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清溪镇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
如今却又遇晴夜,穹顶上高挂的圆月,使得银装素裹的大地格外明亮。
以致于,分明是凌晨时分,却给人一种能看见下午三、四点光景的错觉。
这无疑是只有在严寒地区生活,才能欣赏到的独有风景。
但坐在雪橇车上的陈桐鸣,却无暇欣赏这样的雪国风情。
寒冷的深夜,如长蛇般的驮马车队。
雪橇车上,几乎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哀愁中掺杂着悲戚的。
他们可不是什么急着赶路的商队,足迹在雪地上绵延开来,在不到二十里外,就是清溪镇,正是这一行人先前逃离的地方。
陈桐鸣现在回头望向北方,都还能遥望到天空上那抹异样的橘红,来自炮火的渲染!
清溪镇是北川行省东北部的一个边陲小镇,原本并非是版图上的最边界,只是不到半个月,顶在它前面的几个军事重镇,都已经相继沦陷了。
如今驻守在清溪镇,奋力抵抗着敌国侵略者的,是北川省边防军36旅的一个满编步兵团,以及临时收编,人数大概在一个半营左右的败兵。
要靠这么一支不到两千人的混编部队,抵挡人数在2倍以上的敌军,而且还是一支装甲旅。
哪怕有防御工事,那也是不太现实的。如果能够做到,那么前面的几个镇,就不会沦陷了。
若无法及时得到有力的增援,那么当敌军的坦克履带彻底碾过清溪镇的土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这种对于现实报以悲观的想法,不止存在于陈桐鸣的推测,更实际体现在车队领头人-张镇长的行动中。
对于陈桐鸣来说,他实在很欣赏张镇长这种贪生怕死的作风。
在拉起警报后,张镇长不是应尽本分地组织镇上居民前往避难所,而是很干脆地把担子撂给副手,自个拖家带口地带头跑路了。
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毕竟,那一头炮声打响才不到半个钟头;这一头车队就已经走出镇上了,没有提前两三天的准备,可做不到这样的神速。
十几辆雪橇车,拉着满满的行装,混在杂物中的木箱里,定有不可计量的财宝。
走车队最前头的是一辆绿蓬的军用卡车,特制的雪胎能在只铺了薄雪的道路上低速行驶。
这辆发着低沉轰鸣的家伙,再一次体现了张镇长的未雨绸缪,以及手眼通天。
如今,它正载着张镇长本人,以及其亲属,前往宁静和平的目的地。
如无意外的话……
陈桐鸣当然不希望这路上还会发生什么意外,他虽然只是一个赶马拉雪橇的仆役,但这跟是否要轻视自己的生命,是两回事。
活着多好,别管能否看见未来,这世上的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希望自己像苍蝇一样死掉的。
何况,他这具生命,也才活了13岁啊!
才从孩童过渡到少年,怎会不想多看一眼这世界,向往没有风雪与硝烟的净土。
曾经,陈桐鸣就是太轻视自己的生命了,才会一直懊悔到现在。
简单来说,他是穿越了。
来到这个尽管一再努力融入,但仍旧倍感陌生的世界。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动荡乱世,普通人的日子尚且不好过,何况是一个奴隶性质的仆役。
这比成为某个大家族的废柴少爷,还要糟糕得多。
说到废柴少爷,陈桐鸣身边就正好有一位。
清溪镇男爵-张君傲。
前头的提到的张镇长,正是这位张君傲的伯父,只不过貌似没有太近的血亲关系,他们之间隔了好几代人,是所谓族谱上的亲戚。
张君傲的生父不仅是前清溪镇男爵,还是一名陆军军官,据说是步兵连的上尉连长,还是受过勋的。
但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为国捐躯了。
至于张君傲的生母,大概是守寡了不到半年,就在一次舞会上,跟市里的某个局长对上眼了。
想必对于当事人而言,这种被至亲选择抛弃的经历,相比丧父之痛还要来得难以承受。
因为这已经不仅限于悲惨,而是耻辱了。
这些讯息,是陈桐鸣平日里听人乱嚼舌根听来的,当中难免有些篡改,以及不为人知的真相。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再怎么了解他人的过去,也很难改变得了现今的许多境况。
就比如:堂堂世袭男爵、战场英雄的后代,如今正与一名赶马的仆役,挤在同一辆雪橇车上。
实际能看到的事情,往往就已经能给出答案了。
“哎,少爷。这你都能睡得着啊?”
陈桐鸣抬了抬右肩,在把正歪头靠在他肩膀上打呼噜的张君傲弄醒。
他不是嫌张君傲这样会影响自己挥鞭赶马,而是在这冰天雪地的野外如此睡去,是很容易生病的。
张君傲打了个哈欠,脸上只有疲倦,丝毫不见有背井离乡的伤感。
“困得要死,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挑这个时候。”
“妈的,早知道今晚半夜就得跑路,下午的时候,我就不把马厩打扫得那么干净了!”
听到这番抱怨,陈桐鸣也忍不住笑了,“今天那几车马粪,确实是比以往都要壮观!”
张君傲摇了摇头,试图借此打散那段糟糕的画面回想,“可不是嘛!这些家伙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的,一天比一天拉得多!”
陈桐鸣半捂着嘴对张君傲附耳道:“这里头我多少有点责任,前几天收到风声后。每一次备料喂马的时候,我不仅多加了四分之一的草料,还从仓库里偷了些红萝卜、土豆、苹果,一并铡碎了加进去。”
闻言,张君傲不禁翻了翻白眼,愕然说道:“我去,难怪呢!原来是你小子在捣鬼,不过你这胆子可真够大的啊!”
“私自给这些牲畜加餐?红萝卜、土豆、苹果,你这是要做炖菜呢?被管家逮到,少不了你吃鞭子的,我可保不了你。”
陈桐鸣自辩道:“这也是未雨绸缪嘛!明知道咱早晚是要跑路的,不赶紧给这些出苦力的马大爷,喂上几顿好的。”
“那万一半路拉了跨,到时可真就麻烦大了!”
“再说了,这几天府上人心惶惶,谁还有精力盯着我一个养马的小倌啊?”
张君傲点了点头说:“说的也是,大伙的心思都放在怎样才能多捞好处,变着法把钱财往外带这件事上了。”
“估摸着,现在能跟着出逃的这帮人里头,就数你我最是一穷二白了!”
张镇长并非把他府上的所有人都带走了,还是得留下些老仆人看家的,毕竟很多事情还说不准。哪怕清溪镇无法避免沦陷的命运,也指不定有被收复失地的可能。
这一趟,能跟着上路的,大多都是些青壮年。
陈桐鸣要是年幼个一两岁,估计也得留下。而他现在虽然只有13岁,但因为个子长得高,便是外表青涩,也能算得上半个青壮年了。
陈桐鸣更是很清楚张君傲在言语中暗讽些什么,这些天,府上很多人都在做偷鸡摸狗,变现钱财的事。
其中,最大得益的,就是如今在车队领头的张镇长。
他变卖的,是张君傲本该成年后就能继承的一些不动产。
可能现在唯一卖剩下的,就是那座实在不太好出手的男爵府了,也就是如今的镇长官邸。
要是连那座历史悠久的庄园也卖去了,那吃相可就太难看了。
哪怕只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陈桐鸣也相当同情张君傲所面对的苦况。
可他也没有立场去仗义执言,也唯有自我嘲笑道:“反正在我身上,是搜不出一分钱来!我的兜,比我的脸都还要干净!”
张君傲的表情有些怀疑,“真的吗?你都在仓库自出自入了,就不藏点吃的?”
“让我找找……”
说罢,这还真就动起手来了。
“别搞啊!现在是在逃命的呀!”
这用马牵引的雪橇车上,一是空间不大,二是没啥安全保障。
尤其是在座位后头的板子上,还垒起了一米多高的重物,仅用两根绳子做固定。
在行驶的过程中,这前头挤在一起的两人动作一大,身后的那一堆重物也在跟着晃动,这搞不好还真的会翻车。
这头担心还真的有理,陈桐鸣因为受到张君傲的影响,挥鞭子的手势变了形,不慎打到了马腿上。
一声吃疼的嘶吼之后,雪橇车的移动轨迹立即就变了。
“我去、我去……要翻了、要翻了!”
两人的表情也是吓得变了样,手忙脚乱之际,一人竭力控制住缰绳,一人甚至赶忙往另一边靠,伸手抓住边上的扶手,希望能给车子加点平衡的力道。
好在那匹驮马还是温顺听话的,过后不再有太大的动作,慢慢停下了脚步,也不枉陈桐鸣往日的悉心照料。
至于那雪橇车也没有轻易因惯性的改变而侧翻,才让两人涉险逃却一难。
虽然这一难本就不应该有,而且车子毕竟还是离了队,后续的问题也存在着。
因为车队前行,必须一辆跟着一辆,要是中途发生这种离队、掉队的情况,就得重新调整。
陈桐鸣他们这一辆车是排在第五的位置,算是比较靠前的了。
他们一出状况,后面的车辆就得都停下来,等待这一车归队,才能继续前行。
而且很快就有一名骑马背枪的护卫,靠了过来,给到训斥,“干什么呢?玩是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命不要?”
陈桐鸣流露歉意,没有说话,有时候无力的辩解,还不如沉默。
但他也没有急着赶马回到大路归队,而是从雪橇车上下来,检查后头的东西是否仍固定好,绳索有无松动。
张君傲的心态倒是一直很稳,还能耸肩摊手地笑说:“这马怕是休息不好,发脾气了呀!”
不管怎么说,张君傲都是顶着男爵头衔的贵族子弟。
哪怕他手上没钱没实权,也不是这些平民出身的私人护卫可以轻易给脸色的。
再者,与车队随行的十几名护卫,名义上都还是男爵府的私兵,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间接因为张君傲而得到过好处。
“赶紧归队,我去前面走走。”
机智的护卫借口去通报情况,没好气地走了。
这边护卫刚走,张君傲就已经转身扭头,冲陈桐鸣挤眉弄眼了。
陈桐鸣只当无视这个时常给他添堵的幼稚鬼,到底还是身份与思想上都差着层次啊!
当将一切检查妥当后,陈桐鸣正要回到原位,回归到本职工作中。
然而,这时候前头却传来一连串的哨子声。
先前跑出去的那名护卫,很快又策马回来了,并且一路高呼道:“紧急戒备!”
而这时候,前方的更远处还响起了一连串的枪声。
隐约可见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从路两旁的林子里,冲出一群策马的黑影!
紧接着,便是更为密集的枪声,在叫嚣、在撒播恐惧。
“咻”
而当有子弹从陈桐鸣身旁掠过时,他真的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