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与弟

纪明达所乘的马车抵达安国公府门前时,纪明远正骑马转离了同一条大路。

姐弟两人恰好错过。

纪明达下车,先令王嬷嬷去安庆堂回票老太太,便坐软轿向正院来

今次回来是给娘帮忙,自然要先见娘了。

她是在西门下车,王嬷嬷又走得比软轿快些,先到了安庆堂。

徐老夫人正安详得意地等着,儿媳妇哪天支撑不住,只能把

的亲事交到她手里,便得知大孙女这次回来,竟是来给她娘帮忙的

她脸上笑容僵住。

瞪着还在地下等吩咐的王嬷嬷,徐老夫人真是说不出一句话!

从前没见她这么孝顺在意过她娘,怎么出嫁三个月,病了一场,还改了性子了?

徐婉本在一旁凑趣说笑。

见老太太面色不对,大姐姐的奶娘也正尴尬着,她忙站起来,绕到老太太身后给捏肩膀。

见都注意到了她,她才笑道:“老太太才还说呢,想让我过去看看大姐姐身上养得怎么样了,大姐姐就回家来了。王嬷嬷,大姐姐身上好了?”一个平民小户家的女孩子,只是走了运养在老太太身边,人还没做成大奶奶,也能充成主子姑娘的口气来问她了,王嬷嬷心里先不大高兴。但徐三姑娘毕竟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女,又是站在老太太身后问的,她只能笑说道:“多谢老太太和徐三姑娘记挂着,奶奶身上虽未大好,但日常起坐请安已经不妨了。听见这里有难处,心里放不下,所以回来帮把手,也是想着老太太和太太的缘故。暂缓过一口气,徐老夫人笑道:“我知道她最有孝心。可她才病了那一场,她娘操持不动家里的事,她就行了?叫人知道,还以为她娘如何不慈爱,连出嫁了还病着的女儿都要弄回来劳役。去告诉你太太,说是我的话:咱们自家的事自家办,别叫亲家心里不痛快。站在放置着冰山的清凉堂屋里,王嬷嬷却听出了一额头的汗。

她低着头告退,忙赶到太太院里。

正院。

握着女儿的手,温夫人感动又发愁:“你这才养了几天,能好了多少?年纪轻轻的,不知道保养身体,就来为这些杂事费心。还不快回去给你婆婆请罪,说我撵了你回去了,你再多养些日子呢!”明遥那里是没有公婆,已经自己当了家,往来方便些。明达虽是嫁回的理国府,可她婆婆已经对她心有不满,怎么还能这样任性?纪明达早便想好,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帮母亲这个忙。

见母亲这样为她着想,又想到母亲是为照看谁病了的,她更坚持说:“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娘有烦难却视而不见、自己在家高乐吗?那我岂不没了良心!娘别再说了,快把三妹妹的嫁妆单子给我。一切事物我能办的,娘都交给我办,有我办不了的,娘再掌着吧!”“好吧,好吧。

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脸,温夫人笑道:“你婆婆那里,等我再好些,我过去给她请罪。你就用三丫头的亲事练练手也好。过几年,等从淑出阁,你少不得还要出力的。”纪明达就笑着拿过三妹妹的嫁妆单子。

她才要细看,王嬷嬷进来,将老太太的一番话说了。

纪明达心口一跳,忙看母亲。

难道她回来帮忙,还是错了吗?

可梦里,是娘叫人去找的二妹妹回来啊!

早在女儿进来时,温夫人已想到了老太太必会不喜欢。

这一番话虽重,她却无有丝毫惊慌,只笑道:“你再回去和老太太说

多谢老太太挂怀,只是三丫头的亲事,我办不

还要说我们不孝顺。至于理国府,就更请老太太只管放心,我自会过去赔罪。只要咱们自家不传出有损我与明达名声的话,理国府上更是无碍。

王嬷嬷又听出了一身汗。

可谁叫她被分派了这差事?她只能听命,再回安庆堂去。

纪明达就问母亲:“是.....不能让老太太费心啊。

“是啊。”温夫人含笑看着女儿。

明达这样糊涂着,总比她心向着老太太,越帮越乱的好。

用三丫头的亲事留她多住一两个月,把从阳那里冷一冷,她再教些道理,也好。

何况,明达今日回来帮她,老太太那里必会记住,早晚与明达离心,如此一看,竟是好事。

温夫人便笑问女儿:“你也舍不得老太太操劳,是不是?”

怔神片刻,纪明达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三妹妹的嫁妆单子。

第一行是,“压箱银,两万两”。

她不由愣住。

家里的规矩,不是出阁的女儿每人有三万两嫁妆,其中只有六千两做压箱银吗?

二妹妹出阁带了三万六千两银子,那是因为亲事换人,家里补给崔家才有的!

“是你父亲心疼三丫头嫁得急,三丫头又抱怨,还没见过人就定了亲事,所以你父亲给拨了五万两嫁妆,两万做压箱银。”温夫人慢声解释着。

“她嫁的又只是柴家第三子,有事难免排在两房兄嫂后面。你父亲就说,多给她些嫁妆,她到了柴家,日子也舒服些。“原来....是这样。”纪明达点头,却笑不出来。

她出阁的时候,祖母添了一万银子和一处房舍,娘添了六千银子和一个田

庄,父亲

原本只给多添了六千两银子。后来

是祖母看她的嫁妆竟比二妹妹的少,替她不平,才又让父

这其中相差,也太大了。

温夫人一直在细看女儿的神色。

“你父亲原本就最疼你三妹妹,这也不算很出格,多添就多添些吧。”她笑道,“从她出生那天,你父亲就月月给她多送二十两银子,我早都习惯了。“是吗。”

纪明达一时不信。

“怎么不是?”温夫人笑问,“三丫头从前那么爱缠着你、日日和你请教,竟连这样的事都没告诉过你?”纪明达沉默着,没有回答。

半晌,她目光才从“压箱银,两万两”上移开,看向了下一行。

安庆堂。

徐老夫人面色黑沉,叫王嬷嬷退下去。

王嬷嬷不敢抬头,赶着出去了。

徐婉也不敢再劝一句,只在旁边敛声屏气、安静侍立。

独坐半日,徐老夫人终究没能咽下心头这口气,狠狠把手中茶杯甩了出去!

婆子丫头瞬时跪了一地。

连徐婉都提着裙子跪下。

她心里已怕极了,仍掐住自己的腿,抖着声说:“老太太,当心贵体!”

琉璃等丫鬟婆子也忙说:“老太太,当心贵体!”

徐老夫人拍几起身,冷哼一声,独自走回卧房。

果然,不是亲生的孩子,养了再久,对她再好,终究心里还是只想着她亲娘

崔宅。

在西偏门前下马,纪明远先叫人去后院问二姐姐和姐夫是否方便,方快步回房洗澡,换了一身衣服。系好袍带出来,小厮已在堂屋等着,笑回:“二奶奶说方便,请爷这就去吧。”

纪明远和崔府丞排行同为“大爷”。既是借住在崔家,他便令身边人不许提排行,简单称呼即可。

他立时向后院过去。

二姐姐正坐在廊下,看丫头们跳百索。

二姐夫不在院子里。

见他到了,纪明遥拍拍身边,叫他来坐,笑问:“太太身上怎么样?”

“二姐姐。”纪明远先见礼,才坐下,回答,“太太令我不许留在家里,让我回来跟着姐夫和崔府丞读书,就是帮太太的忙了。也请二姐姐不用再担心。”“姐姐已经帮上了太太的忙。”他说,“帮了太太很大的忙。

纪明遥侧过脸看着他笑。

夹在崔家、异母姐姐和亲娘之间,不容易吧。

二姐姐的笑给了纪明远些许勇气。

他低声问:“原来太太说过,不让二姐姐告诉我,太太身体真正如何吗?”

“是啊。”纪明遥笑道,“太太怕你分心耽误学业。可你毕竟是太太的亲儿子,我不能不说。

她不说才是错。

“多谢二姐姐,我知道了。”纪明远应声。

纪明遥没有问,温夫人是否询问过,她今日为何没去。

纪明远也没有说,母亲对二姐姐今日未去的态度。

“你还小,就不要想太多了!”纪明遥只笑道,“既然决定了不回去,在这就只许专心读书,保养身体,其余什么都不许想“二姐姐!”纪明远吃惊。

二姐姐也知道老爷的那些话吗?

随即他便明白过来:今日老爷几次暗示,让他将这些话讲与二姐夫和崔府丞,二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若敢说,在这个家里就住不下去了。”纪明遥严肃道。

她没再笑,只拍了明远脑门一下:“行了,明天就上学了,回去歇着吧!”

纪明远行礼告退,连背影看上去都颇为心事重重。

纪明遥轻轻站起身,走回房中。

崔珏从东侧书房迎出来:“明远仍留下上学?”

“自然是留下了!”纪明遥笑。

握住崔珏的手,她探头向书房看,见案上一幅字只写了一半,便笑问:“二爷怎么半途而废?”

“中途暂歇,这便回去写完。”崔珏无奈。

一同回到书房,在旁看了片刻崔珏练字,纪明遥也铺纸蘸笔,全心练起松太公从前赠给崔珏的一幅字帖一想到她的字还被挂在松太公房中,不知会被多少名流大儒、饱学之士看见,这些人还会以她那幅字的平去猜测、估量、评判松太公对小辈的包容,她

这字她得练啊!不说终成一代名家青史留名,最起码三五年内有所进步,去把现在的那幅换下来!所以,这十多天,就算家事忙碌,她也每天至少抽出一个时辰练字,平均练习时长比从前多了一倍。果然,人有了明确的目标,才会有更大的动力。

啥。

一直练字到晚饭时,写好一幅字的最后一笔,纪明遥才与崔珏同去用饭。

崔珏当然发现了夫人近日的变化。

饭毕,在夫人洗澡之前,他问:“夫人是想有所进益后,将太公现下挂在房中的字换下吗?”

“被你看出来了.....纪明遥承认

她笑:“在某些事上,我也有虚荣心的!”

她看向悬在堂屋正中的“贤夫佳妇”四个字。

这是今日午后大哥送过来,崔珏亲手挂上去的。

虽然太公对她是屋乌之爱,但她的确真实因太公受惠良多,很想报答太公。

可她身上有什么是太公需要的?太公又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她只能想,看到她有所进步,或许太公会感到高兴、欣慰?

至少,她想让别人看见,太公喜欢的小辈并非一无所长的泛泛之辈,她值得太公如此厚爱。

“那夫人可要努力了。”崔珏对她笑,“若无极大进益,太公绝不会应夫人的换字之求

“二爷从前也换过字?”纪明遥放纵自己在美色中沉迷。

“太公书房内,便有一幅字是我三年前写下,太公至今不肯换下。”崔珏耳根微红。

他低声道:“上次,夫人都没看见。”

”是吗!”纪明遥惊。

她忙抱住崔珏:“上次是太紧张了,根本不敢细看各处!下次,下次再去,我一定寻见!

“嗯。”崔珏亲了亲她的脸,“我信夫人。”

这可不是在卧房啊!

左右看看青霜她们早就退出去了,纪明遥红着脸,亲了他嘴唇一下。

崔珏反亲了过来。

擦身之后,纪明遥坐在床边犯困。

一不小心,亲太久了。

她月事才第二天,当然除了亲亲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可月事过几天就没了。

昨晚他们说好,先不生孩子,但是,不生孩子又不代表不能做。

问题是,崔珏他知道不生孩子怎么做......

纪明遥决定问一问。

她站起来,在屋内踱步,以保持清醒,等待崔珏洗完。

浴室内,崔珏听见了夫人细碎的脚步声。

夫人还没睡下?

思量片时,他不再拖延,擦身穿衣出来,果然看见夫人正等着他,有话要说。

暑夏夜间,夫人的衣衫更加轻薄。

抱起夫人坐回床边,他克制住自己,只看着夫人的眼睛,问:“夫人有什么话?”

夫人眼中盈满紧张与些许羞涩,问他:

”二爷知道,该、该怎么避子吗?”

理清夫人之意,崔珏脑中有一瞬发空。

不为求子,只为欢愉,夫人也愿意与他交融。

是了。他想。只为欢愉,亦可以行敦伦之礼。

原来他不必忍耐。

夫人也不必。

但,如何避子一

“二爷,不知吗?”纪明遥小声问。

“我一-”崔珏移开眼神。

他先看向夫人的裙摆。

隐约看见轻薄罗裙下显露的肌肤,他又忙看向窗外:“我明日便去,学习。”

“那、那...”纪明遥只能说,“二爷,好好学。””

毕竟,对这个世界的避孕方法,她也不是很了解....其实对上个世界她也不是很了解....

“嗯。”崔珏应声。

但这一声太过僵硬,他又忙添了一句:“夫人.....心。”

纪明遥应该相信二九探花的学习能力。

她低下头,也应:“嗯.....!

五月初一日。

本月第一个朝日,按常例,在上阳宫大明殿开大朝会。

五更。

广宜公主府。

自从出宫开府之后,除去除夕、新年等大节日,广宜已有近二十年没起过这么早了。

其实她不必在早朝开始前出门,只待朝会将散时,等在大明殿外即可。

但今日实有要事,她也着实再睡不着了。

“陛下立后之心已定,又深厌安国公等倚仗旧日祖上之功,横行跋扈,以至今时今日胆敢聚众勾连妄议储君,野心昭然。陛下早晚要他们好看。我做不到,还有许多旁人抢着做。”她对自己、也对宝庆说。拿起九凤钗,广宜亲手给自己簪在发髻正中。

大周皇室可远不止她这一府。

“我若功成,自然亏待不了她。”握住独生女儿的手,广宜微笑。

京外,江苏扬州府。

方至平旦。空中星光尚未黯淡,城中已有不少院落房舍有了起床挑水、生火做饭的响动。

江南富庶之地,城内百姓生活大抵都还过得去。有些人家点了灯烛照亮梳洗,有些人家仍舍不得些许灯油钱,只摸黑洗了脸挽上头发,借着天上的星光月光和灶膛里的火光行事。城东一处三进带跨院的宅院内,正房里的灯火却是通明亮了彻夜未熄。

卧房内,一个年约五六十岁,形貌干枯瘦弱的年老女子正闭眼半躺在床上。

她身穿暗青的薄绸褙子,身上盖着一条薄被,露在被外的一双手瘦骨嶙峋,在一对金镯的光芒下,皮肤越发似青似黑。房中或坐或站着五六个儿女子孙。有人满面愁苦,有人正在沉思,有人装出正在思索,实则早已困倦想睡,有人看一看兄嫂弟妹,已经下定了决心!“都不说话是吧,那就我自己去!”沈家老二起身,冷哼道,“把大姐姐卖了的这十七八年,拿着她的卖身钱不知享了多少富贵,如今娘梦见大姐姐有不好,想叫我们去看一看,就一个个的一声不吭!”他一脚踩上凳子,看着自己的大哥:“给我预备好盘缠,我今日就走!”

“二弟,二弟呀!”一身灰色绸袍的沈老大躬着身子起来。

搭上老二的肩膀,他叹道:“不是我不想去,是理国府上严命过,我们一家谁也不许再进京。若叫发现,叫我们求死不能!你那时年纪还小,只怕不记得一一”谁不记得!!”

沈老二瞪着眼睛。

他脸上直直划下两行泪:“爹突然去了,没了营生,大哥正怕养活不起我们几个弟妹,谁知大姐姐就叫理国府的人看了去拿了三千两银子非要买她走!大哥又怕得罪了理国府,就真把大姐姐卖了,拿了银子往南边来了由得大姐姐被他们撮弄去,生死不知!”

“那可是理国府!是理国公府!!”沈老大也急了,一伸

打向二弟肩膀,

家活不成,你以为、你以为我就想卖了亲妹妹、背井离乡躲了来吗!谁知道如今在这扬州城里,还有没有他们看着咱们的人?沈老二挺着挨了这一下打。

他身体晃都没晃,只冷笑说:“再不想卖,不也还是卖了。拿了三千两银子买房置地,娶了妻生了子,又做上了生意,到外面都有人叫上‘老爷’了。还把女儿定给了郑老爷家,眼看全家都要飞黄腾达了。”“二弟呀!”沈老大之妻红涨着脸站起来,“你侄女有了好人家,难道还是错处了吗?”

“哎,你给我闭嘴!”沈老大跺脚。

对着大嫂嗤笑一声,沈老二没说出不好听的话。

沈老大之妻却仍不服,又说:“我和你大哥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挣下这份家业,可早不止三千两了!再有,你说我们享了荣华富贵,难道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不是你大姐姐的卖身钱?”“闭嘴吧你!”沈老大虚张声势。

他大声一吼,巴掌轻飘飘落在了自己妻子的肩膀上。

房中另外两人,沈小妹和沈老三忙都过来劝架。

沈老大之妻嚎啕大哭,被沈小妹连劝带拽地请走了。

沈老三便挡在两个哥哥中间,急声说:“都是为了一家人好,大哥二哥,你们有话好好说吧!”

“好,好好说。那就好好地说说。”沈老二定定看着大哥,“再回到那天,我宁愿被理国府的人弄死,哥把姐姐卖出去!家里又没真到揭不开锅,吃不起饭的地步,我知

“你说得轻巧。”沈老大背过身,“都二十七了,走南闯北十几年,还是只会说这些没味的话。”

“咳咳。”

床上的沈家老太太睁开了眼睛。

三兄弟都忙凑到母亲床边。

“老大,给老二拿一千五百两银子,让他去。”沈家老太太气若游丝,“一千两本是他该有的,你还给他,五百两,算这些年的利息。他这一去,是生是死,以后都不用你管了。”沈老大身上一僵。

“娘!”沈老二跪下磕头。

“娘!”沈老三也跪下了!

他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想着一千五百两银子,发狠心说:“我也和二哥一起去!”

京中,崔宅,西院。

冠服已然整齐。

崔珏回到卧房,轻吻夫人额头,掩好床帐,方才出门,与长兄一同入朝。

床帐里,纪明遥鸟发散落,裹着锦被,正睡得香。

梦中,她躺在姨娘怀里,也睡得一片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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