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都静得诡异。
月伴稀星,山里的夜幕似缎,藏青色衬着落落星茫,厚而通透。
西涧水涨,越来越高,于清浏关城头上都可听见水流汩汩之声。
风也携了水气,近身润人,扑面不寒。
夏夜本是怡人,奈何偏偏杂了血腥之气,让人不得安眠。
薛晖归营前曾特意叮嘱过,夜里人心松散,邰涗大军奇谋诡出,许是会趁夜前来强攻清浏关,故让守城士兵们加倍警惕关外动静,思及十二年前祈口一役,清浏关此时是再不能重蹈覆辙!
城头上的邺齐守军一夜未敢合眼,纵是闷热也是甲胄齐整,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轮流看护执戒,眼望关外西面的邰涗大营所处之地。
可却是一整夜的静,只是静。
邰涗大营不见火光,黑漆漆一片,前半夜隐约或闻马嘶,到了后半夜,便是一点声音都没了。
关前两山狭隘,堪为天险,遥望一点动静都无的邰涗大营,清浏关城头上的邺齐士兵们眼酸身疲,心中不禁松了戒备,暗怪薛晖风雨不辨、戒心过甚。
以二山之峻、关内守军之重,邰涗大军纵是铜头铁臂脚踏飞云,怕也难入!
漫漫之夜甚是冗乏,待远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城头守军们才大松了一口气,眼见天就要大亮,提心吊胆整整一夜,终于可以回营好生歇息一番了。
戈戟既斜,面露疲态,站了一夜的邺齐士兵们动动手脚,戏谑笑骂之声也自其间窜出,再等一刻,待大营人马俱醒,就有人来换勤了。
天边青云骤裂,日轮陡升,刺眼金茫透过层层云雾散出来,刹那间耀遍山里山外。
就在此时,身后关内远处,邺齐大营方向,忽然响起异动。
刀枪相触之声由远及近,又隐隐夹杂了混乱人声。
城头守军慢慢回身,朝关内大营望去。
透过山间晨雾,远处之象依稀映入眼中,待士兵们看清之后,双眼登时充血,嘴角微开,本是疲惫至极的身体也在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邺齐营寨之内,处处可见邰涗士兵的身影,挽弓执枪,刀箭俱备,大营之外,“狄”字帅旗迎风展动,赤色映着金茫,煞是夺目惊心!
清浏关内杀声四起,浓重的血腥气味自远处飘来,隔了良久,城头守军们才反应过来——
邰涗大军袭营!
但……
怎么可能!
有哨兵反应过来,飞快地回身冲至城墙边,俯身尽力朝远处张望,关外邰涗大营仍在,马匹帐篷徒留关前,可却独不见一个邰涗士兵!
哨兵浑身一阵胆寒,手脚冰凉,缓缓将身子转回,脸色惨白。
关内五千邰涗大军,竟是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冲入邺齐大营,杀向尚在睡梦中的邺齐大军!
清浏关城上守军们怔愣着,呆呆地望着关内血雾腾漫的场景,久久都作不得反应。
厮杀喊叫声不绝于耳,邰涗将士们吼声震天,军心凝结,有如利刃一般将邺齐大营劈得粉碎!
营内邺齐人马如同待宰羔羊,丝毫没有抵御之力,奋起突围的少数士兵们,也只是跨上战马,火朝逐州城内奔去!
一阵狂风刮过,扫得远处邰涗帅旗猎猎生威,赤色大字随风而动,这才将城头守军们猛地惊醒……
“跑!”
“快跑!”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嘶哑的声音蓦地划破城上静谧之氛,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反应过来,随即手忙脚乱地冲下城楼,飞快牵马近身,沿着远处向东面撤去的邺齐大军之迹,竭力往逐州城方向逃去!
清浏关既破,便再也守不住留不得,如果不逃,邰涗大军回身斩刃的便是他们!
逐州城城门大开,迎薛晖刘睿大军入城,残兵败将灰头土脸,身下战马亦没了生气,城外护城河上栈桥浅震,行在最后的士兵们颇不甘心,在入城前又回身遥望了一眼。
这一眼,便让士兵们满面怨愤的脸陡然转惊——
远方雾中,邰涗帅旗高高扬起,缓缓及近,铁甲军容越来越清晰,邰涗大军竟然追上来了!
一夜未眠来袭清浏关,于邺齐营中血战多时不休,此时此刻,邰涗士兵们如何还有体力,能够一路追他们至逐州城下!
来不及多想,邺齐士兵们冲着行在前面的薛晖等人高呼:“将军快看后面!”
已入城的薛晖闻声,又策马而回,朝后望去……
双眸泛起血丝,嘴唇微颤,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晖狠狠咬牙,扬鞭冲城上士兵大喝道:“待全军入城后,将护城河上的桥给我毁了!”
没了桥,他狄风就算再有能耐,也近不得逐州城!
邺齐大军残部尽数入城,城门缓缓合上,士兵们身子还在抖,先前狂跳的心渐渐趋缓……
不论怎样,仍是活下来了。
薛晖入得城中,二话不说,卸枪下马,便直往城头而上;刘睿见状,忙吩咐了麾下将士,将兵带回,自己跟着薛晖朝城墙上跑去。
逐州城头守军见薛晖上来,忙让出前面,“薛将军!”
薛晖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就大步走至城墙边处,定定地朝远处望去。
刘睿跟来,脸上血汗之印交错,面色愤恨,低声道:“将军此时是如何打算的?那邰涗大军是怎样入得关内的,让人怎生都想不通!”
薛晖冷笑不语,双手紧攥成拳,甲胄之下胸脯起伏不休,心中怒海翻涌,他知狄风向来用计奇险,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邰涗大军竟能于清浏关内奇袭邺齐大营!
他一夜尽防关外生变,何曾想到却于清晨败于关内!
城外远处,邰涗大军阵容齐整,铁甲渐近,帅旗高扬,隐约可见阵前狄风银甲着身,身下战马蹄踏飞快,朝逐州城猛奔!
刘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朝薛晖*近了些,“他们……如何能够这么快!”
薛晖心中生出些寒意,手搭上城头石砖,面上仍作镇定之色,“城下护城河上之桥已毁,还怕他作甚!”
二人立于城头,眼睁睁地看着狄风率部疾行而来,邰涗军阵向前推进度是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减缓之势。
……疯了,他们是不是疯了!眼见河上无桥,为何还不止步!
薛晖掌间虎口微裂,有血丝渗出,盯着城外的眼睛是越睁越大——
邰涗大军遇水而不退,气势震天,丝毫不带犹豫地跳入河中,而后一边大喊着,一边涉水而过,争先抢后地冲上对岸,直逼逐州城门!
薛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前景象未变,邰涗大军更近,阵前狄风盔上之缨他已能看清。
虽是夏日,可天明未久,城外护城河中之水仍是冰凉渗骨,这些邰涗士兵们却似是置身于外,丝毫没有感觉!
刘睿在一旁已然大怒,吼道:“狄风小人,趁夜袭营,不知用的是什么下三滥手段!此刻不依不饶逼至城外,区区五千人,难不成还想攻下逐州城?有种待我打开城门,两军列阵对战,看是谁胜谁负!”他满面涨红,扭头对薛晖道:“薛帅但给我麾下人马,让我出城同他一战!”
薛晖粗喘一口气,心中怒火愈旺,虽知刘睿年轻气盛,所说之言纯是意气之争,为兵家之大忌,可自己此时亦是胸懑难平!
麾下大军遭狄风重创,眼见邰涗大军彻夜未眠,此时人困马乏,又涉水奔袭,两军相抗之下,邺齐大军胜算当是更大,若率军出城要战,想必能一挫狄风锐气……
此念一出,便再也遏制不下,薛晖胸中气血翻滚,望着城外邰涗大军,只想挥刀斩个痛快!
他回身,看了一眼刘睿,狠狠道:“我亲自率军出城!”
整军素容,列阵于城门之前。
逐州城门渐开,城外邰涗大军阵锋尖锐,直指城中,却是未动。
邺齐大军出城,薛晖居阵中,赤甲玄缨,长枪在手,遥望对面,缓缓而行。
邰涗大军只是不动,狄风于军前压阵,只是盯着对面城门,邺齐大军兵马渐出,越来越多,可他却仍然不出号令。
薛晖人马随阵而出,赤甲刺眼,于阵中甚是醒目,一望便知。
狄风远远望见他,黑眸中火花陡闪,嘴角忽地一翘,贴在马腹侧面的双腿猛地一夹,臂挟长枪,回身对阵猛地举枪右扬,而后转身对前,疾朝前冲去!
…………
大历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右骁卫上将军狄风率军破清浏关,直逼逐州城。邺齐大将薛晖率军出城迎战,列阵于城外。
狄风领兵带阵,拥马项直入邺齐阵中,手刃薛晖中脑,并刘睿擒之,后大败邺齐守军,破城而入。
逐州既下,狄风命人火归京上报天听,调江西路邰涗禁军赴逐州守城,而自率部扎营于城外。
…………
逐州城外,邰涗大营中火光耀天,笑声不断,人人脸上均是喜色。
大战之后便有大赏,狄风虽是治下颇严,却也不愿在此时扰了士兵们的兴致,也便随他们肆意乐上一晚了。
中军帐帘抖动两下,方恺自帐外进来,脸上亦是挂着笑,“将军!”
狄风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继续写要报至枢府的折子,“何事?”
方恺挠挠头,“将军生擒的那个邺齐小将刘睿,死活不肯进食,说是一定要见将军一面!”
狄风停笔,“为何?”
方恺诞笑两声,“他说,死也想不通将军是如何能破清浏关的!说是恳请将军告诉他……”
狄风低低一笑,“他既是不愿进食,那便饿他两顿,明日得空了,我去会会此人。”
方恺应了,却是不走,嘴唇动来动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狄风挑眉,“还有何事?”
方恺挠挠头,嘴角歪了歪,“将军……逐州城里的降官给将军送了份礼来。”
狄风面色转黑,“退回去。”
方恺撇撇嘴,“只怕是不好退……”
狄风扔下手中的笔,眯了眯眼睛,“你到底是何意?”
方恺嘿嘿一笑,“将军,这礼都送到门口了,我看您就收了罢。”说罢,猛地冲帐外击了两下掌,又看向狄风,笑道:“将军慢慢享用,属下先告退了。”
狄风起身正要斥他,却见帐帘被人撩起,一个女子被人推了进来。
方恺不等他开口,便飞快地闪身而出,帐帘自身后落下,打在那女子的裙摆上。
狄风生生愣住,怎么都没想到,方恺口中所说的“礼”,会是一个大活人……
女子头低着,瘦削肩膀微颤,似是在低泣哽咽。
狄风撩袍,快步走下来,急急道:“姑娘莫哭……”
他离这女子近了些,却忽然觉得,眼前这身形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那女子闻声抬头,一张小脸上泪痕满面,面色素白如纸,衬得那似水双眸清亮惑人。
这眼……这人……
狄风呼吸一窒,脑中记忆蓦地涌出,“你……”
女子看着他,脸色由怕转惊,似是不置信,“你……你是狄、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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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更得晚了,最近在努力调整作息时间中,今天头很疼,这章先放上来,也许明天会修改。
拼死拼活写战争,是为了证明,亲娘不止会写h……(话说在群里被别的作者说得脸上大羞,难道我的h很热么……注:此热非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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