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大哥入内, 崔珏转身,一同跪在了夫人身旁。
他试探着握住夫人的手。
夫人瞬时握紧了他。
但崔珏没有感到任何轻松。夫人浑身都在抖。她眼眶已然全红,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他与夫人一起仰头看向兄长。
崔瑜本想叫阿珏扶弟妹起来。他又想扶阿珏。
但手已伸出去,他又攥拳收回。
他侧身, 避开弟妹与阿珏的跪拜, 只问:“人证何在?”
“就在西院!”纪明遥字句清晰, “当年在城东莲云巷沈家学堂附近,以三千两银子买下沈家女的, 正是理国公府管家顾六。现顾六被关在西院,已经亲口承认是他买人!”
“可还有其余人证、物证?”崔瑜追问。
“看管沈家离京南下的魏林, 现仍在理国公府, 是出入车马管家。”纪明遥松开牙关, “还有当年学堂附近的左邻右舍,沈……秀才多年的学生,必不可能俱已搬离, 亦是人证!现有沈家女的兄弟二人在此,若能与理国公府当堂对峙,必会水落石出!”
“都察院‘风闻言事’,即便无有证据, 亦可弹劾理国公府。”崔瑜心中有了五分把握, “但若要真相大白、罪有攸归,人证物证皆不可少。”
他俯身道:“弟妹, 请先起身, 与阿珏回房歇息。待我细思,稍后过去与你们商议。”
“大哥。”纪明遥深深叩首, “此恩, 今生难报。”
“可当不得弟妹如此!”崔瑜忙又向侧边跳开一步, “便不提你我是一家人,我既身为副都御史,此事便是我职责所在,何必谈恩!快起、快起!”
他跺脚:“阿珏,难道你要我去扶弟妹吗!”
纪明遥突然笑了出来。
“大哥,我起,我起。”她一手撑住膝盖,“劳烦大哥,也惊扰嫂子了。”
她起得很慢。
崔珏直接将她抱在怀里,抱直。
纪明遥死死忍住泪。
“不用和你们嫂子道别了,我去看看她。”崔瑜迈进房中。
他拍了拍阿珏的肩膀:“去罢。”
孟安然便忙在内室说:“阿珏,弟妹还没吃早饭!”
崔珏张口回应。
“多谢嫂子。”
他声音干砺低哑。
青霜忙抱来斗篷。
崔珏亲手替夫人围好,将她抱起来,大步跨出房门。
他一路都没有发问。
纪明遥也只紧紧缩在他怀里,看这残冬的萧瑟凋零。
入目只有零星几株依旧苍翠的松柏。还有崔珏身上的绯色官袍,侬丽稠艳,像是春日已经来至。
新年将过,春风为何还不吹过来?
哪怕是深山里积雪融化,让春风染上清寒袭来,那也是……让她安心的春天。
纪明遥倏地抬起双眸。
“崔珏,”她轻声问,“你的生辰,是二月初九日。”
崔珏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是。”但他垂眸,依旧轻柔地、小心地回答。
“我也给你做碗面吧。”纪明遥缓缓眨了眨眼,“长寿面。”
崔珏没有立刻应声。
“我是不会做……”纪明遥对他笑,“你教我,好不好?”
我想给你做。
崔珏停下脚步。
他轻缓擦去夫人眼角的泪。可泪水却在他指尖越聚越多,他擦不尽、拢不住。
纪明遥把脸埋到他胸口。
“崔珏……”她揪住他胸前衣襟,“我们……我们回家吧!”
从他们在兄嫂的家里出来。
回他们两个人的家。
“我们回家。”
崔珏重新迈开步伐。
……
到眼前有些发晕时,纪明遥强行让自己停止哭泣。
她现在要保持绝对的头脑清醒。
她洗脸、梳头、喝茶、吃饭,闭目小憩,直到身体感觉舒适。
“下次大明殿大朝是三天后,正月十四。”她冷静对崔珏计算,“十四过后,便是五天元宵假期,加上二十休沐,正是六日。”
六天能发生的事可太多了。
三天更可以做很多事。
“我要入宫,求见皇后娘娘。”纪明遥站起身,“二爷,你替我问清楚当年沈家学堂、房屋都在何处,把邻居找起来。大哥若来——”
“我会和大哥商议如何报官、弹劾,该去拜望谁家,家里交给我。”崔珏抱她到妆台前,“夫人快去。”
青霜忙引姑爷出门:“沈家两位都在后院西厢房,按奶奶的吩咐,好茶好饭伺候着,只不许出去。顾六关在柴房了,也给了饭食。”她又忙说:“奶奶还没认沈家人是舅舅,也没告诉沈家人,姨娘已经——”
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十二年、七个月、零十一天。
崔珏记得姨娘去世的日期。
他推开后院西厢房的门。
沈老三立刻就跳了起来:“淑人!!”
茶也喝了饭也吃了,在这干坐了一个多时辰,别的一个人影也不见,他差点以为他要死了,吃的是断头——饭……
沈老三·退后了两步。
来的不是纪淑人。
“两位,我是翰林院侍讲,崔珏,纪淑人之夫。”他拱手入内,道明来意,“有劳久待,今日便不叙话了。请说明令尊于何年进学;沈家当年学堂、房屋具体在何处;左邻右舍的姓名、营生,及令尊当年教过的学生姓名和家中营生;沈家南下共途经几镇几城,现居何处,做何营生,家中还有多少人口;两位又为何此时才来京中,是如何寻到我夫人。”
青霜带侍女鱼贯入内,捧上笔墨纸砚。
沈相清看了崔翰林一时。
“是。”他低下头,请崔翰林坐。
当年他十岁。
十八年过去,他本以为许多事会模糊,可从头回想,竟然桩桩件件,都还分明。
说起沈家在扬州做了十八年生意,现已家财万贯,沈相清深深低下了头。
沈老三也只顾盯着地缝。
崔珏记下最后一笔。
“这些人若在眼前,你是否能认出?”他着重问。
“必然可以!”沈相清斩钉截铁,“请淑人和翰林放心便是!”
崔珏便道:“两位的铺面和现居房屋,我会着人看管,以免有失。”
“这些身外之物,随翰林如何。”沈相清自弃道。
崔珏并无任何劝慰之语。
他只最后说:“两位的伙计,不可流散京外,该带人找回,以免理国公府察觉报复。”
“多谢详细告知。”他起身,长施一礼,“请再稍坐少时,会有人来带掌柜去寻伙计。”
拿好证词,他转身要走。
“崔翰林——”沈相清声音发抖。
他踉跄上前:“我问淑人,姐姐怎么了,淑人……淑人没答。还请翰林——”
崔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回答,直接迈出门外。
……
崔瑜匆匆来到西院。
他边看证词边说:“苏世伯年前还说,理国公府、齐国公府、安国公府都有几房下人倚势逼人、强买田地、勒索百姓,他正查实。只因牵扯太广,未敢轻动。或许能从弟妹姨娘的事上入手。”
“夫人已入宫求见皇后。”崔珏道,“有我在家,请大哥速去见苏世伯。”
“我这便去!”崔瑜放下证词,“你多盯着些理国公府的动静。他家是开国功臣之后、国公府邸,这事报官去顺天府衙门,必然流程繁杂、难得结果。敲登闻鼓也要先证据齐全,亦怕拖到元宵之后,再出变故。沈家两人不似贫苦百姓,又怕弟妹名声有损,更受其害。最好是由我弹劾,大朝会在御前对峙!我观陛下早有杀鸡儆猴之心——”
“理国公府游离在安国公等人之外,已见生疏。”崔珏缓缓收拢手指。
“这个仇,我们一定要帮弟妹报了!”
崔瑜拍案离去。
……
纪明遥抵达宫门时,正在午膳时分。
但她要求见的消息递进去,不过两刻,便有女官匆忙来接。
纪明遥拜在皇后身前。
“娘娘,”她仰头说,“我想替我娘报仇,不知是否能成,还求娘娘解惑。”
刘皇后遣走了殿内所有服侍的人。
“好孩子,你慢慢说,我听着。”她想拽起明遥。
纪明遥不肯起身。
“娘娘,就请容我这样吧。”她伏身叩首。
“我娘名‘沈相宜’,原是京中秀才之女。十四岁秋天,她不幸丧父……”
她一字一句,清晰道来。
……
刘皇后着两个亲信女官送明遥回家。
她来至后殿。皇帝正亲自教七皇子读书。
“过了一个年,也不知全忙什么了。”他笑叹,“上次教善阳认字,想想竟是一个月前。不问旁人,我都不知该从何处教起。”
他便问:“纪淑人何事找你?”
“是她亲娘的事。”坐在皇帝身边,刘皇后示意乳母将孩子抱走。
她轻声讲述了“沈相宜”短暂的一生。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只因没了父亲,容貌过于出众,被豪门勋贵所喜,就这样离了家人、失了本名、断送了性命,还没活到二十岁。”她叹道,“幸好还有个女儿,一直记着她的冤屈,否则,在我大周境内、陛下治下,竟有这样的冤案被人蓄意埋藏,无人知晓,岂不让我寝食难安!”
她心中着实愤怒。
为明遥的母亲,也为那个她未曾谋面的,十几岁的女孩子。
她原本能有安稳喜乐的一生。
皇帝亦神色冰冷。
“这些公侯府里,仗着祖、父之功,只知尸位素餐,不思为国为民,反还广结亲友、野心欲大,做出许多目无君父之事!”他怒声道,“国库白花花的银子养着这些闲人,他们就只会残害朕的子民!”
“着都察院上折。”他命,“朕要亲理此案!”
理国公府。
一晚上加半天都没见人回来,顾六的媳妇急得叫儿子去找:“去李家吃酒,直吃了一整天?怕不是李家有狐狸精,早被勾没了魂儿!你告诉他,再不回来,老爷太太传他不在,我可不替他遮掩!”
他儿子忙往城南来。
李家的小院大门没关紧。
他推门进去,四处张望,还没看清什么,就觉得后脑一疼。
他俩眼一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