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多些,江南渐渐冷起来。
沈浔那日从大明寺回来以后就往万花谷取赤华木去了,这一去一回少说要一个月。叶嫣有时候想,天下哪有新嫁娘同她一样的,成亲两月都没怎么见过自己的丈夫。
解幽兰索命最重要的一味药是赤华木。赤华木名贵且娇弱,普天之下只有万花谷种有一片。沈浔必须走这趟,无法假手于人——上官子兼等不得了。
天气越来越冷,叶嫣也越来越嗜睡,脸色越来越差。
她开始给自己抓药,一贴一贴得喝下去,却丝毫没有变好的迹象,沈家人虽然不通医理,也看得出来她气虚血亏。她不言语,只告诉旁人道是道是水土不服,也没人细问。
上官子兼已经搬回了家里,为了方便她施针。她而今就是每三天去一趟上官子兼府上,其余时间呆在家中翻医书。
院子里菊花已经渐渐谢了,遍地都是枯枝败叶,她经常在听水榭一坐便是整日,不言不语看上一天的书。沈家藏书量巨大,甚至可以说是海纳百川。她一本一本将医书找出来看,欣喜不已。白芷白芍就跟在她背后,也不阻止她。起初,沈家大嫂二嫂还会来走动,她不善言辞,沈家其他几位女眷喜欢热闹,她这样一病下来,倒是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
那日是十二月初一,她正起身,还未梳洗,房门被猛然推开,凛冽的寒风破门而来,叶嫣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还未看清来人,下一秒她已经被拥入一个裹着风雪的怀抱。
沈浔穿着白色缀绒的斗篷,兜帽都来不及取下,肩头上还铺着未融化的雪。
很冷,但是心是暖的。
她伸手抱住他,彼此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
沈浔觉得很奇怪,明明会来的路上只是想告诉她自己路上遇到了好些坏天气,为什么开门见到她的时候,会忍不住抱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当时看她抬眸看着自己的模样,手就控制不住得伸过去了。
“雪太大了,路不好走,耽误了些日子。”他去了一个半月,以他的速度而言,确实久了。好一会儿,他放开她,一边解斗篷一边说道。
“子兼呢?还好吗?”他又问。
“不能再拖了。你晚回来些日子,他怕就撑不住了。”叶嫣叹了口气,喊来白芷帮他把斗篷挂好,“既然你回来了,事不宜迟,我今日就开始制药。我需要十天,这十天内我不能替他施针,只能靠你了。无论用什么办法,稳住他的心脉。一旦毒入心脉,药石无医。”
沈浔点点头,说道:“辛苦你了。”
“我会尽力。”她最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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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药房建在唱晚居后院,是一间不大见光的屋子,出来就是唱晚居的后院,已经被叶嫣悉数种上了药草,盖着冬雪,静待来年春天发芽。
其他药材在沈浔离家的日子里早已备齐,作为东的赤华木风也拿到了。于是叶嫣从下午开始便进了制药房,开始给上官子兼炼制解毒丹。
已近年末,布庄里也忙碌起来。沈浔二哥随军,正在千里外的边关扎营,已经好些年不曾回来了。家里生意一直都是他大哥在打理,难得今年他在家,他大哥便天天拉着他到店里当劳力。
沈浔有苦说不出。
可每天晚上他回来,叶嫣还没走出制药房。他也不敢贸然进去,害怕扰乱了她的思绪。她曾说过,这个药她也是第一次配制,肯定没法一次成功,所以要多试几次。沈浔只好每日晚上穿着斗篷坐在制药房门口,百无聊赖得逗些夜里趁着风雪小来捕食的鸟儿。
上官子兼的情况一日日坏下去,即便每日给他灌输内力,油尽灯枯的迹象还是越来越明显。可沈浔没法去催叶嫣,这与她本没有什么关系,她能帮忙已经是仁至义尽。
要不是上官子兼的身体已经完全支撑不了千里奔波,他倒是可以把他带去万花谷。他与万花谷首席大弟子裴允是忘年交,换了平常甚至可以请裴允出谷。这次去要赤华木,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如今东方谷主游历天下且归期不定,谷中无人主事,裴允也走不开。彼时去万花谷时,他倒是想直接找裴允讨解毒丹,但是这味药工序繁杂需要的药材也多,幽兰索命也许久不见江湖,裴允一脸抱歉得告诉他谷中已经许久不配制这个药了。就算现在动手,没有十天半个月也是配制不出来的。
他只好认命回来。
叶嫣没有过问过他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得取来赤华木。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了,她从来不多问他不主动提及的事情。沈浔有时候觉得她这人活得无趣得紧,每走一步都是算计,每说一句话都要斟酌。
那天在大明寺,他站在门外看她,背影萧索悲伤,像开错了花期,在秋日里摇摇欲坠的茉莉。
她到底藏着什么呢?有时候他忍不住想。明明拥有着天下女子都艳羡的家室、容貌、才识,眸子里却永远盛满了绝望和哀伤。
真是令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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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天的早晨,她打开药房的门,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冲进鼻腔,她大喜过望,连忙提着裙子跑回卧室去推还在睡梦中的沈浔:“沈浔之,你醒醒。”她气喘吁吁,呼吸急促,连带声音都有些颤抖。
沈浔艰难得睁开了一会儿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马上闭上了。清早的光太刺眼了,他闭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我配出解药了。”她坐在床边,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他清楚听见。
沈浔一骨碌爬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像星星一般的眸子里有欣喜和不可置信:“真的?”
叶嫣笑着点点头。
“叶嫣,你果然是个小神医。”沈浔双手撑着床,难掩欣喜,笑着对叶嫣说道。
叶嫣没有谦虚,大大方方受了这个称呼。接着说道“你赶紧起来,我们去一趟上官家。这药要不间断服用七天,七天之后余毒排清,他即与常人无异。”
到刺史府时,上官子兼刚喝完药,他母亲也在房里。沈浔先去打了招呼,叶嫣也跟着向上官夫人点点头,并无多话。上官子兼性命堪忧,她也无心交际。上官夫人年过五十,但是保养得宜,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个十岁。只是近日因为儿子中毒,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听说他们配制出来了解药,上官夫人连忙给叶嫣让开位置。
叶嫣把药自陶瓶中倒出来,让白芷接来水,一同递给了上官子兼。
上官子兼朝叶嫣虚弱一笑,说道:“有劳了。”便就着水把药吞了进去。
药刚入喉,他便觉得体内气息紊乱,真气乱流。不一会儿,嘴里一阵腥甜,一口黑血吐在了叶嫣身上。
“子兼!”上官夫人惊呼,冲过来拨开叶嫣,扶住了因为失去重心而倒下的上官子兼。
“叶嫣!”沈浔同时开口,伸手扶住被上官夫人一把推开的她。
叶嫣今日穿着一条水蓝色长裙,袖口上领子上都绣着淡蓝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的一排蓝色水纹。外套一件月白色斗篷,边角缝制有雪白色的兔子绒毛。因着没有打算久留,是以只摘了兜帽,并没有取斗篷。上官子兼这一口黑血,算是彻底把她的衣裳毁了。
还好沈家是布商。
上官子兼迟迟说不出话,嘴角还残留着黑浓的血迹。沈浔转头来看她,表情凝重,眼中群星黯淡。
她拿过白芷递过来的手帕,细细得擦着手,开口说道:“不碍事的。赤华木药性霸道,首次服用气息大乱而有吐血现象再正常不过。你血液里不出意外已经全是幽兰索命的毒素,吐出来反而好些。后续继续服用应该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如果还有,也不必担心。毒素除清之后再进补也不迟。”
在场众人听了她这话,又看了看上官子兼,吐完血以后气息慢慢平稳了下来,也没有出现其他症状。皆微微放心,上官夫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看向叶嫣的目光里满是感激。
“浔之在此看着子兼吧。如果有什么变化再遣人来告知我,我先回去换件衣服。”叶嫣又道。
沈浔点点头,她朝着他微微笑了笑,扶着白芷的手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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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了。
叶嫣走出门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上正飘下来一片片雪。她走下去扬起了脸闭上眼,扬州的雪很温柔,细细碎碎得落在脸上,像小姑娘在轻抚你。盛京的雪不这样,盛京的雪砸在脸上都能有清楚的痛感,铺天盖地的,迷蒙人眼。
白芷白芍也被她感染了,由着她家小姐胡来,甚至跟着闭上了眼。
“啪!”她被猛的一撞,手里的伞掉落在雪地里,那力气不小,撞得她胸口发痛,视线模糊,微微弯下了腰。
“对不住!姑娘!我的天!”那人捡起她的伞递过来,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连带着手也在发颤。抬头看到她胸前一片黑色血迹,惊呼了一声。
叶嫣伸手捂住胸口,费力站起来,看向眼前的姑娘。这人比她高了半个头,一身男儿装扮,披着一件墨色披风,耳朵被冻得通红。却依然可以看出面容姣好,明眸皓齿,说话时还在微微喘着粗气。此时一只手拿着剑,一只手拿着她的伞,焦急得看着她。
她伸手接过,开口道,“无碍。”见面前女子仍然是一副震惊的模样,又补充道:“血不是我的。我正要回去换衣服。”
眼前人便越过她匆匆而去,走了两步又停住回来拉住她的手看着她认真说道,“姑娘若是要去寻医,医药费我来给。你且报上官映雪的名,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怪不得觉得她有些面善,原来是上官子兼的胞妹。
叶嫣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上官小姐且去看看你哥哥吧。”
上官映雪还有些疑惑,这人面生,为何知道自己要去看哥哥?但是她无心多做纠缠,就松开了手,又看了叶嫣两眼,抱着剑转身疾步而去。
叶嫣转身看向她的背影,步伐稳健,身姿绰约。
沈浔那个青梅竹马。
存在于沈家人嘴里的上官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