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支书还在跟莫国强和莫老二扯皮,时不时吼一两声以示震慑,却没有多大效果,莫阿公走了过去,对莫支书说道:
“感谢上级领导的关心,感谢支书和队长为我们老两口做主!自古以来家丑不外扬,今天我们莫家倒是让大家开了眼界了!当着乡里乡亲,我也不怕实话实说:这个屋,就是莫国强亲自踹倒的!今天中午莫老大家的做了蛋炒饭,一小家子人人有份,单单不给莫小曼吃,更没有想到要给老人孝敬一口!小曼回到家,看见了蛋炒饭,孩子饿啊,她就吃了一半,留一半,端给她阿奶吃了!就因为这个,老大家的指着这屋骂半天,老大回来,直接踹了门!大家评评理,这是什么行为?”
围观众人嗡嗡声议论,都是遣责莫国强夫妻的。
莫支书拍拍莫阿公的肩,叹了口气。
莫阿公继续说道:“还有莫老二家,我老两口是跟着莫老二的,工分口粮什么的都算在他家,分的粮食、年底分红全归他们夫妻收起来,可今天莫老二家的也做了剁肉煎饼,没有给我的老太婆吃!我夜里看守水库,白天就在水库附近巡逻,吃饭时间顺便采点草药,几天不回家,一回家就听老太婆说,她每天只能喝到一碗米汤!大家评评理:他们这样做,昧良心不?”
院子里“轰”的一声,群情激愤了,阿婆大妈忍无可忍,大声开骂:“畜牲不如的东西!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浪费米粮养着他们,让他们饿死了算!”
“就是啊,不是亲生父母,好歹也是亲叔亲婶,你们瞧东村那对小夫妻,人家的叔婶还生有亲闺女呢,他们照样接来一起住,当自家公婆奉养!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道理都不懂吗?”
“甭想得美,这莫家妯娌是一个赛一个利害,哪能及得人家?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
莫阿公抬了抬手,说道:“有乡亲们做见证,知道我们夫妻是实心人,这就够了!我们养大了他们,也算对得起我哥我嫂!既然他们不肯为我们养老送终,那我们也不强求,我们要和莫老二分家,另开个灶火!”
“他叔公,就应该这样!你们自己过,好着呢!”一位大妈出声支持,立刻得到一片响应。
莫支书想了想,点头道:“我觉得也挺好,二哥,那就两老自个过吧,有什么困难,队里会帮你的!”
关队长表态:“放心莫二叔,你守水库有固定工分,再把你们两老的自留地割出来,二婶眼睛不方便,队里应该照顾帮两手,自留地出产苞谷黄豆红薯,加上分得的口粮,也够你们两老吃的!”
莫阿公说:“感谢!感谢了!”
再转去对着莫国强和莫老二:“老二,还有老二家的,你们把我和老太婆下半年的口粮称出来,两人份的自留地也给我割出来!有队长在这里,你们别想耍赖,我们两个老的,再不吃你们的亏!”
莫二婶撇嘴:“谁稀罕你们?我还亏了呢!自留地里我种的那些个秋豆啊,辛辛苦苦打理半天,长得比谁家的都好,却要白白分给你们,看我不揪了它……”
生产队长嗯了一声:“老二家的,现在是不兴搞批斗了,可还是要时刻提高警惕,阶级斗争不能松懈,你要是敢弄小动作搞破坏,民兵营长在这里,是不是想去公社走一趟?!”
莫二婶翻个白眼,不吱声了。
莫阿公指着莫国强:“老大,你踹了我的草屋,那就把香火堂后头那间屋空出来,我和老婆子要住!”
刘凤英腾地跳起来:“你休想!那屋是属于我们大房的,你说要住,就得给啊?”
“属于你们大房的吗?拿什么证明?当初把你们大房分出去的,我倒是有一张文书,存在大队那里的!五间瓦房,分你们兄弟每人两间,剩下的香火堂后半间,归我们两老!白纸黑字,你们手上也有一份,想看清楚,去拿出来啊!”
刘凤英没辙了,朝莫国强喊:“你死人啊?算命的都说了,这院子里,香火堂后头那间房风水最好,你看小强在那睡了这一年多,咳喘病再没犯过了!”
周围人们听了,有的骂,有的笑,哗然一片。
莫国强摸摸鼻子,对莫阿公说道:“叔,先前不是说好了么?我们还签过一张字条儿的,那屋,归我家小强了!”
莫阿公说道:“我和老太婆是守信用的,早早让地儿搬出来了,那你呢?你说话算数了吗?”
莫国强看了看刘凤英,刘凤英撇嘴,将头扭往一边。
莫国强说:“叔,孩子还小,让她们去服侍阿奶,怕不顶用呢!”
莫阿公怒了:“老太婆从年轻起就喜欢闺女,她只是身子弱不能生罢了!你们夫妻生得三四个闺女,我守水库夜里不在家,就要一个女娃陪伴老太婆,我们会疼她惜她,什么时候说是要她来服侍的?你不愿意,就算了!那个纸条作废,我们搬回那屋!”
“不行!那屋不能还回去!”刘凤英坚持不答应,莫国强蹲到地上,不作声了。
莫阿公说道:“既然不肯还屋子,就我们之间原本说定的还作数,别的闺女你们舍不得,把小曼给我们吧!”
这话一落,莫国强和刘凤英同时蹦起来,几乎是异口同声:“不行!小曼不行!”
莫支书和关队长在旁边听得火起,忍不住施加压力:“不就是给个娃陪老人家吗?又不去哪里,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每天端水端饭而已,正好帮你们尽孝心,不好吗?你们夫妻是怎么回事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合着,天大地大你们才是最大的?道理都不要了?”
莫国强无言以对,刘凤英憋出一句:“小曼是我大闺女,能当半个大人使,她要去了,我家的活儿怎么办?”
大妈们又忍不住了:“哎哟喂!看看,这是当娘的说的话吗?”
“难怪啊,小曼小小年纪就不给读书了,整天干不完的活儿,还要背弟妹,跟旧社会使唤丫头似的……她刘凤英只除了在生产队挣点工分,平时倒是清闲得很!”
“要不是自小儿看着长大,我都不敢相信小曼是她生的,成天做牛做马,还被打成那个样!”
“就是,还不如给老两口养着呢!”
莫阿公说道:“小曼自己说了,她愿意跟我们过!我每天要往水库上跑,有小曼陪着她阿奶,我也多放心些!”
莫支书连连点头:“早应该这样,你们兄弟俩不愿意孝敬老人,那就让孙女来做!小曼呢?小曼你吱一声,你愿不愿意跟你阿公阿奶做一家住?”
莫小曼像小学生回答问题那样,高高举起右手,大声回答:“报告支书,小曼愿意!”
人们哄的笑了,莫支书也忍不住笑:“这妮儿好!二哥你挑得准,这妮儿干脆爽利,实诚勤快又能干,她能照顾得来二嫂!”
莫阿公就对莫国强和刘凤英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小曼表态了!只要你们答应,那间屋我不再提,还有先前国强借我的两百多块钱,也不要你们还了!”
满院子人都安静下来——两百多块钱啊,在这年头,可是好大一笔!整个公道村,没有几家能攒得下来的!
刘凤英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想认帐:“叔,你说话要凭良心!啥时候我们夫妻借你钱了?你要真有心,现在就给两百块来,小曼,任凭你领走!”
“你,兔崽子!你们敢赖帐?”莫阿公气得胡子直抖。
莫小曼觉得该自己出场了,她走到阿公身边,从裤袋里掏出刘凤英的那个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举给阿公:“阿公你看,你借了多少钱给他们,是不是在这里记着?”
上面可不正是刘凤英的笔迹,清楚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国强从叔手上拿了一百块!某年某月某日,国强从叔手上拿到一百三十块!
莫小曼读完小学二年级就不再升学,不能让人知道她识很多字,所以没念出来,只让莫阿公自己看。
莫阿公接过本子一看,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惊喜交加,摸着小曼的头道:“好孩子,就是这个!这还是他们夫妻自个儿白纸黑字记着呢!来来,支书作证,帮我念念!”
刘凤英大惊失色,抢上前来,无奈有民兵营长拦着,没让她近前。
莫小曼又施加心理战术:“支书大爷,您再翻后头看看,说不定后头还有呢!”
刘凤英想嚎哭的心都有了——那后头,记的可是她宝贝亲闺女的姓名、住址、读书的学校班级,还有那对养父母的姓名、所住的那个大院全称,以及刘凤英想念亲女时抒发的几段感慨!
她双手抓挠着去抢那个记帐本,大骂莫小曼:“莫小曼!你个小偷,你个千刀万剐的坏东西!我要杀了你!”
又赶紧求告:“支书!好支书!别念了别念了,求您了!我答应,我都答应!把小曼给阿公阿奶,给了给了!今天就给去了!”
至此,莫小曼才从心底里松出一口气,喜笑颜开!
但还不能真的放松,赶忙提醒莫阿公:“他们说话不算数的,趁着支书和队长在,阿公赶紧跟他们写好文书,签字画押!明天才好去办户口啊什么的,还要割我的口粮、自留地出来!”
莫支书不由得对莫小曼刮目相看,轻拍一下她的小脑袋:“小丫头片子!还知道要签字画押才算数,你倒是懂得多!”
莫小曼嘿嘿笑:“电影里不是有这样的吗?那个杨白劳卖女儿啊!”
“哎哟,合着今天是在演白毛女哪,小曼变成喜儿了啊?哈哈哈哈!”
大妈们打趣着,院子里响起阵阵大笑声。
还有人好奇那个本子,想知道莫国强和刘凤英到底在上头写了什么,撺掇着支书快念几段,刘凤英发了疯一样去抢,莫国强也赶上去帮忙,民兵营长都快拦不住了,莫支书喝住他们,把记帐本合起来紧握在手里,夫妻俩才消停了些,依然紧张地盯着支书动作。
趁着天色尚早,莫阿公果真请莫支书和关队长当场办公,把分家以及领养孙女莫小曼的相关事宜办了个七七八八,也开了证明盖了大队公章,只等明天再往公社派出所跑一趟,把一家三口的户口办妥,就全了!
莫小曼再次露出灿烂明朗的笑容,抬起头,正好对上莫国强、刘凤英阴沉沉的眼神,莫小曼虽然脱离了这对养父母,可还得同他们在一个村庄生活,到底不敢太过份招惹他们,就低下头,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签字画押后,刘凤英终于拿回她的记帐本,心里却十分不得劲,莫小曼在她眼皮底下长大,她深谙莫小曼脾性,本以为,已经把那死丫头握得牢牢的绝对脱不了自己的手掌心,却没想到,自己一时大意,竟让莫小曼偷拿走本子,摆了这一道!
刚刚签字还咬着牙打算,放她去阿公阿奶身边又如何?凭自己当妈的十一岁积威,照样还可以拿捏她,随时都能控制住她!
可就在刚才,对上莫小曼那双清澈的眼眸和那张明净的笑脸,她忽然觉得,这孩子今天的表现很不寻常!
不,是太不寻常了!
隐隐约约地,她心底长出一个小疙瘩,这个疙瘩似乎还会慢慢增大,令得她很不舒服,极度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