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下意识地,纪明达没有将心中所想说与母亲。
她只是藏起脸,忍住发自心底的害怕与厌恶,细细回忆这几日梦中所看到的,温从阳对纪明遥……对他妻子的无限体贴,百依百顺,又想到纪明遥得封一品诰命的风光,便越发肯定,温从阳做丈夫,至少胜过崔珏许多!
女子活一世,己身不能建立功业,一切尊荣体面,自是全系于父、兄、夫、子身上。她既为安国公府的长女,身为家中长姐,十七年来的一切:才学、德行、名声……几乎全胜过妹妹们许多。若婚后反而不及她们,那便不但惹人笑话,她自己也要羞于见人了!
现在看来,崔珏自是天下少有的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从她梦中看,年仅二十过半的他已官居四品,也没辜负他少年探花之名。可与温从阳的一品骠骑大将军比起来,四品又算什么!
何况他还会与她毫无情意,铁了心要和离!
只是,她想嫁温从阳……不能先与母亲说。
不似祖母,在姊妹里只爱她一个。母亲疼她,也疼明遥,也看重温家。
她得求祖母做主才好。
……
安国公府花园里,海棠树阴下,月季花丛中,纪明遥正专心致志地投壶。
养生惜命应动静结合,一味懒惰不动并非长寿之道。
投壶不需太大场地,在自己房内院中便可以进行,也不需剧烈跑跳便能活动到全身,还几乎没有任何受伤的风险,又能交替锻炼左右,且是“古礼”,说来颇为雅致,在宴饮交际时也能算她的长处……所以,在所有闺中女子能接触到的才华技艺里,她最精于此。
她左手投得和右手一样好。
又是连投十箭皆中,纪明遥满意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不存在的灰。
她才从碧月手中拿起棉帕,温从阳便从一旁凑了过来。
他还不敢离她太近,只是眼神不自觉便聚在了她白里透红的面颊和嫩如花瓣的嘴唇上……他看着她微微气喘……空气里都是花朵的香气,他耳中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响……
温从阳尽力把目光移向碧瓷矢壶,赞叹道:“竟没见过比妹妹投壶更好的人,我也不如妹妹多了。”
“熟能生巧嘛。”纪明遥不谦虚也不自满,话一转又夸起温从阳,“且我只这一项长处,不似表哥,学什么便会什么。”
她也的确真心这般认为。
起码不惧辛苦伤痛,坚持苦练成马上十环,现在的她做不到。
即便有再好的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想要学成、学精骑射,也难免摔马。摔马可轻可重,运气不好或许还会有生命危险。
纪明达学骑射时便摔过几次,虽没伤筋动骨,最严重的一次,擦伤和扭伤也养足了大半个月才好。
虽然上辈子她非常期待过有时间也有钱后去学骑马,想体会到在骏马上乘风自由的感觉,但这辈子,纪明遥很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小命,不会拿自己冒任何险。
温从阳早已忍不住将目光移回了遥妹妹身上。
她声音轻柔,望着他的眼睛专注又真诚,一如以往,仿佛她所说皆是发自肺腑的真言……
温从阳攥了攥手。
除了遥妹妹,从来没有人这般认真、真诚地夸赞过他。连母亲也没有。
母亲和祖父祖母自是疼他的,从小到大,不论他做什么都说好,哪怕他已经十七岁了,晨起看到院中蔷薇盛放,采了几瓶送去孝敬,母亲和祖母也把他的这点孝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但他知道,这只是长辈们惯常对他的溺爱……并非他们真正觉得他做得有多好。
父亲只会训诫说教他,不许他忘记自己比别家子侄究竟差了多少。
至于兄弟朋友们,谁不清楚谁。家里下人和外面那些人奉承的话,他更不会听。
还有……如蕙姐姐,和母亲祖母一样,都是习惯了称赞他的一切。
遥妹妹不一样。
她说“好”,就是真心觉得好。
在袍子上抹了抹手心的汗,温从阳还是没敢将“妹妹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说出口。
他只是又凑近一步,笑问道:“那、那一枝梨花最好,我给妹妹折下来插瓶,好不好?”
纪明遥顺着他的手一看,大为赞同他的审美:“好啊!”
“那妹妹先稍坐!”温从阳立时卷起袖子,兴冲冲跑过去。
纪明遥便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摇椅上,抬头看着如碧晴空下,她礼法上的表哥、理国公府温家的少年公子三两下窜上了树,将那一枝开得最繁盛的梨花亲手折下。
他跳下来,稳稳站定,小心捧好花枝,笑着向她奔来。
碧月她们都在偷笑。
纪明遥嗔看她们一眼,耳根竟然微微有些发烫。
……
温从阳只觉得还没与遥妹妹相处多久,竟已到了午饭的时辰。
他被明远表弟请去前院用饭。见席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便随口问道:“小崔翰林怎么不在?”
这位新科探花可是他未来连襟,虽非一路人,将来难免有所往来,趁早熟识起来也好。
纪明远略一思忖,笑道:“因大姐姐今日未能与崔兄相见,父亲便请了崔兄去谈论文章了,只恐还没尽兴,在席上还要说,没得唠叨。不如我与表哥清清静静吃顿饭的好。”
温从阳稍一愣,忙笑道:“你说的很是,我最听不得人讲学问。”
纪明远便忙举杯敬他。温从阳回敬,两人就把这话掀了过去。
但酒过三杯,饭也用了一碗,温从阳却仍在想未来连襟与姑父。
他当然知道姑父对他这妻侄没有多少真心疼爱,不过看他是寻常亲友家的晚辈,最多看在姑母面上,对他格外和善些。
他也知道自己不成器,又不是金子,不能让人人喜欢。
可他要做遥妹妹的夫婿了。
今日姑父因他不通文墨,不与他正经说话,将来一样的事只怕不少。他是没甚所谓,遥妹妹呢?
一样是纪家女婿,小崔翰林被视为正宾,他却仍被当做可以随意打发的晚辈,岂非叫遥妹妹面上无光?
从小到大,因为“顽劣、不肖”,他已经习惯了旁人或诧异、或失望、或不屑的目光。他知道外人如何议论他,无非是“膏粱纨袴、无用无能”等话。
但他不愿让遥妹妹因他受委屈。
他更不想有一天遥妹妹对他失望。
满桌珍馐越吃越没滋味。
多吃了两杯酒,温从阳被送入客房歇息。
安顿好表兄,纪明远寻到母亲,笑回道:“表哥今日高兴,吃得有三五分醉,已经睡下了。”
他思索再三,没与母亲提温家表哥那难得一见的、掩藏不住的失落。
母亲也不好强要父亲屈就表哥。这话说出来,只会让母亲为难。
一日难得听见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温夫人浑身疲惫顿减了些,点头笑道:“让他睡去罢,不必叫,起不来就住一日。”
左右从阳也没少在这里住过。
纪明远领了命,方坐到母亲身边,问:“大姐姐身上如何了?”
温夫人面上笑容淡了淡,只与儿子说:“不是大事。只她难得懒怠见人,你也不必去看她,我告诉她一句你想着她就是了。”
纪明远这个年纪,已不大好多问长姐的私事,是以他虽然心中挂念,也只答应着:“是。”
温夫人撵了儿子去午睡,自己倚在贵妃榻上,着实发愁该如何体面退了与崔家这门亲。
她虽应了明达,可她也清楚,老爷不会舍得丢了崔珏这未来女婿。
实在不成……便只能托言八字不合,看是否能以明达的妹妹替嫁……
温夫人的眉心隐隐作痛。
家里只有四个女孩子。明宜还小,无论如何也不成。明遥和从阳只差走礼定亲,便是未婚夫妻了,两个孩子有情有义,两家都满意的亲事,更不可能拆散他们。
只剩一个明德……
她能担得起这亲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