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子萧喝了粥,又得到了斯先生的支持,神清气爽许多。
“你就这么肯定?”
二人此刻又谈到了盛子睿。
盛子萧手捧一只厚底杯,精神十足:“昨日我从忠王府返回时,刚好路过奕王府。隔得虽有些远,但还是认出那个从奕王府后门进入的中年男子,正是穿着便装的太医院之首崔太医。”
“哦,”斯先生立刻反应过来:“去年就有消息说,奕王的一个侍妾有了身孕。算算日子,临产就在这几日。”
“一夜过去,”盛子萧放下厚底杯:“奕王府不见一丝喜庆,奕王兄也对昨夜之事相当避讳,确实很蹊跷。”
“谁说不是呢,”斯先生笑了笑:“奕王成亲多年,府中正、侧妃三个,加上侍妾共有七人,也算芳香满园,却一直不见好消息传出,实属怪哉。若这次真能如康王、诚王一般荣升为人父,可算大喜。依他的性格,大喜之事必不会瞒着。”
“如果临产出了意外,那就另当别论了。”
“至于吗?”
“很至于。”
“为什么?”
“先生怎么忘了,母妃就是生下死胎被冠以不详而让父皇冷落至今。盛子睿焉能不怕?”
“人,离权利中心越近越不敢冒险,是这个道理。”
“先生都有空替别人感慨了,看来是真闲。”盛子萧露出一抹狠笑:“那就麻烦先生替我跑一趟,去把人带过来吧。”
说罢,盛子萧转头望向窗外,静悄悄的夜最适宜干一些静悄悄的事。
是该动手了。
“你都这样说了,我若还不愿意,你是不是又要指责我不懂得爱护弱小?”
“都这么了解我,那还不赶紧去办?”盛子萧露出一个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斯先生不再说什么,留下一串脚步声匆忙离开。不多一会儿,便返了回来。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急着进去禀报,而是在门前止了步,眸中渐有疑虑:离开时,门明明是开着的……以书房主人的性情,他是不会为了关闭一扇很快又要被推开的门而多走一步路。不是他,便只有一个可能,自己前脚离开,有人后脚进出过。
这人必不会是舒总管,否则书房主人也不会故意支开自己。
那会是谁呢?
斯先生轻叩了叩门扉,纵然此刻心底万分纠结这个神秘人的身份,言行举止却无一破绽:“殿下,人带来了。”平静道。
“进来吧。”里面的人轻轻回道。
斯先生推门入内。屋子里不见有其他人,煨茶用的炉子被燃烬的残灰折射出一种无人到访的清冷,一盏油灯冉冉发亮,叠影与光晕的错乱,让人的感官矛盾重重,生出既空旷又局促的复杂。
再细观,油灯在书桌左下角位置,灯下坐着盛子萧,一条薄绒长毯从肩一直裹到腿,手上捧着一本不知其名的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听到脚步声,这个俊朗的年青人方从书里抬起头,面容恬静,神态悠闲,如此模样,与其说他在用功读书,不如说他是用时间品味清闲。
“哦,来了。”
盛子萧轻轻一笑,从书桌右上角的竹筒中,取出一枚竹子做的书签,随意且散漫的夹在书里,再将书轻轻一合,温热的目光越过斯先生抛向门口。
房门仍是敞开的,门口一片静谧的银白,其间隐隐约约又夹杂着些许淡黄的灯光,迷离且忧伤。目光再往下移一分,便可见到一个头低得沉沉的小厮正立于其间,弱小还无助。
盛子萧陷入沉吟时,斯先生已经坐下了,所以,能很快注意到盛子萧的失神,这位人到中年英俊不减当年的男子轻轻咳了咳:“殿下……”
轻轻两个字,宛若激荡湖面的石子,让盛子萧静顿的目光一晃,人便从沉吟中清晰过来:“怎么不进来?”顺势放下手里的书,一抹深笑挂于眼尾:“进来回话。”又道。
“是。”
弱小还无助的小厮这才拘谨的迈过门槛,头依然是低着不敢直视前方,似乎很害怕进入这间屋子。若再耐心观察一会,便能发现,他怕的不是进入这间屋子,更像是害怕见到这间屋子里的某个人,或者是两个人。
这毫无做作痕迹的表演令盛子萧突发兴致,偏头捻起桌上那根黑漆漆的拨灯棒,不带任何目的,重重拨了一下燃得正欢的灯芯。油与火在那一刹猛地相遇,撞出一串迅速上升的火苗,使得贴在墙脚那道弱小无助的黑影瞬间膨胀到狰狞。
盛子萧盯着那道黑影开始问他话:“你进穆王府有几年了吧?”
黑影正主垂头下气,懦懦支吾着:“有……有好几年了。”
就在他发出支吾的前一刻,盛子萧和斯先生都听到了唾沫吞咽的声动,与他支吾后的紧张不安相辅相成。
一个演技不输他家主子的好奴才?!
盛子萧颇有几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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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之外的小吃惊,顿了片刻,方细嚼慢咽的问道:“嗯,那你可明白,为何我安排你独自一人在府门外当差?”
“不……不知……”
“你叫……小牙子?”盛子萧不急于给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而是非常淡定的抛出第二个问题。
小厮抬了抬头,油灯的昏黄下,映出一张与盛安相熟的脸:“是。”怯生生答。
盛子萧眼睫毛微微往下一垂,头跟着低了下去:“这名字当真不怎样。不过,也不奇怪,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名字,实不必花时间去左右琢磨。”
话说得极轻,轻到不像是说给对方听,更像是跟自己的嘀咕。
小牙子尖起耳朵方听了个大概,可就是这点大概,已让这小厮心颤阵阵冷汗层层。几个吞咽动作下去,人就比木头墩子还木讷的杵着不敢动。
盛子萧长长叹了口气,正准备放高声音说点什么,突然,一阵猝不及防的咳嗽让他身体毫无征兆的抽搐起来。
斯先生几步冲过去,目露隐忧:“殿下近来咳嗽加剧,又不思饮食,似是病情加重的迹象,敢问殿下,每日可有按时服药?”
“舒伯一日三顿的盯着我服药,再按时不过了。”盛子萧被这通咳嗽折腾得确实很难受,连说话都有些力不从心。
小牙子碍于身份卑微,没敢上前,只是干瞪眼瞧着。
他瞧得不可谓不真切,盛子萧大口喘息的模样,以及几次想要理顺气息,却又像个不得要领的孩子抓不住重点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都无一丝错过、漏过。
斯先生急到失了素日的成熟稳重,手忙脚乱的给盛子萧倒了杯茶,再同手同脚的绕到盛子萧身后,值得庆幸的是,他给盛子萧顺气还算有些章法,方没让情况变得更糟。
“明日我给殿下重新配个方子,若两日后还是不见起色……殿下就随我一道去近郊静养吧。”斯先生面色煞白道。
“你是大夫……你做决定便好……”
盛子萧回答得气若游丝,五根微颤的手指好不容易才抓起杯子连喝下两口茶,又稍作一番休息,整个人方慢慢平静下来。
斯先生仍是心思不定,错乱无神的眼睛从小牙子身上一扫而过:“殿下,有什么话还是明日再问吧。”
“也好,”盛子萧报以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笑容:“劳烦先生送我回房休息。”
斯先生赶紧弯腰搀扶住盛子萧,借助斯先生的臂力,这个病怏怏的年青人才得以顺利离开书桌。
路过小牙子跟前时,这位苍白无力的郡王轻轻拍了拍他的仆人:“下去吧,等我明日身体好些了,我会让舒伯再去通知你。”
小牙子哪敢不答应,低眉顺眼的跟在他二人蹒跚脚步后。临出书房前,也没忘关好书房门。
盛子萧的不适之症来得太过凶猛,又夹杂些古怪,斯先生不得不费心照料,伺候病人躺下后也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床头好生观察。
小牙子原本是要直接回去,后又觉得不妥,便一路跟了过来。见着盛子萧难受,也请示过好几次,想要做点端茶倒水的琐事。但斯先生不放心,没有应允,无形中让他意识到自己留下来实显多余。
盛子萧注意到他的尴尬,叮嘱他不可惊动舒总管,便将他放了回去。
这一次,他没有一丝一毫犹豫,走得十分坚定。
斯先生猜得果然不错,快进入下半夜时,盛子萧又发作了。且这一次的动静比在书房时更大,舒总管还是被惊动了,仅披了件外衣就匆忙赶来。
盛安带着斯先生连夜新开的方子,与两个小厮一起驾车赶往医馆配药去了。陈嬷嬷想让小主人醒来后泡个热水澡祛祛病气,逮了几个得力小厮守在后厨生炉烧水。
平日安静、清闲的穆王府,因穆王病势汹汹而陷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中。
这种混乱,很大程度是因大家围在屋外却不清楚屋内状况而引起的。尤其是当能够出入房间的斯先生和舒总管一再拒绝透露穆王病情时,人群中有了低低的抽噎声。
一开始,只是一声两声,很快就此起彼伏,不好的预感正像一场瘟疫席卷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一炷香后,抓药的盛安仍不见回来,舒总管隔着一道厚厚的门帘气急败坏的吼道:“命都快没了,他还在磨蹭……你们再去个人看看!”
命都快没了……可想而知的严重!
再去的人哪还敢有半点懈怠,撒腿冲去马厩,几声急促马蹄声响起,人和马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喧嚣繁华是洛城,暗涛汹涌亦是洛城。
有人在喧嚣繁华中醉生梦死,享乐人生,有人在暗涛汹涌里挟势弄权,阴谋布局。
暗夜下,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黑漆漆的康王府后门转悠。这个身影相当谨慎,每转悠一次就打量周边环境一次,再三确定无人尾随无人监探,方悄悄摸到门口学了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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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叫。
三声叫毕,康王府的后门被人从内向外拉出一条窄缝,黑影一闪而入,拉开的窄缝随之紧闭。
一切快到眼睛都不够用。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门口窄缝再次出现,黑影从里闪出,速度一如之前的干净利落。
这一次,他不作任何停留,提腿就走。
离康王府后门不远处是一条深巷,黑影轻车熟路的溜了进去。
巷子又长又高,这头望不到那头,走了两步的黑影似是察觉到了异样,猛地打住,人往后退了一步,手握成拳,目光凶悍,低吼一声:“谁?”
黑漆漆的夜如一池死水,不见任何动静。
“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充满杀气的话献声在寂静无人的死夜是再合适不过的。简单来说,今夜适合取人性命。
一个全身浑白的身影从幽深的巷子那头慢慢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对方眼力可视范围内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如月色般柔和的眼睛盯着那张因恐慌而逐渐变形的脸。
“你……你,你怎么没事?”那张变形的脸挤压了好半天,最后挤出这样一句废话。问完,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愚蠢:“书房试探是你故意的?”
盛子萧露出一个无可辩驳的微笑。
“我真是蠢呀!”他终于没忍住,直接说了出来:“如果你真知道我是谁的人,你又怎么会叫我去问话?所以,你是故意说漏嘴让我以为我暴露了,再故意装病搅得府里一片混乱,给我创造一个可趁乱溜回康王府报信的机会……唉,这么简单的圈套,我竟没有看出来,好蠢,我真是太蠢了!”
盛子萧嘴角微微上扬,绝美的脸上露出一抹瘆人心颤的微笑:“翻过这道墙再过一条街就是医馆,你是自己翻,还是我帮你翻?”
恐惧,由内往外从小牙子心底渗入到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处毛发,他打了个寒颤,目光在沉沉浮浮的算计中渐变凶残:“虽不曾领教过你的厉害,但我拼尽全力殊死一搏,北庆能胜我一筹者寥寥无几。”
“这么厉害?”盛子萧缺乏诚意的质疑道。
小牙子咬紧牙根:“有没有这么厉害,穆王殿下试试便知。”
说罢,身形如脱兔,瞬移至盛子萧眼前,右手先发力,掌风堪比刀刃,如此大的阵仗脚下却不见多少声响发出,由此可见,平日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小牙子确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再看盛子萧,近几年因养病在身,舒总管早就不准他在王府舞刀弄枪,武功修为已是大不如前。实力如此堪忧的情况下,不败下阵来,实在说不过去。
十招过后,盛子萧愉快承认,小牙子的高手宣言确无一分夸大其词。
“噗……”
还来不及好好感慨,一口腥热的鲜血从盛子萧嘴里吐了出来,他这个病了许久的身体像一个物件一样,很颓败很无力的靠在巷墙一角。
小牙子站在一丈开外,气息平稳,完全看不出他刚刚与人动过手。
“穆王殿下,”这个武功高手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你放心,我手法很快,绝不会让你感到一丝痛苦。”
盛子萧叹了口气,干脆背靠内墙盘膝坐下,语气轻松:“你就这么肯定,我是独自前来?”
小牙子前进的脚步果然迟疑了一下,两只眼睛四下看了看,尔后,报以一声冷笑:“如果你不是独自前来,那人岂会眼睁睁看着你被我打得满地吐血都不现身?穆王殿下,拙劣的谎言能骗我一次,休想再骗我第二次。”
“也是。”盛子萧大有认命之心,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毕竟是个皇子,就这么被人当街杀掉,父皇必定是要震怒的,到时候刑部和大理寺为邀功取宠,一定会拼了命的在全城缉凶。你就这么确定你能瞒天过海,躲过追捕?”
“殿下尽可放心,小的在此了结你后,一定会记得要仔细打扫现场,保证做到不让任何人看出一丁点蛛丝马迹。至于瞒天过海,殿下可听过庖丁解牛?”
“将身体一块块肢解下来……明白了,肢解的尸体比一整具尸体更方便避开城门守卫的搜查。只要避过搜查顺利出了城,后面就简单多了。譬如,寻个深山老林扔下,不出三日,我这身病骨就会被野兽啃得一点不剩。嗯,”盛子萧颇为赞赏的点点头:“是个毁尸灭迹的好法子。”
“多谢殿下赞赏。”说这话时,小牙子已近至眼前,刀子的寒光与眼中的凶光令人第一时间想到了饥饿的猛兽:“请殿下赴死吧。”他举起刀子,硬邦邦道。
“等等。”盛子萧将手一抬,小牙子见了,冷哼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穆王殿下,现在反悔,已经晚了。”
“别误会,我不是要求饶。”盛子萧笑得很坦率:“我只是觉得,既然今日我已无生机,能不能劳烦你让我死个明白?”
(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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