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寻指着那个椁盖上的人形说:“建国叔,你,你看,那只手——”
我问:“哪只手?”公子寻指指那个人形的左手部位。那只手平放在左侧离身体一寸左右的地方,并不见得有什么怪异,人躺下之后都是这样子吧。
公子寻说:“那只手在动。我们刚进来的时候,那只手,那只手是贴在那个人大腿上的,可是现在,那只手已经到这里来了。”公子寻说着,又指了指那只手现在所在的位置。
我回忆着刚进来时看到的情景,似乎那只手真如公子寻所说,是贴在大腿上的。那么说——这只手真的在动。
我低头看着那只手,一看,忙退了一步。那只手已经不在刚才我看到的地方,而是移到盖在它上面的石布的边缘了。
老三对准石布的中间敲下了第一凿子,又把锤子举起,要敲下去。
老三的手刚落到一半,忽然,“啪啦”一声,那个人形竟猛地一翻,拉住石布一下扯开了。人形把石布往老三的方向一甩,整个人“哗”一声坐了起来。
石布被扔得横着飞向老三,我们都转过头担心地看着老三。
老三惊得猛然往后跳了一步,那块石布刚好扫到他面前,“啪啦”一声掉在了地上,碎成一摊乱石。
我们再回过头去看椁盖上已经坐起的那个人形时,却发现,那东西竟然不见了。真正是一眨眼的时间,短得不能再短了,这东西到哪去了?
四把矿灯一起照向那口石棺椁,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这个石棺椁的前面、左面和右面,但是看不到它的后面。难道说是藏在后面?
刚才的变化太出人意料了,谁也想不到,那个雕成盖在石布下的人体的浮雕,不是什么石头,而是真的人体,人的尸体。
老三抹了抹脸上的汗,瞪着眼睛,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石棺椁靠近。我们三人呈扇形散开,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每个人都极力制造着安静,我甚至无法听到其他三个人的呼吸声。如果没有那刚刚跳出来的尸体,我想,我会享受现在这静谧。老三捡起地上的锤子,脸上的肌肉绷得硬邦邦的,一手高高举起锤子,一手握着矿灯,一刻不敢松懈地照着棺椁背后。
那里还有一小片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依旧是一片未知的黑暗,未知,而且危险。我能看到老三举着锤子的手臂上突起的青筋。
走到离棺椁大概一米时,老三身形拔起,一下跳上石棺椁,手上的锤子重重砸向棺椁后面那片令人恐惧的黑暗。
“梆——”一声清脆响亮的金石相撞的声音。接着“咔嚓”一声,锤子的木柄断了。老三这一锤头已经运足了全身的力气,他想不到这一下竟会落空。
老三把矿灯往那地方一照,地上只有一个断了的锤头。
老三拿着那根只剩下一半的木柄,站在棺椁上四下照着,想看看那东西会不会躲在附近哪里。我们的目光也跟着老三的灯光在移动。老三的矿灯带着我们的头绕着这个石室转了一圈。四下里都是岩石,地上和石壁上连个像样的陪葬品都不见。
以我不算敏锐的直觉也能感觉到,这里不太可能是真正的龙口衔棺。不过这恰恰是我不老到的表现,如果建坟的人真的要骗我这种人,只要把真正的龙口衔棺设计成现在这样,就已经把我骗过了。但大师兄却没那么容易上当。
大师兄的谨慎和认真一直是我望尘莫及的,可惜大师兄这次真的是谨慎得过了。
这里真的不是龙口衔棺,这我也是接下来才知道的。当时没有谁能确定这里只是一个迷冢。
老三看了一遍,什么也没看到,于是纵身一跃,要从棺椁上跳下来。可是老三才刚刚跳起来,人就“啪啦”一声摔倒了,整个人像被齐根斩断的一棵树,一下子栽倒在棺椁上。
老三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人才站起一半,“啪啦”,又摔倒了。老三用矿灯照了照自己的腿,一只青黑色的手正牢牢攥住他的一只鞋子。
老三咬牙切齿又挣扎着要站起来。他猛地踢了一下自己的脚,那只手依旧像铁锁一样锁在他的脚上,没有一点儿松动。老三急了,抬起脚就往石棺上撞,想把那只手撞下来。可是撞了几次,那只手却安然无恙,依旧稳稳地紧抓着他的脚。
我跟大师兄急忙跑上去,我从包里掏出三把柳叶刀一边跑一边给大师兄递过去一把,然后再把余下的其中一把往老三那边一抛,大声喊道:“三师兄,接着。”
老三伸手刚要接刀,谁知那只手却忽然把他往后面一拉,“啪”,刀落在了地上。那只手越抓越紧,从我的方向看去,似乎那手指就要把鞋掐破陷进老三的肉里了。
我毕竟也受了不少伤,跑起来大打折扣,大师兄年纪将届四旬,却先我几步到了。大师兄走到老三近旁,挥起刀子对准那只手的手腕就是一刀。
“铿——”刀刃劈在那只手腕上,手腕裂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但是却一点儿也没有松动,甚至连颤抖也没有一下。
大师兄换了个位子,照着那只手的腕关节处,挥刀再劈。刀锋就要到的时候,那只手忽然把老三一放,然后五指箕张,转头迎向大师兄劈过来的刀刃。
大师兄躲闪不及,刀子和手掌竟一起被那只手包住了。老三刚才正用力蹬着,那只手一松,突然失力,一下失去平衡,整个人翻滚着从棺椁上掉了下来。
我刚好跑到,连忙上去扶住老三。
老三看着棺椁前方立在地上的那支蜡烛说:“建国,你快把那根蜡烛拔过来。”
那根蜡烛兀自静静地燃烧着,红色的蜡泪一滴一滴顺着烛身流下、凝固,流到半路,就完全硬了。
这间石室里唯一从头到尾保持着平静的,只有这支蜡烛。我把蜡烛拔过来交给老三。拿起这支蜡烛时,我才觉察到这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蜡烛其实很是怪异。烛身质地比寻常的蜡烛要柔软,而且燃烧时熔化的烛泪泛着一种别样的光泽。最出奇的,是它点着的时候会烧出一种味道,这种味道有些微微的奇特的香味,又有些若有似无的辛辣,略闻一闻,头就有些晕乎乎的。
老三接过蜡烛,把矿灯递给我,自己一只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空着,缓缓走向大师兄和那具石棺椁。
大师兄正在拼命和那只手对抗着。他一点儿不敢动自己那只被抓住的右手,他知道越是挣扎,就会被抓得越紧。
大师兄是在等我们的救援。
老三一小步一小步走向大师兄,蜡烛在他的左手手心里啪啪烧着,不时有油星子从灯芯处跳出来,溅到他的手上,他在大师兄和石棺椁前两步的地方站定。
老三全神贯注看着大师兄和那只手,忽然,右手抬起,三指握拳,食指中指并拢伸直。他把右手拿到嘴前,两根伸直的手指伸进嘴里,一口咬破,再拿出来时,两根手指的指尖已经各沾着一点儿猩红的鲜血。
老三嘴巴在动,念念有词,但念的是什么,谁也没听到。念完,老三迅疾地挥起右手,两根手指呈剪刀状张开,整只手像一只轻灵的燕子,一下从蜡烛的火焰上方掠过。
老三的手停下来时,他的两根手指上已经夹着一点儿正燃烧着的灯芯,火焰在他沾着血的指尖跳跃。
蜡烛上的火焰也在跳动着,两点橙红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老三看着那只正抓着大师兄的黑色的手,右手一甩,只听得“噗”的一声,那点火焰就从他手指尖上疾射出去,一下落在那只手的手背上。
我闻到了一股腐物燃烧的冲鼻的臭味。
“哇——”石棺里有东西尖叫了一声,那只手啪啦一下,像一只受了惊的响尾蛇,一下缩回了棺里。那只手一缩,大师兄也把他的手缩了出来,那把柳叶刀还握在他手中。
大师兄赶紧退过来,站在我和老三中间,不住地揉着他的那只手。我也转过头去看着他的那只手,目光却被那把柳叶刀吸了过去。
那把柳叶刀竟然已经被抓得歪歪扭扭,整个刀身弯了回来,就像一团被谁信手揉皱的废纸团。
大师兄怔怔看着这把皱巴巴的柳叶刀,脑门上满是虚汗。那东西,简直是个恐怖至极的怪物。
老三把刀从大师兄手里接过去,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哐当”一声丢在地上。
大师兄看见老三手里扑闪扑闪的蜡烛,问:“老三,这是——你怎么会有尸油蜡烛?”
老三看着大师兄不说话,拿着蜡烛走向那具石棺椁,僵硬的脸上忽然闪现一丝奇怪的笑容。说实话,老三刚才用出来的那些手法,还有这根蜡烛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从何处得到这些东西,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公子寻还站在他之前一直站着的地方,整个过程他没有移动一步。
我走过去,说:“寻子,你怎么了?”
谁知我才动了一步,公子寻就立马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将我拦住,说:“建国叔,别动,不要走。”我想问他怎么回事儿,公子寻指了指我刚才正要一脚踏下去的地方。
我低头用矿灯看去,那里是一条石块和石块之间的凹痕,凹痕里,有一种暗红色的**正在缓缓均匀地流动着。我再俯低看,那里面流的,像是血。
我抬头看着公子寻,眼睛瞪得大大的。
公子寻的眼睛也睁得滚圆滚圆,分不清他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
公子寻伸手指了指四周,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地面上所有的石缝里都有红色的血液在流动着。这些缝隙一条连着一条,纵横交错,往来回环,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血液在所有的缝隙里静悄悄地流淌着、循环着,从一条缝隙流向另一条缝隙,从第一条缝隙流向最后一条缝隙,接着又流回第一条,形成一张巨大的血网。
这个网的中间留下了一个八边形的空白,这是一块完整的、略微比其他所有地方高出一点点的石板。这一小块空白的地板上,摆着那具石棺椁,还站着我们三个,公子寻一个人站在这个八边形石板旁边的另一个石板上。
我看着这个覆盖了整个石室的血网,惊呆了。
公子寻低声问我:“建国叔,我们,能不能从这里出去?”
看来这孩子确实是紧张。我把手背在身后,不想让他看出来我在颤抖,朝他勉强地笑了笑,说:“你别担心,我们能出去。”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他点点头,又继续看着那张吓人之至的血网。
我转头回到大师兄和老三那边。两人也已经发现了地面上的变化,大师兄看着那具石棺椁说:“这里面是这间石室地面上最高的地方,这血网既然能流满整个石室,那就说明,血是从这里面流出来的。”
我跟老三点点头。
大师兄又问:“老三,你有什么办法对付石棺里的东西?”
老三看了看手心里的尸油蜡烛,摇摇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试试看。”
老三话音刚落,“啊——”旁边响起了一声尖叫。三个人连忙回头,看向公子寻。
公子寻满脸惧色,指着入口处那道高大的石门,语无伦次地说:“那个人,那个人——”
我掉头看那扇门。门还是那样,半开着,一条刚好够两人并行的门缝与刚才一样开着,没有任何装饰,无声无息立在那里。
“那个人,他,他还在那里,他躲在门板后面了。”公子寻慌乱喊着。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也看不出门那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公子寻却吓坏了,一边死死看着那边,一边慌张地跳到我们这里。公子寻走到我旁边,贴着我站着。
我转头想安慰一下公子寻,明明是什么都没有,这小子不会是突然被这血网吓出了毛病吧?我刚一低头,忽然门那边竟然传来一声响动。是门板被移动的声音。
我身子一缩,抬头看去。那石门依旧静悄悄地立着,不过,门缝却似乎变大了一点儿。刚才真的有人躲在门板后面?大师兄和老三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门,四个人像雕塑一样看着石门,僵僵地站着,谁也没有出声。
第一个出声的是那具石棺椁。石棺先是一动不动,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棺内时断时续地传来。
这声音一点一点变大,我已经能清楚听到,隔着一层或者两层石板的里面,有某个躯体在挪动。那躯体移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时不时还会啪啪地撞击一下棺壁。
四个人谁也不敢动一下。所有的耳朵都竖着,一点儿也不敢疏忽地捕捉着棺里传出的每一个声音。
接着,石棺像是被什么东西顶起来一样,缓缓上升着。石棺升着升着,四壁竟开始出现裂缝。
裂缝噼里啪啦地慢慢变大、变多,一分钟不到,整个棺椁就出现了不下十条手指粗细的裂缝。
石棺升到齐一人高的地方就停住了。那些石缝却没停,依旧噼里啪啦越裂越大,整个石棺椁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千年老龟的古旧龟壳。
地面上的血网流动的速度也快了许多,甚至有些湍急,多看几眼就让人目眩神迷。我一会儿看看那个正在开裂的石棺,一会儿看看地面上循环流动着的血网,小腿已经颤抖得快站不住了。
我看向老三和大师兄,希望他们两个能给我一点点精神上的支持。可是一看他们俩,情况虽然比我好些,但也是惊慌得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