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看着久违的庭院,杨玄生出了一种陌生感来。
“下午已经洒扫过了。”
乌达说道。
杨玄已经看到了,走进卧室,一股子木头潮湿的味道,有些腐朽的感觉。
他想去弄个宵夜,可躺下后,却情不自禁的想到了于东的那些话。
让太子去巡查军中,可见宣德帝对孝敬皇帝的信重,可那一次巡查却得罪了军中不少人。
但他毕竟是太子啊!
帝后信重的太子。
再多的不满也得跪了。
可杨玄却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那一夜,宣德帝和武后双双倒下,接着遣人送来毒酒。
孝敬皇帝听闻帝后倒下,就令怡娘带走杨玄。
在这个过程中,幽禁地的外围人影幢幢,不断有人出手截杀怡娘。
孝敬皇帝的幽禁地在禁苑,那是帝王的私人花园,占地颇广。
可那一夜,那些人却肆无忌惮的出现在禁苑中。
诸卫呢?
皇城中驻军不少,禁苑中也有军队巡查……可那一夜,他们去了哪?
若是他们出现,那些人只有遁逃的份。否则大军云集,一波弩箭,再结阵冲杀,什么好手也得跪了。
可那一夜,诸卫仿佛是睡着了。
为何?
但也不对,诸卫只有帝王才能调动,当夜宣德帝和武皇中毒,谁敢私自动兵?
想一想的,脑袋一歪,就此睡去。duqi.org 南瓜小说网
他睡的很香。
恍恍忽忽中,看到了火光冲天。
“杀啊!”
禁苑中人影幢幢,刀枪林立。
“带着孩子离去,交给杨略!”
那个面容模湖的男子最后看了提篮中的孩子一眼,摆摆手,“去吧!”
怡娘福身,“奴去了,殿下保重。”
她拎着提篮急匆匆的出了幽禁地。
外面,那些好手看到她手中的提篮时,几乎要疯了。
“是那个孩子!”
“杀了他!”
“上面有令,务必杀了那个孩子!”
那些黑衣人疯狂扑来。
孝敬皇帝哪怕被幽禁于禁苑,皇帝依旧特许他留下了自己的侍卫。
那些侍卫奋不顾身的冲上去。
可黑衣人人多势众。
他们节节后退。
“走!”
一个侍卫回头喊道。
怡娘身形闪动,快速往外遁逃。
路上,不时能看到一两个侍卫在等候。
他们微笑着,仿佛不知自己即将赴死,招手,“速去!”
襁褓中的孩子茫然睁开眼睛,看着那些火光,以及飞掠在半空中,扑向自己的黑衣人……
那些侍卫疯狂拦截,随即被围杀……
孩子突然觉得脸上有些温热,他摸了一把。
是泪水。
怡娘哽咽着,泪水不断滴落。
孩子呢喃着,砸吧着嘴,再不肯睡去。
那一夜!
杨玄睁开眼睛。
孝敬皇帝的儿子们的下场各自不同,长子李垚,李元登基后,李垚病逝。
剩下的两个,贞王李信,庸王李真,如今二人就在长安城,多年来形同幽禁。
若是他当时没能走脱,按照李元父子的尿性,大概也是一个病逝的下场。
呵呵!
黑暗中,杨玄仿佛在自嘲的一笑。
他悄然起身。
走到了庭院中。
值夜的护卫看到他,本想过来,杨玄摆摆手。
他需要理理思绪。
孝敬皇帝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以前他很少想,因为想了也无用。
此刻来到长安,身后是整个北疆,杨玄不禁想到了当年的那些事儿。
那个被称为睿智的孝敬皇帝,被帝后称为我家千里驹的太子,被群臣赞美的大唐继承人。
他怎么就去了呢?
从杨玄了解到的消息来看,孝敬皇帝最大的罪名是下毒,准备毒杀宣德帝和武后;其次便是调戏宣德帝的嫔妃。
毒杀宣德帝和武后这个罪名被认可,杨玄觉得有些荒谬,可仔细想想,彼时孝敬皇帝被幽禁,对帝后生出恨意,心想,弄死了帝后,自己就能翻身。
这个逻辑能自洽。
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太子,或是废太子在绝望中发动逆袭。
至于调戏宣德帝的嫔妃,这也是引发废太子的导火索。
但杨玄觉得仅仅是调戏宣德帝的嫔妃,不足以让宣德帝和武后做出废太子的决定。
是什么让他们放弃了自己曾赞不绝口的儿子?
杨玄抬头,看向了夜空深处。
之前发生了什么?
太子乃是国本,宣德帝要废太子,群臣不会,也不能坐视。
可他们却坐视了,或是有极少数人反对。
曾被君臣赞颂的太子,为何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些年,发生了什么?
是谁在中间作祟?
那些人,是谁?
是世家门阀,是豪强,是权贵,是宗室,是方外,还是什么?
一旦他打起讨逆大旗,第一件事就是分辨谁是自己的朋友,谁是自己的敌人。
这是最重要的事儿。
弄不清,就是敌我不分,被人从背后捅刀子都不知道。
守关卡那人的话,再度回荡在杨玄的耳畔。
——早就有的!
——中途断过一阵子。
——孝敬皇帝巡查军中!
——随后又故态复萌!
杨玄轻声道:“那是太子啊!哪怕是废太子!而且,当时已经有风声传出来,帝后生出悔意,对太子的态度变好。”
“作为臣子,换做是我,在这等时候定然不敢得罪孝敬皇帝,担心他一旦起复,自己没好下场。那么,夜里发现禁苑火光冲天,值守的军队该做什么?”
“该毫不犹豫的出击!”
“可怡娘却说那一夜皇城中的大军仿佛死光了。”
“为何?”
“谁是我的朋友!”
“谁是我的敌人?”
长安诸卫担负着护卫宫城、皇城、长安城的重任,很重要。
杨玄有些庆幸自己提早和魏忠结下了交情。
在诸卫中打下了一根钉子。
他双手抱胸,定定的看着夜空。
“郎君!”
不知过了多久,护卫们换班了。
杨玄看看,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鱼肚白。
竟然站了半夜。
“郎君。”
姜鹤儿看着没睡好,杨玄问道:“认床?”
他从元州刚到长安时,头几晚都睡不好。
姜鹤儿摇头,“是兴奋的。”
“兴奋什么?”
“一闭上眼就是火光熊熊,那可是颍川杨氏的大门啊!就这么被郎君给烧了,还捣毁了围墙,想想就兴奋。”
你这样的侠女少见啊!
杨玄笑了笑,“觉着是大场面?”
“是啊是啊!”姜鹤儿兴奋的道:“当初跟着师父游走江湖时,也曾惩恶扬善。那时候能收拾一个地方豪强,师父都兴奋的不行……”
你的师门看样子不怎么行啊!
杨玄干咳一声,“以后的场面会更大。”
“呃!”姜鹤儿一怔,“再大……大到皇帝去?”
当然,但这个问题不能再探讨了,否则姜鹤儿的思维发散,杨玄说道:“早上我进宫求见皇帝,给你半日假。”
姜鹤儿马上丢开了那个话题,“我想去逛街。”
“带着护卫。”
杨玄觉得此刻的长安城恶意满满。
吃了早饭,杨玄准备出发。
韩纪跟在身侧,“皇帝大概会试探郎君的志向,昨夜郎君一把火烧的好啊!跋扈,跋扈了才好。若是郎君深沉若海,丈人家被欺凌了也一声不吭,在世人的眼中,这比跋扈更为可惧!”
“越简单越好!”
这个世间就是如此,上位者喜欢简单的下属,什么意思呢?就是你别和我动脑子,怎么简单怎么来。
于是,一个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在对下属时深沉,对上官时却装作是初出茅庐的莽撞小子。
这样就不怕神经分裂吗?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
我的演技,不差!
一路到了朱雀大街,此刻街上多是官吏,相熟的凑在一起说话,更多人默然策马缓行。
杨玄左顾右盼,很遗憾没看到魏忠。
他想打探一番当年孝敬皇帝巡查军中后,各方的反应。
要不,晚些请魏灵儿喝酒?
但请她喝酒,老魏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勾搭他闺女?
随后翻脸。
右武卫大将军的女儿可能做妾吗?
魏忠会拎着横刀来寻他拼命。
杨玄看到了几个熟人,可刚举手,那几人就如见鬼魅,赶紧别过脸去。
这是害怕被牵连?
杨玄觉得自己成了瘟神。
“子泰!”
周遵来了。
“丈人!”
周遵策马上前,“昨夜你……干得好!”
杨玄以为老丈人会说你冲动了,没想到啊!
老丈人多半以为我是借着酒劲。
“有人说你这是喝多了,借着酒意纵火,老夫说是啊是啊!”周遵一脸赞同的模样,昏暗中,看着有些喜剧效果,然后他板着脸,“可谁没事会带着火油?你这是蓄意已久。”
“丈人神目如电!”
老丈人养了多年的娇花,被他一家伙连带着花盆都端走了,所以,该拍马屁时别吝啬。
“呵呵!”周遵呵呵一笑,“昨夜杨家灯火通明啊!连夜堆砌围墙,老夫多年未曾见到这等盛况了,就带着人去看热闹。”
难怪您眼圈发黑,我还以为是嗨过头了……杨玄说道:“那边就没呛几句?”
“老夫正愁没借口动手。”周遵说道。
上次周氏隐忍,是因为势单力孤,加上王氏也不是杨松成等人的对手,何况还有皇帝在拉偏架。
女婿回来了,背后是十余万北疆军。
这一下双方实力对调了。
“别小看杨松成。”周遵目光看向左侧,大概率一夜未睡的杨松成正在和几个官员微笑说话。
大门被烧了,围墙被推倒了,好手被杀了……依旧能如此从容,城府果然了得。
“昨夜他没动手,其一没准备。说实话,老夫都没想到你会动手,杨松成就更想不到了。”周遵一脸欣慰。
“丈人,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杨玄笑道。
“呵呵!”女婿显摆兵法,周遵呵呵一笑,“此次杨氏脸面尽丧,此后就是死敌了。你在北疆也无需遮掩。他的人若是敢出手搅混水,弄死了事。”
这是必然,可北疆会馆的那些人也得小心些,一旦被杨松成抓到把柄,他会毫不犹豫的出手,让北疆会馆成为一个笑话。
周遵突然招手,“国丈!”
杨松成回头,微笑,“周侍郎!”
二人笑的很是亲切,策马靠近,周遵说道:“子泰才将回来,国丈可有什么交代的?”
杨松成看了杨玄一眼,笑的亲切,“来了?”
“来了。”
后面,王老二说道:“都是郎君说的戏精。”
他看了韩纪一眼,发现老鬼看的如痴如醉,“韩先生看什么呢?”
“看高手对阵啊!”
杨玄旁观了老丈人和杨松成之间的暗战,大呼过瘾。
到了皇城前,周遵交代,“他问什么,能答就答,不能的,敷衍。”
“是。”
周遵突然莞尔,“老夫倒是忘记了你乃北疆之主,何须老夫提醒这些。”
“看您说的,您的阅历可不是我能比的。”
老丈人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去吧!”
杨玄来了。
皇帝没弄什么下马威,而且很给面子的让韩石头来迎接。
“韩少监!”
杨玄拱手。
韩石头看了他一眼,拱手,“杨副使。”
杨玄知晓此人是伪帝的心腹,所以也不去套话。
“请跟着咱来。”
韩石头侧身,缓步而行。
小主人看着更为威严了,可见在北疆颇为劳累。
韩石头瞥了一眼,就看出了许多。
但也更沉稳了,哪怕知晓皇帝用心不良,依旧从容不迫,真不愧是陛下的龙种啊!
韩石头突然想到了孝敬皇帝在长安的两个儿子。
一个冲动,一个怯弱。
虽不知那二人的冲动和怯弱是真是假,但和眼前的杨玄比起来,差距太大了。
手握重兵,以待天时。
这才是王者之道!
到了大殿前,韩石头止步。
回身。
深深的看了杨玄一眼,“杨副使,要走稳了!”
你这是在挑衅我吗?
杨玄呵呵一笑,“我的路,自然稳当。”
韩石头说道:“那就好。”
他随即进去,“陛下,北疆节度副使杨玄请见。”
皇帝穿着便衣,“让他进来。”
杨玄被带了进来,随意的看了皇帝一眼。
许久未见,伪帝的脸看着更清瘦了些,不过,却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见到杨玄后,伪帝笑了笑。
“见过陛下!”
杨玄行礼。
抬头。
“大胆!”
边上有内侍厉喝。
面圣是不能抬头的。当然,这个规矩是活的,比如说老臣,或是心腹,自然不在这个行列。否则那些臣子怎么知晓皇帝的身体情况?
这是下马威?
杨玄看了内侍一眼。
默然。
皇帝开口。
“听闻,你想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