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十六年,盛京。
要说当今盛京城里什么地方最热闹,那必然是烟雨楼莫属。
烟雨楼之所以叫烟雨楼,顾名思义,是因为建在盛京城内最繁华街边的烟雨湖上,实际上是一座四层楼阁。从烟雨楼往外看,晴天可以看到盛京高楼盛景,雨天可以领略湖上迷蒙风光,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这座茶楼之所以令众多文人墨客趋之若鹜,不过是因为老板娘是当年闻名天下的刀客柳堆烟。柳堆烟是关外柳家的幺女,一手傲霜刀天下闻名,后来嫁了个普通商人,隐居于此。
柳堆烟虽已封刀,却也是个大家闺秀,舞文弄墨也算在行,又爱结交天下朋友,是以想了想,干脆盘了这座原本不过是用做观景的楼阁,改造成了茶楼,用来款待江湖朋友。
一楼招待普通过客,二楼以朝中大臣,江湖名士为主,三楼雅座只为贵客而留。那些贵客,要么是与老板私交甚笃,要么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侠士,要么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而四楼设的雅座,仅为观景,不过价格略高罢了。
那日遇见沈浔,盛京正下着雨。
是烟雨迷蒙的四月,草长莺飞,杨柳堆烟,百花争艳的好时节。
谢家小侯爷思慕叶家女儿多年,是整个盛京都知道的事。老侯爷多次向皇帝求旨赐婚,只因皇后阻拦,不曾成行。
当今皇后姓叶,正是叶家嫡女。叶家百年望族,到了这一代却愈发子嗣凋零。皇后无女,膝下仅养育了太子一个孩子,是以对弟弟叶相家的女儿格外疼惜,早年为了调养叶家这位小姐的身体,更是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叶家千金虽说是丞相家的女儿,实则身份尊贵,备受宠爱,宫里普通的公主都不及她。谢家小侯爷是盛京城内有名的纨绔子弟,虽说有祖上积德留下的爵位,要娶叶嫣,到底算是高攀。
谢小侯爷打听到叶嫣喜欢到烟雨楼喝茶赏景,是以经常在这守着,只为了和心上人多见几面,多说几句话,好拉进彼此距离,用爱感化叶嫣。
可每次遇见他,却总是闹得不欢而散。久而久之就算是叶嫣这种颇有教养的姑娘,也开始对谢小侯爷不耐烦起来。何况他还屡次大放厥词,说叶嫣必定是他谢家的人。
叶嫣于琴棋书画四门,实在学得一般。她大多时间都用来读书房里母亲的医书了。只是恰巧最近西域新进的贡品里有把九霄环佩,皇帝赏给了太子,她知道好友陈素爱琴如痴,特地去求了来,要送给陈素。
天气算不得好,等叶嫣到烟雨楼,已经有些狼狈。她让白芷白芍在二楼候着,独自抱着琴上了楼。
三楼里三三两两坐着些佩刀佩剑江湖人士,倒没有熟面孔。叶嫣在楼梯口站定,环视了一圈,见陈素正占了琴台下左边窗前的桌子在喝茶。她平日并不坐这,许是等等想试琴。
“小嫣!这!”陈素望到在楼梯口站定打量屋内的她,招手喊到。
叶嫣抱着琴笑吟吟走了过去。
陈素长她一岁,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模样,明眸皓齿,杏腮桃脸。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于琴一门,更是造诣深厚。她师承国手江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等坐定,陈素果然要试琴。
一曲《阳春白雪》终了,席间各人均是连连赞叹,叶嫣笑着看她下琴台,听她说,“是把好琴,小嫣儿有心了。”
“可是近日刚来的贡品,我央着太子殿下给我的。”叶嫣接道,语气里颇有些小女儿家的得意。
“那小嫣儿想要些什么,说来听听,我也去给你谋一件。”陈素小心把琴放下,拉着她的手巧笑问道。
叶嫣还未出声,却听见楼梯口传来谈笑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辨别来人身份。叶嫣眉头一皱,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
上来的是些京城贵胄子弟,都是熟人。领头的男子着湘妃色繁复精致长袍,头戴玉冠手执折扇,言笑晏晏——不是忠顺侯家小侯爷又是谁?
谢贤也看见了她们,毕竟就坐在琴台下,加上陈素容貌出众,格外显眼。他和好友作揖示意,其他人别先去找了雅座落座,而他独自向这边走来。
陈素也站了起来,将叶嫣往身后拉了拉,先发制人向来人道:“谢小侯爷好兴致,这种天气还冒雨前来烟雨楼。”
谢贤走到她们跟前站定,笑道:“比不得陈家小姐向来风雅,怎么?谢某不能东施效颦?”
陈素浅浅一笑,道:“当然可以。可惜素尚有要事,不便久留,不然一定为谢小侯爷奏乐一曲。谢小侯爷,请让一让。”
谢小侯爷却不再答话,一双眼睛只盯着她背后的叶嫣。
“外头雨大,叶小姐体弱,淋不得雨。既然陈小姐要先行,嫣儿不若和我多坐一会儿。”伸手便去拉人。
叶嫣后退了一步,别过头去,语气毫无波澜得说道:“我与谢小侯爷平日并无交情,还是不去打扰了。”
盛京城里谁人不知,谢家小侯爷思慕叶家姑娘多年,只因当年她和她母亲救他一命。
“叶小姐的母亲是贤救命恩人,你又悉心照顾过我。如何能说是并无交情呢?当日救命之恩,贤一直没有好好谢过。”他跟着往前一步,不依不挠。
陈素看他此举已有薄怒,不动声色得拉着叶嫣往窗边站了站,说道:“谢小侯爷自重!”
谢家到底也是名门望族,谢贤也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是以往日虽然爱慕叶嫣,自己又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到底舍不得对叶嫣做些出格举动。也不知今日是看着的朋友太多了脸上挂不住,还是中了邪,有陈素在前,他居然还敢伸手去拉叶嫣,想把她强行拉到身边来。
只见谢贤一手把陈素拨开,另一只手伸向叶嫣,吓得叶嫣连连后退。两步便已抵到窗棂上。谢贤这一下力气不小,陈素被他推得肚子撞在了琴台前的护栏上,痛得半天没有直起腰来。
窗外还下着雨,四月里春寒料峭,叶嫣后背被雨打湿,已经有些受凉。
她素来身体不好,今日出门虽然穿着斗篷,依然抵不住春雨侵袭。
已是无路可退。
她只好转头和谢贤道:“不必拉我,我自己走。”
谢贤却不依不饶:“嫣儿,你我迟早要成亲的,先拉拉手又如何?何况我从来没有正经拉过你的手。”
“谢贤!”叶嫣听他越说越离谱,忍无可忍得反驳道,“我不可能嫁你!当年照顾你只因医者仁心,毫无男女之情,你别再纠缠我了!”
席间有人握了剑,听闻三人皆是贵人,又按下了。
江湖中人最忌讳和朝堂打交道,是以众人虽然心下不忍,见谢贤尚未算十分出格,也没有动手,只是静观其变。
谢贤却听不得这话。当年他睁开眼,叶嫣笑着和他说:“你醒啦?没事了。”的场景一直萦绕在他脑海。平日里遇到叶嫣,她也总是笑意吟吟。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她和别的京城子弟有过交集,是以谢贤一直以为,她虽然不是对自己有意,到底是特别的。
他低头想了一会,再抬起头时表情受伤,满眼不可置信:“嫣儿,我不信。”
一把将叶嫣拉住,就要往外走。
他到底是男子,力气大怎么也比一个弱女子大,叶嫣还是弱不禁风的身子,哪里是他的对手?尽管白芷白芍就在楼下,可她是堂堂相府小姐,在茶楼放声大喊,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陈素彼时刚刚站起来,伸手想去拉谢贤,被他一拂,差点又没站稳。
电光火石之间,有人轻轻扶了一把陈素,阻止住她失去重心的脚步。鼻间有清浅茉莉花香萦绕,眼睛被明亮的东西一晃,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发现,面前有个穿月白长袍的男子,正背对自己举剑对着谢小侯爷。
她站在他背后,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看见他身量颇高,挺拔如松;声音似三月春风,温暖和煦。他道:“放手。”
谢贤不以为意,他料定在这盛京无人敢对他动手。所以不仅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愈发紧。叶嫣用力挣了挣,发现并无意义,只好软了声音说道:“小侯爷三思,你如今在这大闹,若是被有心人参上一本,可不是那么容易能脱身。”
谢贤却不顾她,他看着面前清冷孤傲举剑对着他的男子冷笑了一声,说道,“这盛京城里,你可是第一个敢拿剑对着我的人。你怕是活够了。”
面前人听了这话,像是愣了片刻,而后却是笑了,叶嫣听到笑声,这才抬头去看他,却望进一双亮晶晶的眼里。
他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闪烁着耀眼光芒。
叶嫣叹了口气。这张脸也是祸国殃民了。
盛京城里好看的男子很多,她对容貌并不大惊小怪。就是她自己的哥哥也是长了一张迷倒万千少女的脸。
眼前人和盛京城里那些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却不一样。他身姿挺拔,仪表不凡,肤色并不似贵胄子弟般白皙,反而是有些古铜色。一头黑发用一根普通的青色发绳绑住,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其他点缀。头发有些凌乱,身上衣衫也有些陈旧,也许是赶路到此的江湖侠客。握着剑的手平稳有力,对峙这么久没有松动半分,气息平和,武功应该不差。
何况还在三楼遇见。
大概率是柳堆烟的江湖好友。叶嫣想。
他笑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一句,“放手。”
谢贤见他无视自己前面这么有牌面的话,不仅有些恼了,但在烟雨楼动手,得罪的是柳堆烟,到时候可不大好收场。他心里明白,于是拉着叶嫣手腕粗鲁得推开眼前男子,想要下楼。
执剑男子被他一推,皱了皱眉,面色不悦,手腕一转,剑身直往谢贤手臂而去。
空气里响起布帛破碎的声音,还有丝丝血腥气。谢贤甚至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就吃痛松开了叶嫣的手,站定低头一看手臂上被划了一个口子,伤口不深,但正往外汩汩冒着血。
谢小侯爷虽然出身武家,因着是家里幺儿,并没有去过军营,打小娇生惯养。他手臂疼痛,连带着也失了理智,扬声一喊,便有护卫冲上楼,手持兵器,直往那男子而去。
脱险的叶嫣尚未来得及躲开,又被谢贤重新拉扯住。
“叶嫣,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今日就是公主,也得从了我谢家!”谢小侯爷十分气急败坏,仍不放弃,还拉着叶嫣要走。
沈浔眉头皱得更深,剑锋飞快得划过谢贤拉着叶嫣的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谢贤被迫再度松开叶嫣。沈浔左手一拉,把叶嫣扯到自己背后。他力度不小,叶嫣一痛,眼里已经蓄有泪水。
有暗卫四面八方而来,他飞快收了剑,搂着叶嫣从开着的窗跳了出去。
他当然知道,得罪了朝廷他也没啥好果子吃。看起来这个小少爷还是个体面人,家里居然有暗卫。
刚刚还听说他是啥侯爷来着·······沈浔有些懊恼。
“小嫣!”背后传来陈素的惊呼,叶嫣想去看,却被人扣在胸前,睁大了眼也只能看见他月白色长衫胸前的云纹和细细密密的雨丝。
有淡淡茉莉花香萦绕周身,叶嫣伸出手,抓紧了他的衣裳。
他抱着叶嫣在雨里跳跃几下,不多时身影便被雨丝淹没。
大约过了半刻钟,这人找了个凉亭,收住了脚步。
叶嫣得以重新站在踏实的地面上。左右打量了一下,才发现两人已到了郊外。
正是晌午时分,因淋了雨又有风,被他一放下,叶嫣便连连打起喷嚏来。
面前的他正背对着甩身上的雨水,听到她的声音,回头问道,“家住何处?”
叶嫣抬头,有些怔愣,“啊?”
沈浔平日里不算什么有耐心的人,今日心情却格外舒畅,许是做了件见义勇为的好事,干脆好人做到底,于是他看着眼前少女,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家住何处?”
声音如三月春风,温暖而温情。叶嫣一时间有些失神,愣了片刻后才回道,“城东宣平坊。”
他点点头,靠着凉亭柱子坐下来,说道,“我歇会儿。”言闭,便靠着柱子合了眼。
叶嫣轻声道:“多谢侠士出手相救。”
他没有答话。
叶嫣走到凉亭另一角坐下,开始打量眼前人。
她记得他眼睛长得很好看。明亮闪耀,像夏夜里银河中最闪烁最耀眼的星星,笑起来却像弯弯的新月。再仔细看看,剑眉星目,不过如此。鼻梁高而挺,唇薄却秀气。
许是过了一炷香,雨渐渐停了,沈浔睁开眼睛,眼前少女坐在他对面,靠在柱子上双眼无神,正在发呆。他一撩袍子站起来,朗声道,“走,送你回家。”
那姑娘抬起眼来看他,唇边绽开一个清浅笑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