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绦绦垂柳拂风,万千花团锦簇,逶迤不知道几里,一眼望不到尽处。
在这无边春光里,宫中女史贾元春穿了一身香罗衫,才扑了只彩色蝴蝶,袅袅婷婷的站在垂柳树下,望着手中团扇上双翼扑展的蝶儿,怔怔出神。
那蝴蝶,不知道是贪恋团扇上面女儿家的香味,还是看到扇面上绣线勾勒出的山水风物,以为正栖在枝头,意态姿闲。
贾元春看得甚是得趣,圆如勾月也似的嘴角不禁弯起,却突然听闻一道女声响在耳畔,说道,“元春姐姐,别的姐妹们都珍惜这难得的出宫机会,或玩耍,或吃食,你为何独独的在此?“
“嗯?”贾元春回过来神。
而那说话女子同样身着香罗衫,如一阵风似的走了来,挽了贾元春手臂,歪头笑说道,“莫非姐姐是……思春了不成?“
这个说话的女子叫做秭君,是比贾元春晚两年进宫的宫女,同样出身仕宦之家,两人虽不是同年入宫,平日私下里却最是交好。
今儿也不知道为何,一向“老成持重“的皇帝陛下,却命人挑选了些宫娥,禁卫,又都改了装扮,来此河畔踏青。
宫娥们自都是喜不自胜,这可是难得的闲暇时机。
似秭君这般活泼女子,又在宫里住的久了,乍然见到河畔春色,幽幽碧水,可不是玩疯了?
“秭君妹妹,”贾元春葱白纤手托着团扇,一丝也不敢动弹,生怕蝴蝶儿飞走,转过头来瞧着睫毛弯弯的秭君微有羞涩笑道,
“就你最是喜欢胡说,没个正形,小心被别人听了去,可仔细着你的舌头,你的皮。“
她努努嘴,示意秭君看团扇上的蝴蝶,又微有迟疑,说道,“好没羞的,你往常在宫里时,最喜欢问东问西,与人打听事情,那你可知道,咱们今儿到这里,只为踏青吗?“
贾元春是家里的长女,自选秀女入宫之后,不说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怕自己闯了祸事连累了贾府。
也向来知道自己的使命,不过是府里送出去的一颗筹码,希冀着某日能得到皇帝陛下垂怜临幸,一朝得势。
她虽然知道这些,可毕竟只是个小女儿家,今儿又到这河畔,已心知在这阳春三月,贾府里众人很可能会联袂出城踏青。
那落脚之处,要么是铁槛寺,要么便是城外御赐的田庄。
田庄距此不过几里,如果不是春日里百草疯长,多少阻隔了视线,又有低矮山峦如波浪般起伏,她或已能远远看到田庄模样。
别的宫娥都在享受这难得的春光,只有贾元春,一时间觉得自己虽然在宫里也颇为顺遂,却恰如团扇上的蝴蝶。
不过是孤影自怜,圈地为牢而已。
那所谓的“垂怜“,好似恰如扇面上的绣线,虽已勾勒出远山近水,森森丛林,怒放鲜花,但到底未为真实。
今儿皇帝陛下就有左近不远,她又如何不想打听些消息呢?
“这个呀,“秭君性子跳脱,年龄又小些,哪里能看到贾元春眼底淡淡的忧伤,她看了眼团扇上的蝴蝶便道,”我可不知道,就是知道点微末,也不挡事。
但却有一个好消息,我要说给姐姐听。
我听宫里的小太监私下里闲聊,说是陛下已经勾批了今年的朱册。
那朱册上面,都是从往年秀女中选出来的佳人,要么被点为妃嫔,要么被点为常在,答应。
元春姐姐,我可听说那朱册上面有你的名字呢。“
刚才时候秭君说什么思春的话,自也是听说了这个流言,就想着来打趣贾元春,可没想到平日里的嘴快,已在这看到团扇上蝴蝶的欣喜之下,不由得说出了口。
“秭君妹妹,你又要……胡说!”贾元春话虽如此,当即心下一凛,或有欣喜,又或有淡淡失落。
她喜在,这流言自己自然也听到过,今儿又从秭君嘴里说出来,不免就更加真实了几分,如果实情不假,那么自己终于又往前踏了一步,算是没有辜负两府里的嘱托,希望。
可又失落在……
如果自己的名字真的在朱册上面,又被陛下亲点,那么由此而后,怕不是只能囿于深宫,不得而出了。
这也倒是其次,她心里早就做了准备,但望着任性生长的野花野草,远处连绵层叠的群山万壑,贾元春脑海里猛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那人不是自己衔玉而生的袍弟贾宝玉,也不是素来慈详可亲,令人尊敬的贾老太君,只是一个并不太熟识的少年郎。
是贾元春在自家御赐田庄外,也是在这般的春天,六岁哪年偶然遇见。
“他似姓许,叫做什么许庆?“贾元春不免喃喃,心头浮起温暖笑意,又转而狠狠的摒弃,藏在一角,暗道,
“也不知道他,现下如何了,是否还是曾经的恂恂少年?“
少女心事如挈云,不知哪块云彩里藏着朦朦的水花,贾元春才想到这里,忽然又忆起刚才秭君说过“思春”的话,不免又颊上云飞,发烫。
“元春姐姐,“就在贾元春恍惚的一瞬,她稳稳拿着团扇的手,忽就抖动了几下,使得那安闲落定的蝴蝶,骤然扑着双翅飞远。
秭君不满道,“是你让我看蝴蝶,又偏偏故意放脱,好呀,赔我蝴蝶来。“
她自不是真的想要蝴蝶,只不过是玩闹而已。
“啊,你个小蹄子,为了一只蝴蝶,却没来由又来搔我痒痒。“贾元春素来知道秭君的套路,已侧过了身子,抓着秭君递来的小手,说道,
“秭君,今儿陛下当面,你难道不该矜持些吗,小心着陛下不喜,赶你出宫,到那时,你可没处哭去。“
似她们这般勋贵和仕宦之家的女子,哪一个选秀女入宫,不是为了那一丝”垂怜“呢,秭君当然也是如此。
不过,秭君和贾元春不同,好似一直以来,对这件事儿,都不是特别上心。
她自是不依了,可才要说话,已经见着冯保如老僧一般站在了两人身前。
秭君立刻收回张着的小手,矮身肃立,又吐了吐舌头。
贾元春看她这样,又是常年在宫里待过的,知道是有人到来,也便有样学样,矮身一礼,转身才发现是冯保。
要说起冯保和贾家,上一辈上多少有些渊源。
所以贾元春自入宫时起,也多少得了冯保的照顾,毕竟先前太子身边的近侍,以及现在皇帝身边的头号太监,在宫里多少有些威严。
“冯公公,你不在陛下身边照料,到这里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贾元春冰雪聪明,自不会把冯保晾在一边,这就先开了口。
“陛下口谕,“冯保身边不止他一人,还有其他禁卫,宫人,他也不好和贾元春多说些什么,只传话道,
“女史贾元春接旨,朕知道你是荣国公府嫡女,自幼习琴,技艺无双,甚是风雅,特命献曲一首,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