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群芳争妍。
窗外薄云飞卷。清风吹入几多河岸喧哗声, 也将繁花的香气吹得更加浓烈。
纪明遥指尖拂过种种花瓣,按住一朵玫瑰花心。
她抬眼,看见了人在莲瓣之后、双眸中只有她的崔珏。
房门轻响, 是青霜关紧了内室的门。
纪明遥松开玫瑰。
她俯身, 双手抬起,捧住崔珏的脸。
“夫人, ”崔珏在她手中张口, “这些花——”
“我看见你买了。”纪明遥指腹轻轻按住他的嘴唇,又松开。
她一直看到他买完最后五支月季,回到酒楼。
她问:“你为什么不与张四表哥说话?”
她问:“你不喜欢他吗?”
她问:“他得罪过你了?”
一声接一声。
“夫人……明知故问。”崔珏眼中薄雾涌动,净澈不再。
他按捺住从心底升起的躁意,低声说:“我不信夫人当真不知。”
“我要你说。”纪明遥轻轻捏他的脸,“我在问你呢!”
崔珏握紧了花枝。
玫瑰月季枝条带刺, 本被细纸包裹住。他一用力, 些许尖刺突出, 扎在他掌心手指上, 他却并未稍觉疼痛。
“他没得罪过我。”
崔珏撇开眼神, 不再与夫人对视。
“但他, 恋慕夫人。夫人还,并不厌恶他。”他说得艰涩缓慢,“所以,所以我——”
所以他嫉妒。
所以, 他厌烦张文霄出现在眼前。
即便张文霄毫无过错。
即便张文霄是个正人君子。
“夫人, 我只是个阴微卑鄙的小人。”他闭目,似忽然泄气, “我会妒忌。”
“为我妒忌吗?”纪明遥却在笑。
她向眼前的人确认:“是为我, 吃醋、妒忌吗?”
崔珏霍然睁开双眼。
他向夫人看回去。
夫人两颊泛着鲜妍的红晕, 双瞳剪水微颤。见他又看向她,夫人眼中微动,似想躲闪,最终却仍含笑望着他。
她在期待。
并非责问。
“你说呀?”纪明遥催促。
崔珏这才发觉,夫人的声音也带着轻颤。
“是。是为夫人吃醋。”他忽然能将话顺畅说出,“你是我的夫人。我……恋慕于你。”
微风吹过,花瓣轻摇。
除彼此之外,所有的声音都离二人远去了。
纪明遥双手抚过崔珏眼下泛红的肌肤。
“我从前在先皇后面前,见过二公主两次。”她轻声说着往事,“二公主虽为皇女之尊,却安静、温柔又体贴。她文才极好,同龄人中,做出的诗词文章连大姐——纪明达——都稍有不如,她的作品我拜读过几首,名不虚传,却未听得过她有任何自矜言行。今日之前,虽已五年未曾相见了,我心中也仍对她有些好感——即便我知道,陛下曾想选你做驸马,若非安国公府,或许你们早已成了夫妻。”
“但今天,又见到她——”纪明遥不想笑了。
她叹:“她说的那些话,按理,我应当感激她。可我竟然对她喜欢不起来了。”
“因为我亲眼看到,她的确爱慕着你,还看得很清楚。”她诚实诉说着自己。
“为什么看见二公主爱慕你,我对她的好感就消失不见了呢。”她问。
“明明她是一个不错的人啊。”
“与张四表哥仿佛——”
纪明遥没能说完。
花束被抱着它的人放在了一旁椅子上。
崔珏站起身。
他一手抱住夫人的腰,另一手捧住夫人的脸,颤抖着吻了下去。
白日。太阳还未升至半空。
卧房之外。
甚至是在一墙之隔外,便有成百上千人的酒楼里。
四周的一切都在提醒崔珏,在此处与夫人过于亲热并不合适、太不尊重。但他只能顺从自己的心,与夫人紧密相依。
唇齿交缠。
纪明遥仰着脸,不断把自己送上去、再送上去。
直到窗外爆发出剧烈的喝彩与欢呼。
不知是哪一队龙舟赢了第三场。
纪明遥将脸靠在崔珏肩头,急促喘息。
应该、应该没人看见。也没人听见。
她心中只能思考这一件事。
他们离窗边很远,从楼下看不清室内,离房门也有一段距离。亲吻的时候,他们没发出太多声音。
崔珏将夫人抱得更紧。
“二爷——”夫人尚未平稳的声音丝丝缕缕入他耳中,“你能,再说一次吗?”
崔珏轻轻笑了。
“我恋慕于你。”他轻柔而耐心地重复,“夫人,我爱慕你。只有你,只为你一人动过心。”
纪明遥也在他肩头笑。
学骑马之前,他也说过一次,“只有夫人”。可那时,她问的是,“二爷从未与其他女子出去过吗?”
这次,他说得清清楚楚、毫无歧义:
他爱慕她,而且,只为她一个人动过心哎!!
“我也是!”她稍稍退后,仰起脸笑,“我也只对一个人动过心:那就是,我的新婚丈夫——崔珏!”
一定是因为,他方才已经破了规矩、失了分寸。
用指腹抹了抹夫人的双唇,崔珏又握住夫人的脸,专注亲了下去。
……
龙舟赛结束后,又过了约两刻钟,纪明遥才与崔珏下楼回家。
纪明遥两手环着满满的花朵。崔珏一手揽在她肩头,半拥着她。
酒楼里的熟人还尚未走尽。
于尚书笑呵呵与他们打招呼,多看了两眼纪明遥怀里的鲜花。
纪明遥含笑问好,目光又扫过于家子侄,颔首示意。
四五个青年、少年男子全通红了脸,低头不敢多看。
崔珏环住夫人的腰,下楼乘车。
“这些花我要晒干了,存起来。”车内,纪明遥触碰莲瓣,“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还会有很多次。”崔珏承诺。
“嗯!”纪明遥回头,亲一口他的脸,“那我等着你下次送我!”
崔珏沉默了片刻。
“夫人——”他半弓起身体,在她耳边问,“你的月事,是否已经——”
纪明遥当然感觉得到他的反应。
今天有很多次,她都清晰感触到了。
包括现在。
“已经全好了。”她低声回答。
昏暗的车厢内,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各自看向别处。
……
广宜公主的画册已经给了四日,今日,崔珏终于能亲身实践。
教程非常详细。
他也学习得极为用心。
纪明遥仿佛身处云雾之中,不知将去往何处。
一片朦胧间,她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崔珏那沾染了欲念、尚未饕足的幽深双眸。
于是,她满足地笑出声音。
但没过多久,她眼角便沁出泪水。
她忘记了笑,更不知道自己在哭,只知道攀住他、攀住他——
与他同赴巫山之巅。
次日,纪明遥又晚起了两刻。
今日她要去安国公府看望温夫人,或许会接明远回来。
不想去啊!
昨天已经出过门了,还是一早就出门,快傍晚了才回家!
纪明达也在安国府!一定和温夫人在一起!她真的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但也不能不去。
纪明遥全程被抱着、扶着梳妆完毕。
两房分家后,二房的厨房自然全听纪明遥吩咐。崔珏当真不挑食,什么菜他都能吃,而且不讨厌,所以纪明遥依然会让厨房做她不喜欢,但崔珏会吃的菜。不过,大部分菜都会顺着她的口味做,偶尔有她不爱吃的,厨房必定提早告知,不会让她误吃,更不会再出现她不知道馄饨、包子、油豆腐、狮子头里都放了什么东西,只能咬一口给崔珏的情况了。
但有时她点心汤羹吃腻了,不想吃了的时候,崔珏还是会接过去,替她吃完。
嘿嘿。
用过早饭,是辰正三刻。
崔珏与纪明遥一同出门。崔瑜已提前去了谢舅舅家。
“我午饭后便去接夫人。”崔珏送夫人上车。
“我等着你!”纪明遥在车窗里探出头。
“夫人快坐好吧。”崔珏一笑,轻轻推她进去,替她拉下窗扇。
桑叶驾车,青霜与天冬在车内服侍,其余随从或骑马、或坐车、或走路,一行二三十人来到安国公府西偏门前。
二姑奶奶回来了,守门的忙进去报信。
纪明遥慢吞吞下车,带着青霜、白鹭、天冬、石燕四个人随身侍候,另外四个婆子跟随在后,缓步走向正院。
虽然打起来的可能性非常小,小到几乎没有,但多带几个人,尤其带上了天冬和石燕,真是太有安全感了。
纪明达果然在。
但四妹妹和明远、明丰也在,这让纪明遥心情好了不少。
“太太,大姐姐。”她仍依礼数行礼。
“二妹妹。”纪明达也照常唤她一声。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二妹妹。
二妹妹穿一件水色洒金褙子,蓟粉轻罗裙,只梳单螺髻,仍如在闺中一样打扮得简素,若发间的簪钗再少一根,或把翡翠耳环摘下去,就要不合身份了。可她肌肤白里透粉,双眼水润有神,眉目间毫无愁意,一看便知婚后过得极好,不必以盛装丽服遮饰。
纪明达抚了一下自己蹙金的袖口,右手扣上了左手中指的蓝宝戒指。
二妹妹当然过得好了。
毕竟,为她动心的那个男子……可是崔珏啊。
她眼前又出现了崔珏在马上抱住二妹妹的样子。
为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崔珏会对二妹妹动心?!
纪明达本以为自己已经看开了,不会在意了。
可当二妹妹与众人都见过礼,坐在明远上首时,她却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怎么二妹夫没与你一起来呢?”
他不是对你心动了吗?
怎么会让你自己回娘家?
“夫君今日与大哥去舅舅家了,说午饭后来接我。”纪明遥看向温夫人,笑说,“我若晚一日再来倒也不错,又怕太太和明远等不及,索性就不让他来了。”
“你来就很好,何必非叫他也过来。”温夫人温声笑道,“等用过午饭,你就带明远回去吧。”
左右老爷前几日似乎已对崔珏失望了。崔珏若真过来,遇上老爷,两人争执得难看,才更不好。不如先远着,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且明遥今日随身的四个丫头,倒有两个是新人。
是崔家的人,还是——
“这两个丫头,是你新挑的?”温夫人指了指人,似是随意地问,“才挑上来,就能和你出门了?”
按理说,就算新挑丫头,也应只会挑十二三岁的上来,慢慢调理着,才能多用几年。这两个丫头都十五六岁了,即便再好,又能使唤多久?
“新挑的人总要用起来,只留在家里,怎么长进呢。”纪明遥只答第二个问题。
她笑问:“太太看她们不好吗?”
她与温夫人互相笑着,对视了片刻。
就算温夫人知道人是宝庆姐姐给的,又能怎么样?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与安国公府,显然不会走同一条路。
她不是安国公,没有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加身,更没有祖辈留下的功劳、情分和人脉。她也不是温夫人和纪明达,没有可靠的、一直站在她们身后的娘家。她只是安国公府出去的一个普通庶女,若没有松太公和崔珏,皇帝想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
她只是在跟随广宜公主做事。
广宜公主与温夫人可是自幼相交的情分。若广宜公主都选择分道扬镳,她有什么资本,还死心塌地与温夫人交底?
真有皇帝赐死她的那天,温夫人当然不会像拼命保护纪明达一样保护她。——当然,她更是从没奢求过如此。想都不曾想过。
对自己是谁,她一直有很清楚的认识。
或许曾经糊涂过一段时间,但也早已被事实敲醒了。
所以,她接受温夫人对她失望、不满、愤怒、乃至厌恶。
如果温夫人要把明远从崔家接走,她也不会多劝。
“很好。”温夫人垂下眼帘,“你已经自己当了家,使什么样的人服侍,自然该有自己的主意了。”
“回来一次不容易,”她又笑起来,柔声说,“我这里事多,你也别在我这干坐着了,和明宜到熙和院玩去吧,中午来吃饭。熙和院还留得好好的,和你出阁前一样。”
“多谢太太疼我。”纪明遥笑着起身,挽住四妹妹的手。
熙和院若这就被封了或挪作他用才奇怪。
她才成婚不到一个月。
两人行礼出去。
温夫人便命儿子:“带明丰读一会书吧,下午就走了。”
“是。”纪明远牵住幼弟,行礼告退。
仆从也退出了大半,只有几个心腹留下。
“娘!”纪明达早已皱眉,此时急声说,“二妹妹对你敷衍不敬,你怎么就轻轻放过了,还哄她去玩?这次可不是我误会她吧!”
她又说:“她明知道娘身上不好,家里事多,也不回来帮一帮,只知在崔家高乐不了。”
“一句话而已,算什么不敬?”温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手,令几个心腹也退下。
只剩她们母女二人,她才伸手,摸到女儿的眉心,笑道:“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帮我。你看明远,不正是她在照看吗?”
“这算什么帮?”纪明达不服,“难道明远在自家就没有学上、没有屋子住?我看娘还是快把明远接回来,别被她带得左性起来,也不孝顺了。也别再让四妹妹和她亲近才好!”
“你呀,别耍孩子脾气。”温夫人笑,“咱们自家是不缺先生,更不少房舍,可明远要读书举业,少不了与文官清流之家先结识,对他才有好处。虽有张家是你们舅公家里,可我病着,出不得门,难道叫他自己成日去张府拜望,又跟着张府见人吗?那也太过刻意了。不像崔家,兄弟两人都年轻,前程看得见,故交亲友又极多,明远是妻弟,跟着他们见人也不突兀。趁早交好,以后有机会,他们更少不了提携明远了。”
虽不能对明达直说,是为躲徐三姑娘,才有机会把明远送去崔宅,可这些话,应也足够说服她。
纪明达的确被说服了。
可母亲话里对崔家如此看重甚至推崇,又叫她抿起嘴唇。
“崔家……有那么好吗?”
纪明达又想起了崔珏那双淡漠无情的眼睛。
崔家当然好了。
温夫人一叹。
否则,怎么会叫她几乎舍了脸面不要,也费尽周折给明达求来婚事。又怎么会叫老爷舍不得放手,非要再换一个女儿嫁过去?
只怕老爷哪天折腾出大事来,这安国公府,还少不了崔家相助。
“崔家是好,可惜与你不合适。”她对女儿笑道,“你看,你嫁回舅舅家里,是想回家就回家,还能回来帮我的忙,咱们日日在一处,又像你出嫁之前了,不是更好吗?”
“娘——”纪明达靠在母亲怀里。
娘虽然还是对二妹妹宽容太过,却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喜欢二妹妹了。
她果然回来得对。
还有崔珏,若真对二妹妹用了心,怎么不能迟一日再去他舅舅家,先陪妻子回岳家?必定是还没太放在心上。
只怕那日在庄子上,他是被二妹妹一时哄骗住了,迟早会醒悟的。
纪明达释怀一笑。
温夫人疼爱地环住了女儿的肩膀。
……
熙和院。
天冬与石燕虽是女护卫出身,但在广宜公主府时,她们便学过如何扮成丫鬟侍女服侍。这四五天,青霜与春涧略教导了几个时辰,她们竟已扮得很好,端茶端水已与青霜几人分毫无二。
纪明宜难免多看了她们几眼。
为这两个丫鬟,太太和二姐姐竟话中有话,叫人心惊。
但看上去真只是普通的丫鬟。
纪明宜不大明白,也不多问,只对二姐姐笑说:“昨日我和姨娘包了些粽子,有二姐姐最爱吃的豆沙馅和蜜枣馅,姐姐带回去些。还有几个是明丰包的,虽很不好看,但煮出来竟没散,只是没敢让他放馅。姐姐也带两个回去,不说吃,只和姐夫看着玩吧。”
“送多少我都带走,辛苦你和张姨娘了!”纪明遥笑,“我和你姐夫今晚就吃!”
“二姐姐,你和姐夫是不是更好了?”纪明宜凑近她,笑问,“姐姐回门那天,对人还只叫姐夫是‘二爷’呢,今日都称上‘夫君’了。”
“是吗!”纪明遥一惊。
虽然越发叫得顺口了……可她今天在安国公府,对人称呼崔珏是“夫君”了?
“是呀!”纪明宜笑说,“大姐姐问,二姐夫怎么没一起来的时候,姐姐不就是说了一声‘夫君’吗?”
是说了一声。
纪明遥回忆着她当时的心情。
对纪明达,她应该会尽量避免透露与崔珏的相处才对。
“二爷”是一个足够正式,且客气又不显疏离的称呼。而“夫君”二字,含义太过亲密。
她下意识说出“夫君”,是在反击纪明达对她的敌意吗?
可什么样的敌意,需要她用亲密的称谓去反击?
难道是——
丫头把四妹妹的粽子送来了。
纪明遥暂且放下思绪,只与四妹妹说话:“原本说,等我在崔家安顿好了,就常接你过去。只怕我要食言了。”
“二姐姐,这没什么。”纪明宜笑道,“如今家里事多,姐姐就是接我,我也不能放着太太和大姐姐劳碌,自己乐去。且大哥已在姐姐家里,我若再常去,只怕即便姐夫已与崔府丞分家,也不便宜。等过了这一两年,大家都方便了,姐姐再接我吧!”
……
似乎还没与四妹妹说几句话,已经到了午饭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