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陷入了奇怪的昏迷。
起初以为是后脑撞击的原因,后来发现不是,没有血块没有外伤,怎么查也查不出根源,明明呼吸和心跳都正常,却就是无法醒来。
有医生说,是由于大脑皮层的突然抑制而导致的假性死亡,或者可以理解为,植物人状态。
这个诊断结论,令闻礼几近崩溃。
从那天起他就在文斯床边守着,再没合过眼。
无论旁人怎么劝,他都像听不见,背影如铁打似的,执拗而坚定地守着那人。
只有闻立民问他的时候,闻礼会回一句,“是我的错。”
这个精神矍铄的中年父亲也受了极大打击,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他不知道两个孩子到底发生什么,若再问,闻礼也不会多说。
闻礼无法和父亲坦白那些原因,他只能握着文斯无力的手,深深抵在眉心,感受手腕的地方还有脉搏在,他仍然活着,这大概是能支撑他的全部动力。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惩罚,闻礼想,那毫无疑问是他的错,可即便不停地在心里重复,无论怎样深切自责,也无济于事了。
他向来笃信自身,做什么都是谋定后动胸有成竹,从未如此后悔过一件事。
但这次他后悔了,为什么一定要追问出事情真相呢,如果他没有逼文斯坦白,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闻立民也看到文斯手指上的那枚戒指。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其实当他接到电话赶来医院时,就已经明白,闻礼知道“文玟”是他姐姐了。
在闻立民眼里,自己这个亲生的孩子心思敏感,是不是因为不想面对,所以才封闭了对外界的感知?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今天从外地请来的医生会诊,需要一个小时,闻立民强忍悲痛还要安慰闻礼,“放心,他一定会醒的。”他拍了拍儿子肩膀,“走吧,下楼去。”
已经三天没离开过病房,乍一见到耀眼的阳光,闻礼还恍惚了一下,仿佛在那阳光里看到某个人的影子。
一怔,幻影即逝。
初秋天气晴好,住院楼后面的院子不时有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散步,也有家属推着轮椅来去的。
闻立民望着眼前的景象,“你姐两岁之前,医院也是他第二个家。”
“……”闻礼看向父亲。
“他妈妈身体不好,生了他之后每况愈下,最后一年几乎天天住在医院,那时候思思才刚过两岁,但已经很是聪明早慧了。”
闻立民说,“他妈妈一直就更喜欢女孩子,生下思思多少有些遗憾,又觉得孩子小,所以最初那两年,经常会给思思穿裙子,母女装的那种。”
闻立民至今还清楚记得,发妻的模样,那是个懂得生活又温柔贤淑的女人,是他这辈子唯一所爱。
“他妈妈很喜欢穿裙子,哪怕在医院,也一定要漂漂亮亮的,因为开始想要女孩,家里早早就准备了女孩子从出生到长大,各个年龄段的裙子,几乎能放满整间屋子那么多……”
回想到那段过去,闻立民眼中无限怀念,之后便是怅惘,“后来他妈妈去世了,我就和现在的你一样,沉浸在悲痛里,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我都没管过思思,甚至差点忘记我还有这么个孩子……”
他苦笑,“你肯定觉得,我这爸当得特别不负责任吧?”
闻礼无法说什么,但从姐姐的角度,突然失去妈妈又等于没了爸爸,何况他那时才两岁,正是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可想而知该是怎样的光景。
然而,他同样也不能苛责父亲,因为他现在能理解他那时的感受。
“后来直到思思四岁上了幼儿园,老师联系到我,我才知道,这孩子对性别的认知出现了差错。”
闻立民道,“他因为太过想念他妈妈,每天都要穿和她一样的裙子,保姆觉得孩子还小,又刚失去母亲,就随着他的要求,后来在幼儿园里,老师才发现思思竟然坚信自己是女孩子,还被同龄的小孩嘲笑,哭着跑回了家,跟我说他是女孩子,不是男孩子。”
闻立民嘴唇颤抖着,“我那时特别不能接受,带思思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有效果,有一次他受到刺激,甚至差点要拿刀……”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那时的惊心动魄历历在目。
闻礼也明白了,他没想到曾经会有这么激烈的事情发生,他只记得小时候很奇怪,姐姐和妈妈关系好,他和爸爸关系好,而交叉之间的关系却反而冷漠。
父子俩在长廊边的椅子上坐下,闻立民望向远处的花坛,“从那件事后,我就再也不敢强迫思思去直面他的性别,我只能尽量地顺着他,保护他,让周围人都认可他女孩的身份,我发现,这样他就能获得安全感。”
闻立民回忆那些过往,其实那么些年他虽不遗余力为闻思掩护,小心翼翼地待他,但实际上并没真正放弃让儿子“恢复”的想法。
直到后来知道了“四叶草公益社团”,那个跨性别者父母自发组织起来的机构,更加深入地了解跨性别者这个群体。
那里的老师告诉他,闻思跨性别的意识并不一定是单纯由于外力改变,他或许生来就是女孩子,和他妈妈是上
天注定的母女,只可惜在来到世间时出了些意外,让他有了男孩的身体,但其实他本该就是女孩。
“虽然这不能成为我推卸责任的借口,但渐渐我也释然了,我不再想要去扭转他的意识,只可惜还是明白得太晚。思思小时候,到底亏欠他太多,尤其强迫他去看心理医生接受治疗……我想他应该是恨极了我这个父亲吧。”
闻礼记得,小时候总听父亲说姐姐要去医院,隔三差五地去医院,原来是这样。
“……爸,姐不恨您,他很在乎您的感受。”
“我知道,我知道……”闻立民抹去眼泪,“前些天,得知思思愿意做回男孩子,我很高兴,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的高兴,而是他愿意真正接受他自己,以前的他过得太辛苦,如今我只盼他能够真正地放松,没有负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想到……”
闻立民短促而颤抖地叹了口气,老态的背微微佝偻起来,两手捂住脸。
“思思一定会醒的,他以后还有更好的生活要过,怎么会醒不来了呢?他一定能醒的……”闻立民像是在对闻礼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在这医院花园的回廊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突然掩面痛哭,这样的地方,生离死别每天都在上演,没有人注意到。
“他会醒的,他也舍不得您。”
这连日的心痛,闻礼已经快要麻木了,可此刻望着湛蓝的天,他又能感到疼。
可只能这样说,真正的姐姐已经去了另一个他期望中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那些过往的伤痛已成既定事实,无法改变。
他的治愈在未来,在新生,而他父亲的伤痛,是被“文斯”的姐姐所治愈的。
你治愈他,他再治愈另一个人,即使不能成为彼此的救赎,但最后终成一个圆,或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圆满。
那他自己呢?
闻礼想,他的圆满又在哪里?如果文斯永远醒不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病房外,那个穿灰色薄风衣的身影,倒映在医院白得刺眼的地板上,被拉得很长。
医生们边说话边从病房里走了出来,他稍欠身让开。
“体征都正常,排除癫痫和颅内占位性病变的可能下,还是考虑心理因素造成脑电波异常放电……”
“目前建议住院观察保守治疗,稍后通知家属这个情况吧。”
“……”
季明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文斯正躺在床上,纯白色的床单被褥将他的脸色也衬得透白,旁边的监护仪器发出滴、滴、滴的规律声音。
视线顺着点滴管往下,到纤细的手腕和骨节分明的手指,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似乎无形中显得有些偏大了,但他指头微微蜷缩,那枚戒指便能稳妥地圈在上面。
季明景就这么站在文斯床边,静静地待了两分钟,便离开了。
可他虽悄悄的来,走的时候却没能悄悄地走。
出门刚走过旁边那间病房,他便看到了走廊对面、台阶转角正走上来的男人,对方也看见了他。
卢庚昨天才来过一次,季明景今天会出现也算正常。
闻礼沉默,季明景亦然,只是在走过彼此身边时,他们不约而同偏头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萧索,没有谁比谁更多。
“……保重。”季明景淡淡说了一句,走下楼梯。
闻礼回到病房,文斯依然安静无声息地躺着,他在他跟前坐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小心捋过他纤瘦的手指。
这整只手已经因为输液而出现明显浮肿了,埋针的位置还有些乌青,闻礼抬头看向上方的点滴余量,心想今天的输液结束后,得再给文斯敷一下手。
闻礼掀起被角,液体太凉,文斯手脚容易冷,他卷起他病号服的裤腿,手握住小腿肚,轻而缓慢地按摩。
腿上的那几道疤痕已经很浅了,闻礼看着,突然感觉掌中的骨骼好像隐约颤了下。
闻礼大吃一惊,还以为感觉出错,忙屏住呼吸,仔细又看。
可再也没有动静……
这三天来第一次希望临近,就这么突然失去,闻礼浑身都像紧张过后陡然抽去血液般,凉透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起身去往医生办公室。
文斯以为自己已经死掉,可再睁眼却发现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
不大的开间里,床、桌椅、沙发、电视,甚至摆在窗台上还油亮茂密的绿萝和吊兰,电视未曾蒙尘,阳台上的金毛犬安静地伏趴着,好像主人从未离开。
是他在原来世界的家。
闹钟响了,时间早上六点半。
拍拍听到声音,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床边摇尾巴。
文斯拿起手机看到日历,2013年9月28日,他才二十岁,还在上大学。
所以不仅回来了,时间还倒流八年,文斯好似在做梦,但当他想要回忆时,却发现记忆里只有那个“八年”的字眼,再没有其他。
八年间发生了什么,八年后又发生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茫然地在屋内走过一圈,看家中每一个细微的摆设,试图找出什么,可惜什么也找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
么。
时间已经晚了,他得去洗漱,然后做早餐。
冰箱里的食材也是昨天刚买的,新鲜的蔬菜和鸡蛋,他下了碗面条,吃完后又给拍拍放好适量的狗粮,然后收拾自己,等拍拍吃完带着它下楼去转了十分钟。
遇到小区的老人们,有的在打太极,有的提着篮子聊天,看到文斯,很亲切地同他打招呼。
老小区里住的都是原来一个厂的职工,彼此都很熟悉,还有小孩背书包跑过,家长在后面追着让慢点儿。
拍拍喜欢出门,上午十分钟,晚上二十分钟,是它每天最兴奋的时候。
等再送它回家,文斯便摸摸它的头,收拾上学去了。
“还有三天周末,到时候能陪你久一点,你乖。”
“汪汪!”拍拍摇着尾巴,仿佛听懂。
因为不想离开家,文斯考了个同城很近的大学,也不住校,骑自行车半小时足够往返。
夏末秋初的晨风吹在人脸上很舒服,文斯自行车踩得飞快,感觉惬意,又像是想让风将脑子里那种莫名的混沌给吹散。
校园里,第一食堂门口才刚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文斯已经停好自行车,在即将上课的教学楼后面,那张经年磨损的长条椅边,开始这天的晨读。
文斯的时间安排得很满,每天上学最早,中午和晚上别人在宿舍的时间,他会到学校的咖啡厅打工,回家后再给楼下上初中的小同学补习功课,挣学费和生活费,虽然有点累,但很充实。
这段时期,他也有真心相待的朋友,还没有进到那个圈子。
那个圈子……
是什么?文斯躺在床上,凝目看向窗台的绿萝,在月色下被镀上一层银辉,他坐起来,忽然感觉周围似乎有些虚幻,但手一碰,又都是真的。
奇怪,明明和以前一样啊?
但平静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文斯还是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偶尔会感到身边有人在看他,但回过头去却只有校园里来往的师生,或者街道上漫步的行人。
这个城市节奏并不快,停下来,随处便是一帧风景。
文斯恍惚以为,这样的风景里应该有一个人。
会是谁呢?
周六,文斯带拍拍去了山上的户外公园,那里有一大片野生的草坪,它喜欢肆意地在上面奔跑。
但这回突然有个时候,拍拍停下来,对着空气左右跳来跳去,还欢愉地摇尾巴。
就好像对面站着哪个它熟悉的人一样。
文斯越发觉察到,有谁在他身边,那是种很奇妙的第六感,事实上应该会有些害怕的,但文斯竟一点儿也不会。
他觉得那个人很温暖,他在他身边,就像晨间阳光与暮野月色,舒适得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文斯有时候会停下来,对着空气笑一笑。
“你是谁?”
没有人回应。
文斯觉得自己很傻,但却很开心,好像突破了另一个次元,找到一个特别的伙伴。
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只有他知道。
文斯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了,他在这个城市会顺利地上完大学,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他所求不多,余生平安,慢慢到老而已。
但隐隐约约,又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你说,我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呢?”
文斯指间夹着笔,托腮看向图书馆的窗外,外面风和日丽,秋意半染的枫树,开始落下第一片叶子。
文斯突然下意识回头,可安静的阅览室门口,只有夹着书本往来的学生。
明明没有风,手边的纸却莫名翻起来,徐徐掉在地上,文斯回过神,忙弯腰下去捡。
然而他却怔住了——
桌椅下错开的阳光与树影,竟在那张纸上缓缓描摹出线条。
非常温柔的字迹,温柔到文斯一眼看到,就仿佛能在脑海里想象出写这字的人,该是怎样的模样。
而更令他意外的是,那些字迹最后竟连成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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