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累赘

在大路旁新挖的土坑里,两具尸体,一大一小。

大的那一具,是一位女子;小的那一具,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是女婴。

初步推断,两者的关系应该是母女,虽说那女子看上去也还很年轻,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发现这对母女的时候,她们已经在被一群灰狼给啃食着了,就连那女婴的脸,都被咬掉了一半。

当时的场面,绝对是让人震惊而愤怒的,陈桐鸣当场就开枪打死了一匹狼,可剩下的那些,张君傲却没让动,仅仅是将它们赶跑了而已。

因为,在张君傲看来,这难道全是狼群的错吗?

恐怕是有失公允的,狼只是在猎食而已。

寒冬季节下的野外很难熬,风雪会把人和动物都逼上危险的境地,最终难免相互遭遇,这时就有了强弱之分。

但元凶是这该死的天气?也不尽然。

人应该更懂得躲避风险,在这样的季节里,原本这样的一对母女,是应该留在温暖舒适的房屋中的。

她们应该有家庭,女子有丈夫,婴孩有父亲;继而又有叔伯兄弟,左邻右亲;应该是一大群人聚在一起,才有勇气走出房子,结伴走在这逃亡路上。

所有人,本该是一起相互照应的,有乌泱泱的一群人,六、七只狼的小团体,最多只敢远观尾随,怎敢轻易上前挑衅?

但渐渐的,恐慌蔓延,有人成了“累赘”,有人掉了队,有人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

一路走来,这已经是两位手持工具的少年,即将要掩埋的第三十七具尸体了。

看着那土坑里的一对母子,张君傲流露出怜悯的目光说道:“阿鸣,你会觉得,我现在带你做的这些事情,很多余吗?毕竟,他们的生死,其实根本与我们无关。”

其实,从掩埋路上遇到的第一具尸体,那个天生患有缺陷的小男孩开始。

陈桐鸣就已经知道,张君傲哪怕当时不说什么,早晚也会开口,这么问。

毕竟,人在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总是会经历从固执,到自我怀疑的阶段。

对于陈桐鸣自己而言,虽然他也很同情那些永远倒在这条逃亡路上的人,但老实说,如果在这路上,只有他独自一人,是未必能够替这些人埋尸的。

哪怕一开始,出于同理心,为了让同为难民的自身心理好受些,会愿意掩埋一两具尸体。但到了现在第三十七具,把本该用来赶路的时间,花掉大半做这种事。

确实是得考虑一下,值不值得,这个问题了。因为这是完全没有回报,也不会有外人知晓,给予歌颂的纯粹善举了!

换言之,站在社会上多数人的眼光看来,这完全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傻!

当然,陈桐鸣可不能用一个“傻”字,就全盘否定了张君傲的坚持。况且,退一步说,他自己也参与在其中,那岂不是也成了傻子?

陈桐鸣在发出轻声叹息后,沉声说道:“我认为不能说是完全无关吧!我们多数人都是有同理心的,遭遇到这种惨事,既会同情当事人,也会希望自己不是下一个。”

“更多时候,还会有一种奢望,会联想到假如自己也遇难后,有陌生人也能为自己做这种力所能及的事。”

“还有就是,通过这件事,我觉得自己的内心更强大,更有力量了。我会告诉自己,这么做不是为得到什么认同和嘉奖,而是我能因此更懂得看重生命,无惧面对死亡。”

张君傲微微颔首,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说道:“这真的让人很不好受!没错,在苦难面前,人性与生命都会备受考验,变得更加脆弱。”

“多数人总是会避讳谈论死亡,但死亡其实很容易,生存才困难。”

“而我希望看见的世界,是在社会、在家庭当中的最弱者,也应该要有生存下去的权利。不应该只因为老弱病残,就会被这个社会所抛弃。”

陈桐鸣很明白什么是社会、家庭中的最弱者,过去的他,在社会大众的普遍认知里,他就是那样的一个身份。

作为一个曾经的癫痫症患者,家里为了给他治病,花了太多的钱。又因为随时都可能犯病,他的身边必须经常要有人负责监护、照料。这样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家庭与社会中的累赘。

幸运的是,在另一个世界的他,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乱国度,一个和平的社会当中,到最终他也没有被抛弃。甚至在他短暂的一生里,是有过许多人,曾直接或间接地帮助过他的。

可即便是曾有过那样的深切感受,陈桐鸣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并且很不合时宜地在此提出道:“很不幸的是,这个社会是肉弱强食的。”

张君傲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眼中似乎还闪过几分愤怒目光,最终也变得无奈。

“社会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一旦绝大部分人,都认同了这种极端功利性的想法,整个社会的文明发展,都会发生倒退。”

“我举个例子,每个人在出生前,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智商是否优越,而不笨拙;身体是否健康,而全无残障;家境是否富裕,而不贫穷。”

“这时候,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降生在一个弱肉强食,强者可以肆意剥削欺凌弱者的世界;二是降生在一个即便是对于社会最弱者,也起码会保障你基本权利的世界。”

“你会怎么选?”

陈桐鸣如实答道:“虽然我也很渴望有机会成为强者,但我一定会选第二种。”

张君傲弯下腰,握起一把土,撒落到土坑里,感慨道:“是吧?还是和平的世界,最理想!决定强弱关系的,从来都是环境。”

“阿鸣,你愿意在今后,跟我一起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努力抗争吗?”

陈桐鸣大概能听懂,张君傲的真正意愿,是希望往后的世界能有长久的和平,不要再有战争。

至少是在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国家里,人们可以少遭受些战火带来的苦难,不至于那么多的社会悲剧,一再发生。

可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只能是一种单纯的理想。要为了实现它而努力,离不开一定高度的社会地位。

张君傲自然有能不甘于平凡的潜质,他自是不会无的放矢。他先前说的一些话,不过是借当下情景,带出他最后的真实想法罢了。

也可以说,是在一步步试探,陈桐鸣的想法。

因而,心思慎密的陈桐鸣没有直接回答,这个看似可以通过附和,就能轻易应付过去的问题。

陈桐鸣选择委婉地表达道:“能够为这个世界做点好事,当然不错。就像现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从表明上听起来,这个回答还是挺正常的,好像也满口答应了的样子。

但实际上,话中的意思完全回避了问题的重点,还略带着一点忠告。

以张君傲的智商,当然能听出那是话里有话,他点了点头,就开始用铲子往坑里填土。直到重新回到雪橇车,都没有再说话。

虽然张君傲从始至终看起来都依旧平静,不太能看得出有喜怒哀乐。

但通过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陈桐鸣很清楚张君傲现在的状态,是在生闷气。

为什么生气?是对刚才的回答不满意,觉得没有得到身边人足够的支持?

是对侵略者造就的苦难,感到愤怒?还是对国家没能保护好人民的现状,感到失望?

又或是,他也心知肚明,想要通过个人的能力,改变大环境,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又心有不甘?

总而言之,一个人要生气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有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也都会搞不清楚,为何情绪突然就波动。

但如今绝对是个敏感的状态,陈桐鸣也没有半点想要开解张君傲的意思,他只会暗暗留心观察,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两个人走得太近,一块待得太久,就时不时是需要这种沉默的方式,才能更好相处的。

时间来到12月14日,路旁石碑上“↑北宁市-奚望区,5KM”的字符标识,清晰可见。

对张、陈而言,如今这块石碑上的一切信息,都足以让人感慨良多!

他们整整在冰天雪地的野外,生活了两个月,而在今天这个时刻,总算是抵达了北宁市的城区外。

而这近60天来的艰苦生活,种种磨难,让陈桐鸣深刻到了骨子里,他真的很意外自己还是坚持走到了今天。不但没有被冻死、饿死,或是染上疾病,甚至还让身体素质有了提升。

同时他还掌握许多过去无法想象的技能:利用各种材料,进行野外生火;因地制宜,搭建不同的庇护所;通过了解动物的习性,进行狩猎;知晓了许多自然植物的特性和效用……等等。

不得不提起的还有,关于对步枪的使用,拆卸与维护;就连组装与安放炸药,也都学到手了。

这当然离开不他身边有这么一位好知己,好老师的悉心教导,总是愿意将知识,倾囊相授。

虽然这些技能,在往后未必再能派上用场。但在学习的过程中,其实就已经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

在学习或使用这些技能的时候,同时也得到了耐心,得到了创造力;提升了勇气,提升了自信心;见惯了生死,也坚定了意志……相比起过去,整个人已经是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但到了今天,还有一件事情,是陈桐鸣必须学会的,那就是舍弃!

终于到了,要与那九只雪橇犬,说永别的时候了!

陈桐鸣怀着沉重的心情,逐一替狗子们卸下所有的套绳,但狗子们却习惯性地围在他身边,用期盼的目光,等待着来自他的抚摸。

其中,又以“领袖犬-酸菜”的表现,最是热烈。

陈桐鸣的右手一直悬着,他是很想抚摸酸菜的额头,但又不敢放下,实在是怕这最后的温存,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遗忘。

但那酸菜可不怎么老实,它会主动伸出舌头,去舔陈桐鸣垂放的左手,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这样一来,便让陈桐鸣的内心变得更为犹豫。

见此一幕,一旁的张君傲,取出别在腰间枪套的手枪,一脸平静地说道:“如果你实在不忍心,可以让我来!反正它们一直以来,也都不太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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