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双和离(7)

等这几句真相, 纪明遥等足了两年零十个月。从十七岁的新年,等到了十九岁的冬天。

她最开始的目标是顾六。宝庆姐姐安排的人到京中后,最先接触的也是顾六。

但不知为何, 顾六竟对外来商人有了超乎寻常的警惕, 一概采买诸事,他只肯用多年熟了的人, 竟是一个新人都不愿用了——哪怕新人为了攀上理国公府,给他几倍的好处。

接触他不成, 为免于打草惊蛇, 她和宝庆姐姐只得暂停计划半年, 换过一批人,分头试探其余可疑管事。

终于叫她等到了。

魏林醉后说漏嘴,说二十年前, 他曾受理国伯吩咐南下一次, 是看管一家人老实到南边安家。

他说,这趟差事虽然没大油水, 走得倒算轻松。那一家子全是老弱妇孺, 只有一个十八·九的小子,算是大人, 路上根本不敢起歪心思,还殷勤服侍他, 每天买好酒好菜请他。到了扬州,这家子就买房置地,过上日子, 又不到一个月, 竟做起生意了。他又留了两个月, 看他们果然老实, 就回京来复命,只可惜,老爷没赏他太多。

魏林没说这一家人姓什么。宝庆姐姐的人怕他起疑,也没敢深问,只当听了个故事过去。

但纪明遥觉得——她就是觉得——如果姨娘的姓氏没被改过,这一家人,应是姓“沈”。

他们应就是,姨娘——她这一世亲生母亲——的亲人。

是卖了她娘的人。

是卖了她娘,还拿着娘的卖身银子,过得很好的人。

纪明遥把“沈”字写了满纸,随后揉皱、撕碎、放入火盆,毁尸灭迹。

冷静、冷静,她对自己说。

先别做定论。

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还差这一两年吗?

将去边关,纪明遥请宝庆送了她几个女护卫。

一路北上,她和温从阳赶在新年之前到了边关双平府。

新年一过,纪明遥便令女护卫中的两人带青霜、花影和几个可靠男子一起南下去扬州,找寻仁圣三年在扬州新落户、安家、买房,还做起了生意的“沈家”。她命,如若找到,先不必与他们有任何直接接触,只需详细探明“沈家”每个人的现状和二十二年来所有经历,回来告诉她。

离开理国公府,她终于能自由使用手中资源。

温从阳向来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高兴就好。就算他好奇服侍的人怎么少了,也最多会问一句,她只需给出一个合理回答,他便不会再怀疑追问。所以,她也不用怕被他阻拦。

现在,她是真的有点喜欢他对她的“痴情”了。

某种意义上,他很听话。

边关苦寒,不比京中富庶繁华,气候也更冷。将至阳春三月,天上却仍在飘雪。

而温从阳调来边军,虽从五品千户升为正四品指挥佥事,却也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大少爷。

东羌蠢蠢欲动。他来边关是为守疆卫土,并非是来享受,又上有总兵霍元和众指挥,即便他有心,想给纪明遥安排和在京中理国公府一样的生活条件,也不可能做到。

他很愧疚。非常愧疚。

纪明遥当然体贴地告诉他:“说要和表哥一起来的时候,这些我就都想到了。表哥知道,我一向不看重吃穿用度,这样已经很好。表哥也不必再对我愧疚、为我难过:能和表哥在一处,我真的很高兴。表哥只管用心在正事上,早日得胜,咱们便能早日回家。”

这话说出口时,是真是假,她自己都不会去想。

她早已欺骗自己成了习惯。

温从阳重振精神,去往营中练军。

纪明遥独自思索片时,开始给代夫任四安指挥使的方夫人写信。

成婚四年,几乎全京城都认为,温从阳从一个不学无术、字都认不全的纨绔,成为踏实在京营里任职、还一年比一年功劳更多、甚至自请来边关的忠勇小将,离不开她这“妻子”的督促教导。

大约是温慧的手笔,为挽回纪家女儿和她身为母亲的名声,京里还在赞扬她是,“贤妻”。

但其实,在来到双平之前,她从来没有主动督促过温从阳习武、上进。

重活二十年来,一次都没有。

她都没让自己“上进”,怎么可能耗费精神,整日去想怎么敦促别人努力。真有这个精力,她一定会用在自己身上。

成婚之前,全是温从阳先自己做成什么,再来向她邀功,求她的鼓励和夸赞。他还会经常同时带来很多麻烦,让她不得不疲乏应对。若他哪次只是单纯做成了一件事,她简直想烧香。

暗示霍元严格管理他,是她给张老夫人理由找她的不痛快,避免圆房。

但她也没有办法阻拦温从阳上进。

她鼓励是错、阻拦更是错。不阻拦,至少他真的会有进步,也能算是好事吧。

重生到这个世界后,她更是没有再像上一世一样,拼尽全力,鞭策过自己力争上游了。

她想活下去。身体健康地活下去,也不被人阴谋针对,好好活下去。

可现在,她有些后悔,至少在闺中时,她应该学会骑马。

她不该被母亲的去世困住。

若想真正为母亲讨还公道,她就不能被那个黄昏困住。

否则,她该怎样在军中做出些许实绩,正式站到皇后眼前。

再想得悲观些,若敌军破城,她还不会骑马,连跑都跑不快。

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公道。

去年三月,纪明远和齐国侯二妹妹成婚之后,刘皇后开始重建宫中女官体制,还在京中选拔了三十一位腹有诗书的女中英才,整理历代贤女、才女诗文,修书刊印。

纪明遥诗文不堪,自然不在入选之列。

但曾在秋猎夜宴上以诗赋获赏的纪明达,也未能入选。

显然,皇帝和皇后,对安国公与齐国侯的联姻,极是不满、提防。

婚事一成,这两人的野心,也已昭然若揭。

纪明遥也是安国公之女。她甚至嫁的是安国公夫人的娘家。从前年到去年,她还亲自往来安国公府足有近九个月,替纪家操办了这桩婚事。若非有宝庆姐姐的关系在,比起纪明达,她应更不受帝后信任。

但若……她想叫理国公府死呢?

管教家人不利、纵使豪奴欺压百姓等罪名,只能让这些勋贵禁足、罚俸、停职。真正被杖刑、流放、砍头的,只有各家奴才。

可若是勋贵本人强夺民女,还逼迫其家人远走他乡呢?

本朝律法——

强夺良家妇女,当处绞刑!

首先,她要等到切实的证据。

其次,她需要尽可能高的身份。或者说,能让皇后和皇帝看到眼中的价值。

她相信这世上仍有公义在。当今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大周境内称得上吏治清明、百姓温饱安乐。就算她现在寻上都察院弹劾理国公府或去敲登闻鼓,也有五分可能会讨回公道。

但她想集齐证据、确保万全。

晾干信,纪明遥亲手装入信封,封口,又备上一份厚礼,令人速送往四安府给方夫人。

这是一封请求结交的信。

方夫人读书之家出身,少不学武艺,却能在丈夫战死后,一力担起亡夫之责:上能指挥全军、亲身上马杀敌,立功得皇帝加封为夫人,暂代四安指挥一职;下能让麾下将士咸服。她想讨教。

重学武艺怕是来不及了。但她想知道,在她不能上战场的情况下,她在军中,还能做什么?

后勤?粮草?协助练兵?

信送了出去。

纪明遥点齐所有女护卫,让她们一起教她骑马。

一共十个人,阵势是有些大了。

但她认为,她的确需要这么多人。

……

新任东关省按察副使、崔珏,走出军营上马。

大周一京十八省,独有东关省地广人稀、气候寒冷,又临近东羌敌国,常有大小战事,因此不设布政使司,只由靖北将军统管军政,又设参政、参议各两员及按察副使两员,分管民生刑狱诸事,可上奏直达天听。1

崔珏上任按察副使已有两月,衙门驻地在双平四百里外的长兴府,今日来双平府军中是为公事。

现公事已毕。趁天色尚明,他该启程回去了。

但走出军营不到十里,在密林之外,他看见有人正学骑马。

虽然相隔甚远,他仍一眼认出,被许多护卫簇拥在马上那人,是他的妻妹——纪明达的二妹妹。

纪恭人。

与他无关。

可崔珏将收回目光时,纪恭人却在马上摇摇欲坠——不,她真的掉了下来!

怎会如此!

崔珏猛然勒马。

两个女护卫接住了纪恭人,似乎没叫她受伤。

纪恭人倚着护卫,在地上坐了片刻。

她好像在哭。

很快,她擦了擦脸,站起身。

她开始继续学骑马。

这次,是一个女护卫同她一起上马,在她身后护住她。

他该走了。

崔珏垂眸,看一眼手中缰绳。

他纵马离去。

京中,安国公府。

徐老夫人已在回光返照之时。

自从嫡长孙纪明远和齐国侯府的二姑娘定亲,她和亲儿子大吵过一场,就一病不起,多少名医诊治,良药下肚,也不见分毫效验。到现在熬了快两年,终于连参汤也吊不住她的命。

阖府子孙皆候在安庆堂。出嫁的女儿亦回来相送。

纪明德假作拭泪,实则不住瞥向大姐姐,心里偷笑。

她从前还可惜太太偏心,她不能嫁给温表哥。可那时她太年轻了,想少了,表哥算什么?她是国公之女,自然该嫁未来侯爷。像表哥辛苦挣扎在京营两三年,调去北疆才是四品指挥佥事。理国公府是还有爵位,却是降等袭爵,传到他身上只剩子爵,将来二姐姐也只是子爵夫人罢了!再过二三十年,真要论起身份,二姐姐和大姐姐都只有给她行礼的份!

再看大姐姐,嫁了当年“大周最好的男子”又怎么样?夫妻快五年,却处得像仇人,吵架吵得满京里看笑话。

现在可好了,大姐夫一个人去了北疆东关,把大姐姐留在家里,大姐姐想吵也没得吵,不知是不是寂寞得很?

还有啊——

纪明德扶着小腹,掩住嘴角。

不算四妹妹,姊妹里数她出阁最晚,可她已生下儿子,养到两岁,现在又怀上了一胎。而两个姐姐,一个成婚快五年,一个成婚整四年,却都直到现在也没有一儿半女。

谁能想到,一家姊妹里,竟是她嫁得最好,日子也最舒心呢!

可见命运不由人。太太再偏心,该享福的还是会享福,该受苦的还是得受苦!

安庆堂卧房内。

徐老夫人不肯再对安国公说一句话。

她只想和大孙女说话。单独说话。

安国公只好走出卧房,叫进不省心的大女儿。

纪明达一双眼睛早肿得快睁不开。她哭着扑到祖母身前。

“明达、明达!”徐老夫人用枯瘦青黑的手,颤颤摸到孙女的脸,“你记住、你一定记住!”

“你不许跟崔珏和离!”她用尽全力说。

“你这辈子,就留在崔家,长长久久,留在崔家!”她凄然泪下。

她的儿子,在带着全家走一条不归路。

她是活不成了。人一死,也管不了那许多。可至少、至少保住明达!

她以前嫌崔家不识好歹,竟敢疏远着安国公府,可现在看,竟是好事!崔家不掺和这些掉脑袋的事,明达是出嫁女,或许就不会被她父亲牵连,能一辈子在崔家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若是和离回来,不知还会叫她父亲再嫁去谁家,那就,更难保住命了!

徐老夫人两眼渐渐看不见了。

“快答应、快答应!”她声音也哑了,说出的话几乎不成句子。她向前摸索,搂住孙女,不住地说,“快答应啊!你这孩子,不是一向最听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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