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变故

临行前的几日过得相当荒唐,傻奴几乎没有离开那张大床,睡了醒醒了睡,她的每一寸样子都被李远山记在了脑子里,就连藏得最深的也不例外。

他知道那里是怎样的曲折和动人。

他给傻奴灌下一碗带有苦味的汤,她苦得皱脸,一颗甜蜜的糖果又被送入口中,中和了那碗汤的苦涩。

李远山深深地看着她,抚摸她的头发,“乖孩子,睡吧。”

傻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白嫩的手指抵抗不住安神汤的药力,渐渐松开。

他由常服换为铠甲,双腿迈动时,铠甲发出冰冷的金属摩擦声,他像座山一样站在床边,左手拿着一柄剑,右手很突兀地提着一袋糖,放在了傻奴的身边。

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在盔甲里不断呼出的沉闷的气息,让他的脸蒙上一层浅浅的雾气。

傻奴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不许他离开,比之前都更为粘人,他只能用这种方式道别。

她睡着的时候像个小孩子,微微露出一点点牙齿,刚好够他给她一个深入的亲吻。

做完这一切,他动了动脚尖,终于离开。

大门等着给他送行的人,包括老太太和管家,还有瘦了许多的白蕊。

眼看着道士算中的日期要到了,老太太内心焦虑,却不想在今天和李远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只道了句:“一路平安。”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地上湿滑,傻奴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着,她快误了上课的时辰了。

她焦急地催促百合:“快一些……”

距离李远山出征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听管家说,西南那边发了狠似的还击,尽管仍有胜利的消息传来,却不如往常那般赢得轻松,李远山的家书来得一封比一封更迟。

而上一封家书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傻奴到了书房,像只小猫一样甩去发丝上的雨水,笑着喊:“先生!”

周管家给傻奴请的先生是京城当年有名的才女,张冰习。

张冰习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写得一手好诗,只可惜所托非人,被夫君败光了家产,这才出来教一些世家小姐读书写字。

将军府上这位正妻的名声,她是听说过的。

一开始周管家找到她的时候,她是不想要这个学生的,谁愿意教一个傻子?

但周管家给得实在太多了,还说不指望他家夫人学成什么样,只要夫人打发打发时间就够了。

于是她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每天都会来将军府教傻奴写几个字。

傻奴倒也不挑,她教什么傻奴就学什么,虽然学得很慢很慢,但也没有坊间传得那么不堪,还是能学会的。

张冰习看着傻奴一本正经地铺开羊皮纸,挑眉问道:“今天要给将军写信?”

傻奴羞赧地抿唇,“嗯……我想相公了……”

张冰习用小扇子挡住唇角,“你这孩子,哪有姑娘家大咧咧说这个的。”

傻奴已经动笔了,她眼睛亮亮的,嘴角翘起说:“我不说出来,相公不知道。”

她写了一会就停了下来,张冰习打眼看了一下,字体稚气,倒也全写下来了,没有像之前那样问自己不会的字。

她听傻奴问:“我可以学看账本吗?”

她惊讶看向傻奴,傻奴脸胀得通红,仿佛在说什么十分丢脸的事情。

“自然可以,不过账本十分复杂,不会像学字这么轻松。”

傻奴欢天喜地地从衣襟里摸出一本账册。

……预谋已久。

张冰习失笑,“看账本还需要算盘。”

傻奴又从自己神奇的衣襟里摸出一个小算盘放在案上,期待地看着她。

张冰习弯身,从地上捡起一个紫色的荷包,沉甸甸的压手,看针脚像是西南那边的东西。

傻奴的衣服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傻奴“呀”了一声,珍爱地捧在手心里,“这是相公给我的……”

她自言自语:“吃完糖,相公就能回来了。”

只是,糖没剩下多少了,相公还没回来……

傻奴在算账一事上格外有天分,手指一放在算珠上就像变了个人般,小脸严肃认真,而且算出来时的数几乎没有错误。

张冰习惊叹,“明日开始我专心教你算数!”

傻奴窃喜,让百合把信封好,塞进袖子里,送走了张冰习。

天上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突然传来一声雷响,傻奴默默撑起小伞,像根黄色的小蘑菇一样等在门口。

她在等驿卒,虽然驿卒已经一个多月没来过了。

“怎么又下起雨了,天气又该冷了。”百合望着天上飘下来时的雨丝道:“夫人,咱们还是回去吧,驿卒来了,门房会告诉您的。”

傻奴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雨丝细如琉璃串起的珠帘般密集,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的水坑中,行人有的在他们的墙下躲雨,有的就那样奔跑在雨中。

傻奴看到一双被雨水打湿的白色绣鞋,她抬头,正对上白蕊雾沉沉的眼睛。

她有一瞬间没记起白蕊是谁——白蕊瘦了好多,傻奴很不合时宜地联想起了干巴巴的豆腐干。

她往旁边站了站,并不想和白蕊说话。

白蕊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把另一只手里提的东西摔在了地上。

傻奴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

是纸钱。

百合赶忙用脚踢了踢那些纸钱,一脸晦气道:“白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白蕊勾唇冷笑,她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这个样子更像一只快要饿死的恶鬼,“你们很快就知道了。”

她话说得莫名其妙,百合让门房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安抚着傻奴,“没事,夫人,那个白夫人天天神神叨叨的,咱们不理她就是。”

百合挠头,她不记得府里最近死了什么人啊?

这纸钱是烧给谁的?难道是白芷吗?

可白芷已经消失了好几个月了。

雨下得更大了,乌云接天蔽日,看不到一点点日光,豆大的雨滴随风疾驰,躲雨的人慌乱地离开,各自回家。

驿卒肯定不会来了,傻奴垂着脑袋想。

不知道是哪家的马儿被闪电惊到了,发出凄厉的嘶鸣,百合搀扶着傻奴往回走,却听到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喊:“圣旨到——”

百合颤了颤,傻奴跟着回头,看到一个衣着华美的公公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伞面落在他的肩膀上,正昂着下巴打量着她。

轰隆!

又是一声响雷。

门房慌张地去老太太屋里传报,管家冒着雨赶来,老太太也步履蹒跚地走过来。

“娘……”

傻奴看到老太太面无表情的脸,被拉着跪在雨中。

“人都到齐了?”那公公声音不冷不热,眼神一个个数过他们,三十几口人,倒是不多。

他展开明黄色的圣旨,雨水滑过他没有一丝胡茬的下巴,“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李远山勾结瑶南,致使瑶水失守,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念其为江山社稷贡献颇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革去李远山全部官职,收回府邸,抄家示众!钦此。”

老太太晃了晃,傻奴迷茫地扶住了老人家,头顶闪起一道光,仿佛闪电正落在他们的头上。

光电明暗间,公公合上了圣旨,稀疏的眉毛拧了起来,“圣上仁慈,还不接旨?”

周管家颤颤巍巍地接过圣旨,带刀侍卫鱼贯而入,他不忍地闭上了眼,转身扶起老太太和傻奴。

傻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大雨中有人在问:“远山在哪里?”

公公拔着嗓子回:“谁知道呢!”

老太太的手抓紧了傻奴,颤抖道:“傻奴……”

“娘,我在呢。”傻奴擦干眼前的雨水,紧张地看着她。

然而老太太比谁都淡定,她只是悲戚地望着傻奴苍白的小脸,摇头,“你的命还是不够轻啊!”

将军府的牌匾轰然倒地,被仰天长啸的骏马踩烂成泥。

值钱的东西都被封箱,他们只能拿上几件平时穿的衣服,下人们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起,周管家一一还给他们卖身契,“以后江湖路远,大家都好好走,有机会咱们再见。”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周管家又去寻白蕊,但四处都找不到人,他见白蕊房中的东西散乱,而平时和账本放在一起的那些地契都不见了,就知道这人算是不用再找了。

什么都没有了。

李远山还生死未卜。

他面色沉重,不知道该怎么和老夫人交代白蕊的事情。

老夫人搂着傻奴,轻声问:“白氏跑了?”

管家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口。

老太太释然地笑笑,“早知道她是个不靠谱的,没想到跑得这么快,算了,就当咱们欠她的。”

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打着伞前来,她看了眼凌乱的将军府,目光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已经提前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她走到老太太面前,烟雨中她说:“老夫人,我是傻奴的姐姐明月。这是我娘给的一点心意,或许可以帮您先度过难关,但是傻奴,我要接走。”

她递过一个木盒,里面全是银票。

这是李家人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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