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一章二十万秦军齐暴动
六月的邯郸,炎热而燥郁。
连续五六日的蒙蒙细雨,非但没有给这座城市带来一丝凉爽,反而又增添了一种湿闷燥热。
算算时间,驻扎在邯郸的楚军,已经离家很久。
最短的也有一年时间,这北方的燥热湿闷,让许多楚军生出了思乡之情,心情也随之变得暴躁起来。
“该死的秦狗,竟然敢挡路?”
邯郸街头,两个楚军将一名秦军降卒踹翻在地,不由分说就是一通爆揍。
那秦军降卒被打得头破血流,哀求不止。可他们的哀求,非但没有让楚军停手,更增添了几分宣泄的快意。于是打得更狠,直到把那秦军降卒打得气息奄奄,两个楚军才停手,大笑着扬长而去。
同一幕景象,在邯郸街头巷尾不断的发生。
秦楚之间的恩怨纠葛,断断续续的,也有百年之久。那绝非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因为这种仇恨,已经融入到了骨子里面。不过从前,秦人势大,楚人也奈何不得。可现在,情况却调转过来,秦军颓弱,楚军气盛。那百余年的仇恨立刻涌上心头,怎能不好好的发泄一番?
项羽等人很清楚这种状况,但是却无人出面阻止。
而章邯,身为降将本就有点自身难保的意思,那还会站出来,为秦军的降卒求情,说公道?
陈婴倒是觉察到了端倪,但却碍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不好,有心劝说,却无法开口。
秦军降卒的怨念,就在这接连的羞辱中,不断增加。
“三哥,我们反了吧!”
在一家酒肆的雅间当中,几名秦军军官聚在一起,咬牙切齿的说:“了不起就是一死而已,总好过整日受那些荆蛮的窝囊气。今天,又有两个兄弟在过街的时候,被荆蛮子活活打死。”
三哥是一个身高八尺,膀阔腰圆的壮汉。
看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颌下短髯,面沉似水。
这人本名王琼,是频阳王氏族人的旁支,一直在军中效力,官拜校尉之职,算得上是中层军官。他静静的坐在榻上,一口银牙咬得嘎嘣嘣直响,手握成了拳头,手臂上更是青筋毕露。
竭力的控制住了心中的怒气,王琼道:“前些日子你们去见章邯将军,又如何说?”
一名军侯冷笑道:“如今的章邯,可不是当初在渭水河畔,带着咱们一起和反贼们拼杀的少府大人了……前些时日,我们派人去见他,结果连人都没见到,只让人转给我们了一句话。”
“甚话?”
“忍一忍吧,过去就好了!”
王琼闻听,蓬的一声,狠狠擂在食案上。
今日前来的秦军军官,大都是中尉军出身的西垂老秦。
王琼作为这里军职最大的人,倒也不担心这些人会出卖他。
眼中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他轻声道:“既然章少府不愿意为我们出面,那就只有靠咱们自己了。”
就在这时候,房门笃笃笃被人敲响。
王琼等人蓦地紧张起来,抬头向房门看去。
门,轻轻的被推开了,从门外走进来了一个大家都感到陌生的男子。不过看这人的装束和衣衫,应该是楚军的人。一身皂青色的短袄夹衣,头戴抹额,配一枚青铜环,将抹额固定。
王琼习惯性的就要抓兵器,可是伸出手之后,又尴尬的收了回去。
他想起来,自从投降了楚军之后,他们这些人的兵器,都已经被收走了,至今仍没有发还。
王琼示意众人不要冲动,站起来拱手说:“这位大人,有何事吩咐?”
来人微微一笑,反手把房门关上,扫视屋里的众人,轻声道:“你们这些家伙,胆子可真大!”
王琼的脸色,顿时变了。
来人说:“你们这样明目张胆的聚会,还没有半点掩饰。如果被旁人知道了,定会认为你们聚在一起,是要图谋不轨。”
“荆蛮子,爷爷和你拼了!”
一名西垂老秦呼的起身,就要动手。
王琼一把拉住了他,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来人,“阁下,明人不做暗事,敢问阁下是什么人?”
来人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色的铁鹰铜牌,递给了王琼。
“铁鹰锐士?”
王琼一眼就认出,这铜牌正是铁鹰锐士的标志,不由得大惊失色,“你,莫非是铁鹰锐士?”
也难怪他会怀疑,眼前这人,看上去单薄瘦弱,怎么看都不像是铁鹰锐士。
来人笑了,“我生于东阳,又如何做那老秦的铁鹰锐士?不过这块鹰牌的主人,的确是一名铁鹰锐士。不但是铁鹰锐士,而且还做过鹰郎将,也就是老秦内廷之中,最为神秘的八大郎中。”
王琼等人面面相觑,看着来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贱名陈小二,奉命来提醒各位。
你们这样子聚集一处,很容易让一些人感到恐慌。二十万秦军,几乎和楚军人数持平,很容易让人产生出忌惮之心。时间拖的越久,人家的忌惮心就越重。有人让我转告你们,早一日行动,多一分把握。若是等楚军从各地都汇合到了邯郸城之后,你们再行动就来不及了!”
章邯投降,本就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
此时,楚军大将韩信坐镇巨鹿,威慑三齐,虎视陈馀。
而项羽麾下大将黥布,则奉命过河前往东郡,重新整备兵马。因为巨鹿一战,黥布麾下的损失,最大……至于曹咎部,则坐守上党郡,监视着司马卬的一举一动。由于章邯突然投降,楚军各路兵马都还没来得及汇合。所以就目前而言,邯郸楚军对秦军降卒,监控并不很严密。
可一旦楚军汇合起来……
王琼听明白了这陈小二的话中之意,心里不由得一咯噔。
他们到目前而言,并没有太多的想法。更多的人,还是希望章邯和司马欣站出来为他们说话。
但陈小二的意思分明是说:章邯靠不住!
联系之前章邯的表现,王琼倒也没有生出排斥之心。
只不过,他还没有弄清楚这陈小二究竟是什么来历。即便他手里有鹰牌,王琼也必须谨慎。
“那拜托陈先生来的人,有没有别的交代?”
“呵呵,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陈小二站起来,一拱手,“言尽于此,各位好生斟酌,保重!”
说完,他转身拉开房门,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屋子的秦军军官,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三哥,这家伙……什么来历?”
王琼喃喃自语,“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他突然问道:“我们是从何处来?”
“从关中,从咸阳而来啊!”
王琼用力的摇头,“不不不,那是你们几个……这邯郸城中六成以上的军卒,却是来自九原!”
“九原?”
一个中尉军军官愣了一下,突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甚?”
中尉军军侯说:“当年先帝东巡,曾委派一人为中郎骑将,后调至内廷,担任了鹰郎将之职。
各位,知北广武君否?”
“可是那西唐刘广武?”
“呵呵,如今应该称做西唐王了!”
几个中尉军军官低声的交谈,片刻之后,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王琼的身上。
毕竟,刘阚如今占居的河南地,昔日是由王离镇守。现在,河南地已不复存在,西唐崛起,雄霸北疆。中尉军忠于老秦,但自嬴胡亥登基之后,昔日威名赫赫的西垂中尉,如今已所剩不多。加之嬴氏作为,也让这些人感到了不快。对于嬴氏的那份忠诚,已随着章邯投降,所剩无几。
如果刘阚真的能护佑三秦,降他何妨?
只是,不晓得王琼怎么看待刘阚。说起来,刘阚手里的河南地,还是从王离手中骗过来的呢。
而且降卒之中,有六成是北疆兵马。
如果王琼不同意,只怕会增添许多困难吧……
王琼笑道:“你们看我做甚?刘广武能从上将军手里骗走河南地,那也是他有这样的本事。
我对刘广武……哦,应该称之为唐王才对。我对唐王素来是敬重的。呵呵,你们或许不知道,当年唐王在临河追杀匈奴左谷蠡王呼衍提的时候,我就在东陵侯麾下效力,当时还接应过唐王……想想,也真是有意思。距离当年临河之战,一晃已经过去了八年,可真快啊!”
“那我们,去投唐王?”
回河南地吗?
这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就难了!
他们现在是在邯郸,而不是在太原或者恒山郡……
从邯郸逃出去,一路到勾注山,只怕有千里之遥。更不要说,这途中要经过上党、太原之地,可谓关隘重重,凶险无数。从邯郸一直向北,勾注山以南,几乎全都是反对老秦的人。
更何况,他们现在是在赵地。
当年始皇帝攻破邯郸城,对赵人的屠杀……
再加上白起在长平的四十万坑俘,让赵人对秦人,怀有很深的仇恨。没粮没兵器,如何前往勾注山?
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这句话可不一定是让他们回河南地。
王琼沉吟许久,眼睛突然一亮。
“诸位兄弟,我们现在回九原,能有什么用处?”
“啊?”
“唐王在短短的时间内,雄霸北疆六郡一百四十七座城池,定然不会坐视荆蛮继续肆虐猖狂。
我觉得,咱们不应该想着回九原,而是应该留在赵地。
这邯郸城外,有莽莽太行山。咱们只要能冲出去,进入太行山之后,荆蛮子可就做不得主了……到时候,咱们以这太行山为根基,袭扰上党、邯郸、巨鹿、河东等地。荆蛮子有吃的,咱们就不怕挨饿。等将来唐王挥军南下之时,咱们就在各地接应,此不为大功一件吗?”
这些人,虽然都是下级军官,可战术素养,远非楚军可比。
特别是中尉军的下级军官,几乎都是出自于蓝田大营的熏陶,其战术素养,在整个秦军之中,都是翘楚。王琼这么一说,众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留下来,固然有危险。可自古以来,这风险与机遇都并存……留下来的风险,未尝不可以转化为机会,趁机建功立业!
一时间,屋中极为安静,众人若有所思。
这邯郸月色,煞是动人。
项羽靠在软榻上,一手握着黄金酒觞,看着在榻前歌舞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了火热之色。
但见那女子,身披翡翠绿的轻纱,在鼓乐声中,翩翩起舞。
她穿着是典型的赵人服侍,轻纱几近透明,曼妙**若隐若现,恍若在云雾中。
秀发披洒,随着女子身体的转动,飘散空中。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更是如灵蛇一般的扭动,只看得人,血脉贲张。
战事停歇已有月余,虞姬远在彭城,未曾跟来。
项羽独自一人,不免感到寂寞。这月色朦胧,轻歌曼舞,撩的他心火大盛,好不难受。
女子随着鼓乐声,舞动越来越急,越来越开。旋舞之间,轻纱飞扬,修长**时隐时现……
项羽呼的起身,大步上前,一把将那女子抱起来。
鼓乐声戛然而止,女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之色,檀口轻启,燕燕而呼,“上将军……”
话音未落,项羽已一把将酒案上的杯盏扫落在地上,把女子按在食案之上,一把撕去了她的衣衫。大手在美丽无暇的**上游走,那女子全身紧绷,却又不敢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
乐师们弓着身子,悄悄的退了出去。
项羽浑不在意,按照楚地的习惯,男女之事素来很开放,算不得什么。
蓬!
就在项羽欲火高涨之时,房门却被人一下子撞开。
范增一脸惶急之色,冲了进来。
他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得项羽一激灵,心中顿生一股怒火,呼的站起身来,怒视过去。
范增,根本没有在意项羽眼中的怒气,对那裸女,也似乎视而不见。
“上将军,出事了!”
若非是范增,项羽早就一剑他砍翻。但闻听范增的话语之后,他先是一怔,欲火顿时消去。
一把抓起大袍,披在了身上。
“亚父,出了何事,竟如此惊慌?”
“陈婴刚才来报,说秦军营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
晚饭时,和军卒争吵起来……陈婴说,感觉秦军的情绪有点激烈,恐怕要发生什么事情。”
“哦?”
项羽立刻命人为他穿戴盔甲,一边问道:“龙且可过去了?”
“我就是担心龙且过去,所以才来见上将军。老龙那火爆的性子,弄不好会让秦军集体营啸。
那些人虽然手中没有寸铁,可终究是身经百战的锐士。如果真的发生营啸,只怕会酿成大祸。我已派人去找章邯董翳等人,让他们前去平抚。不过,只怕还是要上将军出马震慑一番才好。”
项羽闻听,先前对范增的恼怒之意,随之淡化了许多。
他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了出去。
而范增则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那缩成一团的裸女,然后道了一句,“把这狐媚子拉出去埋了!”
“军师,这……”
“上将军如今正是要奋发进取之时,这等狐媚子留着,总归是消磨意志。把她拉出去埋了,若是上将军回来询问,我自担当就是。总之,如今正是关键之时,绝不可让上将军为这等狐媚子而分了心思。”
女人也顾不得羞耻,赤身**的扑过来,大声喊冤枉。
可范增哪里会听,冷冷的道了一句:“拉下去!”
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冲进来,把那女子架起就往外走。女人哭喊着,挣扎着……然则她一个弱女子,又怎能挣得过五大三粗的亲兵。声音渐渐远去,范增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急匆匆向外走。
而这时,邯郸城外的秦军降卒大营,已经炸开了锅。
龙且抵达之后,二话不说,提剑就砍翻了数人。可没想到,往日这种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的手段,在今日非但没有半点效果,更进一步的激怒了秦军降卒。
就听有人高喊:“荆蛮子视我等为猪狗,若不抗争,今日必死!”
又有人大呼,“我等老秦,自古以来从未有过这般耻辱。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若再犹豫,岂能生还?”
这一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似乎一下子激起了所有降卒的血性。
几十个人呼喊着,赤手空拳冲向了手握兵器的降卒。
龙且不由得勃然大怒,“一个不留,给我杀!”
他这一声‘杀’,却激起了更多人的反抗。王琼等人混在人群之中,大声呼喊。劈手躲过一名楚军的兵器,反手一剑,将对方砍翻。这榜样的力量,端地是无穷。有人一带头,后面的人跟着就冲了上去。看守秦军降卒大营的楚军,人数并不多,见此状况,也不由得惊住了!
这些平日里软绵绵的家伙,今儿是怎么了?
不过,楚军也没有犹豫,立刻举起刀枪,朝着秦军降卒就是一阵劈砍。
局面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龙且也没有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连声高呼,手中宝剑左劈右砍,浑身浴血。
就在这时候,大营的栅栏轰得一声倒下了一片。
“杀出去,咱们杀出去!”
王琼在人群中大喊,秦军降卒呼啦啦一下子,向大营外涌去。
这时候,得到消息的楚军士卒纷纷赶来,在狭小的空间中,几十万人竟混在了一起,没头没脑的砍杀着。
等项羽率部赶来的时候,局势已经不可收拾。
章邯等人的劝说,根本没有用处。喊杀声,刀枪的撞击声,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数不清的秦军降卒冲出包围圈之后,立刻四散而去,朝着莽莽夜色中逃亡。
“拦住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过!”
项羽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催马舞动盘蛟戟,在乱军之中横冲直撞……
秦军虽身经百战,勇猛至极。可终究手中没有兵器,抵不住楚军刀枪的砍杀。一场骚乱一直持续到了天亮才算是平定下来。项羽派人一清点,顿时气得哇呀呀暴跳如雷。
二十万秦军,战死数千人。
而被楚军重又捉拿住的秦军,也甚至不足十万……
也就是说,趁乱逃走的秦军降卒,有十万之众。项羽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看了看左右,却无人站出来说话。
“龙且,立刻撒出兵马,捕捉逃亡秦狗!”
项羽咬牙切齿道:“另外派人通知韩信和曹咎,给我封锁道路,沿途抓捕……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那这些秦军怎么办?”
陈婴手指那些被重新关进了大营之中的降卒,忧心忡忡的说:“以前章邯董翳等人还能控制,可经过昨晚,只怕已不复任何威望。这十万降卒,若不能好生安置的话,终究是个危险!”
“杀,一个不留,全都给我杀了!”
项羽咬牙切齿,从牙缝之中,挤出了一句话。
陈婴脸色顿时大变,刚要开口劝说,不成想身边有一人扯了他一下。
扭头看去,却是张耳。
只见张耳轻轻摇头,那意思是说:别再劝说了,你现在不管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听得进去。
陈婴面颊抽搐了一下,嘴巴张了张,但却没有开口。
转身,正好看见范增站在一辆轻车之上。夕阳斜照,照映得范增面颊血红……他神情阴鸷,看着遍地的死尸,和远处降卒大营的栅栏,突然冷哼了一声,拨转马头,驱车悄然离去。
陈婴怔怔的看着范增的背影。
他有点不明白,这个时候唯一能劝阻项羽的人,就是范增。
可是,范增为什么不说话呢?
这十万降卒一死,他日上将军夺取关中,只怕会困难重重吧……而那逃走的秦军,也不可避免的,会将这已经渐趋平稳的河北地区,重又搅得混乱不堪。那么关中,何时能够攻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