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瑾亦十分吃惊。
她还记得临渊曾邀她去后山那一次,因为正是那一回,她遇见了年年。
灵瑾一时说不出话。
但此时,寻瑜的眉头已经皱得很紧,他不同声色地上前几步,挡在灵瑾与临渊之间。
寻瑜冷声道:“我知道了。这些事我都会记下来,回报给母亲。”
他稍作停滞,又对临渊说:“从理智上来说,我认为你说得至少大半是真的。但你毕竟是水族的细作,我不敢完全相信你。在这些事情完全有结论之前,我会让士兵将你禁足在这个药庐里,不准外出。将来如何处置你,还要看母亲如何想……你没有异议吧?”
“没有。”
临渊回答。
他手背上的青筋暴露着他此时混乱的思绪,但当他回答寻瑜的问话时,语气却意外地平静。
临渊得体地说:“多谢少君。”
相比较于直接下大狱,寻瑜将他关在他熟悉的药庐里的决定,可以说相当厚道了。
但等服罪以后,临渊深邃的眸子又一次看向灵瑾。
他的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
但最后,他对灵瑾道:“对不起,公主。我辜负了公主的信任,配不上公主的友谊。”
寻瑜拉住灵瑾的手,打算带她离开。
但灵瑾想了想,并未立刻走,反而停了下来。
她与寻瑜对视,思量片刻,她学着望梅先生的样子,在手指间稍稍比划了一下。
灵瑾说:“望梅先生之前对我说,她在水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只有这么大。”
临渊一愣,不解灵瑾是要说什么。
但接着,灵瑾继续道:“所以,先生说,她当时就想,无论是谁将你送来翼国的,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这都不是你自己真正的想法,只是大人强加给你的执念而已。正因为这个,她希望能亲自引导你,让你用自己的眼睛,亲眼去看看,真正的翼国是什么样子。”
临渊听得呆怔。
他的手开始颤抖:“师父她……早就知道吗?”
“望梅先生没有直接说,但应该是的。”
灵瑾顺势说道。
她一身正气,眼神干净而友善。
灵瑾对临渊道:“望梅先生是一万多岁、德高望重的凤凰,见多识广,想来可能也认得文鳐鱼。”
临渊的眼睛睁得老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然后,他的眼眶迅速地红了,眼中落下泪来。
临渊连忙用袖管擦拭,喃喃道:“说得也是,我早该想到的。师父她……既厉害,又是个好人。”
灵瑾反而问道:“水族的障眼法究竟了不起到什么地步,让你居然觉得,能够瞒得住有万年修为、还专门以术法见长的望梅先生呢?”
临渊道:“我起初不知道望梅先生如此厉害,后来察觉时,也担心过。但那时已经在翼国待了几年,望梅先生从未提及,我便松了口气,以为她不知道。
“更何况……文鳐鱼一族,的确以障眼法见长,这时文鳐鱼世家的不传秘法,所有的童探都是由文鳐鱼世家掩饰原形之后送去水国,还从未败露过。”
“所有童探?”
听到这里,灵瑾不免一怔。
临渊定了定神,这时才想起来,这件事还没说过,便解释道:“这个,少君先前找的资料上也涉及到一点。”
说着,他拿起描写文鳐鱼家族的那张纸,放在桌上轻轻点了点,上面正写着文鳐鱼在水国仅有一支家族,属于贵族阶层,享有很高的地位。
临渊说:“文鳐鱼一族,之所以能在水国受到如此高的礼遇,就是因为世世代代都会为水族培养暗探,已经有自己的一整套方法。
“且文鳐鱼一族自身也有外表优势,只要再配合世代相传的障眼术法,短时间内可以完全隐藏鱼尾,将外表变得和翼族一模一样,非常容易融入翼国。所以……为了维护龙族皇家对文鳐鱼世家的信任,文鳐鱼一族也不会完全置身事外,仍然会定期挑选本族的孩子,送往翼国。因为尽早融入翼国,会更容易掩藏,所以通常都是培养成童探。”
灵瑾听完,十分吃惊。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世间居然还有这种培养暗探的家族。
相比较于灵瑾的惊讶,寻瑜表现得相当镇定,就像早已猜到。
他停顿片刻,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微妙地道:“我查过水国文鳐鱼世家的族谱,本家嫡系的记录都非常清晰,看不出有动手脚的余地,但旁系就潦草许多,甚至非常模糊随意。虽说旁支人数相对较多,的确不太好记,但差别这么大,还是古怪了些。”
寻瑜看向临渊,说:“虽然同是文鳐鱼世族,但看这个情况,你想必是旁系出身吧?”
临渊微微一愕,大约是没料到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少的信息,寻瑜就已经想得细到这个地步。
“不错。”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临渊了然。
他说:“在文鳐鱼族内,所有小孩都要长到一定年龄才会起名记谱,因为中途就有可能被选中去做童探。如果被选中,就不会记在族谱上,也不留下任何痕迹。
“挑选的流程,理论上来说是人人公平、只看资质的。我当时还小,也不太懂,但现在想来,最后被选中的,确实都是旁支孩子,本家的一个都没有。”
寻瑜应道:“水族的世族制度非常牢固,已经占据了最高地位的人,只需要享受多年来摘得的果实,自然不会再送后代去吃苦受难。”
临渊不言。
话说到此处,也没什么可再聊的了。寻瑜和灵瑾将临渊留在此处,便要告辞离开。
但走了几步,灵瑾却又回了头。
她问临渊:“既然你真是水族,当初聊天的时候,为何会特意跟我聊起文鳐鱼呢?既然这就是你的真身,你将这件事告诉我,不怕暴露吗?”
临渊愣了愣。
他的手指微微曲起,眼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留恋、惆怅之色。
临渊说:“这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想要告诉公主吧。我其实隐隐希望,公主能真正了解我一些。”
这时,他抬起头来,平视灵瑾。
“事实上,在翼国的这些年,我对翼族的观念已经改变了。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因为公主。”
临渊微微凝神,侧脸浮出一丝绯红。
他说:“不怕公主取笑,我私下里一个人的时候,曾经想过许多。想过自己能做什么来弥补,想过公主什么时候能用得上我,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我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公主,公主会是什么反应,还想过……要不要就这样脱离水族,永远留在翼国,只要能留在公主身边。”
临渊说到这里,话语已经逐渐变了味道。
他的目光直直凝视着灵瑾,像在渴求着她的垂怜和许可。
灵瑾直视他的视线,微微一愣。
但灵瑾还没有反应过来,寻瑜已经待不住了。
他一把抓住灵瑾的手,强行打断她和临渊之间古怪的气氛,高傲地道:“好了,你的诉求和悔改之心,我们已经充分了解了。具体要怎么安排你的去向,还要等女君与众朝官讨论之后,才能有决议,在此之前,你除了不能外出,还是待在药庐里,一切照旧。”
说罢,他拉住灵瑾,对妹妹道:“我们走吧。”
“等等,哥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灵瑾看向临渊。
她问:“你刚才说,文鳐鱼一族要长到年龄才会取名记谱,那你在来翼国之前,有自己的名字吗?”
临渊怔了怔。
然后他笑道:“没有。被选为童探以后,我们就只用代号区分了。师父给我起的名字,就是我第一个名字,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离开药庐,返回凤凰宫的时候,不知为何,灵瑾感觉兄长的脸色臭臭的。
她轻轻拽兄长的衣袖,问他:“哥哥,你怎么了?”
寻瑜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道:“我很好。”
“真的吗?”
“当然。”
“可是,哥哥你看起来,怎么好像是有心事的样子?是因为临渊的事很难处理吗?”
“你的错觉。”
寻瑜的语调莫名生硬。
他不屑地说:“只不过是混入一个水族暗探而已,还不算是能威胁翼族的大事。”
“噢。”
灵瑾将信将疑。
虽然兄长嘴上说着没事,但灵瑾总觉得,兄长和平时心情好的时候,还是有点不一样。
她不禁担心地看了两眼。
不过既然兄长自己都说没事,灵瑾也就安心下来,没有太放在心上。
兄妹两人一高一低飞在空中。
沉默地飞了一会儿,忽然寻瑜开口:“瑾儿。”
“怎么了?”
灵瑾扑哧着小翅膀,抬头问道。
却见寻瑜半扭着头,一张鸟脸全是烦躁。
他莫名问道:“你对临渊,是不是有好感?”
“啾?”
灵瑾在空中歪了歪脑袋。
她不太明白哥哥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还是想了想,回答道:“当然有好感,我和临渊,已经当了好多年的朋友了。”
寻瑜说:“我不是说这种好感,我是说……男女之情。”
他又扭了一下头,问:“……如果他出言邀请你的话,你会和他一起去比翼节吗?”
灵瑾看向兄长,担心地说:“哥哥,你这样扭着脑袋飞,不会因为看不到前面撞到树吗?”
“哼,我飞行技术这么高超,倒着飞都可以,怎么可能撞到树。你先回答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