着我去电梯口。“不用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