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冠

河南按察副使, 正四品实职。纪明遥心想。专管河道更为要职。

崔珏这是高升得重用了!

而且还是他一直期待的、能做实事的职位——

“天寒路远。”

纪明遥一呆。

她将要出口的、恭喜的话都停在了嘴边。

“夫人——”崔珏没能说下去。

纪明遥微微偏头,看他到底会说出什么。

崔珏显然努力了数次。

为说“不要她一起去”而努力。

“哼。”

纪明遥撇开眼神,不再看他。

“夫人!”崔珏一急。

他瞬时说:“虽然一去至少、至少一年, 但往来通信便宜,我会每日都给夫人写信,夫人一齐看过,一月回一封就是——”

“去就去, 也没说不让你去啊。”

纪明遥向西看天边火一样的晚霞:“一日一封信倒也不必:上次你去定凉,前后也快一年,一封信都没有, 我不是也没说过什么。”

崔珏握着夫人的手紧了又松、松开又握紧。

他歪身找夫人的目光。

纪明遥躲。

纪明遥再躲。

纪明遥忍不住笑了。

“你不想让我去?”她又忙装严肃。

“……不是。”崔珏只能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舍不得你。”

“那就是想带我去?”纪明遥追问。

“想。”崔珏轻轻吐气,“但夫人不喜欢出门, 尤其是,出远门。”

“是不喜欢。”纪明遥笑, “可我想和你去!你必须带上我!”

他做秋闱考官、被关进贡院的二十二天, 她都每天算日子。这一外放可不是几十天的事,是几百甚至上千天哇!

写信顶什么用!

“我也舍不得你!”环住崔珏肩头, 纪明遥轻声说。

崔珏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回房。

“完了……忘了。”

走到一半, 纪明遥遗憾:“我第一次下的面,还想给你尝尝来着。虽然就一般——”

崔珏停步。

“天冬。”他命,“去把夫人做的面端来。”

“是!”天冬一溜烟跑回去。

“现在都坨了!”纪明遥忙说。

崔珏笑:“无妨。”

回到房中, 他先吃下一碗素面。

“比我第一次做的好许多。”他笑道, “这就算明日的长寿面了。”

“那可不行!”纪明遥拒绝, “你又不是今天过生日。”

她转移话题:“外放的事, 你告诉大哥嫂子了吗?”

“先叫观言去说了。”崔珏道, “晚饭后,再找大哥细说。”

丫鬟们正经摆上饭菜,两人便先用饭。

重活第十七年,纪明遥出过最远的门,还是去年秋猎随驾到金岭行宫。如何跟随外放,外放后该怎样与当地官员家眷交际,路上和在任都要注意什么,她是既无理论知识,更无实操经验。

用过饭,她便与崔珏一起到正院来。

崔珏与大哥先说公事,她便问嫂子她该做的事。

大哥儿在上月满月。孟安然出了月子,养得身体安泰、红光满面,生产的亏空大约都补回来了。

阿珏高升外放,便是弟妹不问,她也要说些经验。

何况弟妹这样诚恳来问,她更是搜肠刮肚、倾囊相授,先讲了一个时辰该如何挑选跟随的人手、怎样收拾行李——尤其着重讲了路上会用到的东西、和外任时难寻的要紧物事。

纪明遥认真学习,感觉自己充满了知识。

知识太多了……好困。

她努力睁眼。

“行了,你快去睡吧,也到时辰了!”孟安然就笑,“一会我催他们。”

“嫂子,那我先走了,明日再来扰你!”纪明遥一点不逞强。

回房洗完澡,她倒头就睡。

正院。

孟安然轻敲东稍间的门:“这已亥初二刻,弟妹早走了。你们也快睡吧。明日早朝都不去了?”

“这便好!”崔瑜忙道,“夫人再稍等一刻。”

孟安然便且回房安置孩子。

崔珏起身:“我也去了,明日再找大哥。”

不可耽误了嫂子恢复身体。

“等等等等!”崔瑜拽他到墙边。

“大哥还有什么话?”崔珏问。

“我知道你忙!我也忙着陪你嫂子。”崔瑜先说出一句。

他又犹疑。

“大哥。”崔珏催促。

“我是想问——”崔瑜一闭眼,“你和弟妹成婚将一年,却还不曾有好消息,是不是、是不是——”

崔珏眉心微沉。

“是不是,有什么……秘方?”

崔瑜尽量委婉又直白地问了出来。

再不赶着问,过十几天阿珏离京,他想问也抓不着人了!

崔珏怔住。

问都问了,崔瑜也不再难为情,忙看兄弟的神色。

嚯!耳朵红了。

那就是有秘方!

崔瑜耐住性子等。

“大哥,”崔珏尽量保持语气平稳,“你为何问此事?”

“那不是,你嫂子生育三次,次次都让人心惊。”崔瑜一叹,“如今有了儿子,她也安心,我也安心……不必让她再过一次鬼门关了。”

崔珏垂眸思索。

“大哥,又为何以为我有‘秘方’?”他又问。

“我本也不确定。”崔瑜笑道,“可你和弟妹——这样,却快一年不见好消息,我自然有些猜测。”

“我明白了。”崔珏道,“我须,先问夫人。”

“是……该问。”崔瑜也不由低头看地砖。

这事问弟妹,真是、真是……哎!

叫他还怎么有充“大哥”的脸!

可也不能不问。

没脸就没脸吧!

“我回去了,大哥好歇。”崔珏转身。

他背影颇有几分不自然。

崔瑜慢腾腾回到卧房。

孟安然还没睡,等他一起。

看见夫人,崔瑜忙加快动作,洗漱更衣。

一起躺好,他本想提一提“避子”的事。但阿珏和弟妹还不知哪天给回应,这就对夫人说,又怕是空欢喜。

他索性一字没说,只抱着夫人歇下。

快一年没真正亲近,夫人在怀,崔瑜自然生出了许多不安分的念头。

但他竭力忍住。

便是只在外面,也不能保全然无事。

当年有了令欢后,他公事忙碌,夫人家事也繁杂,他又外放湖北,本约定那两年先不要孩子,让夫人养好身体。他便次次,都在外面。可夫人还是有了身孕。生下便是令嘉。

幸好夫人平安!

他自己也反思,阴阳融合乃能有孕。即便最后在外面,难道开始没在里面?他也未必每次都能及时出来。可见这法子靠不住。

盼着弟妹真能送他一个好法子!

崔瑜满心期待入睡。

……

西院。

崔珏一夜睡得不算太好。

五更睁眼,夫人自然还处酣梦中。他先如往日一样更衣上朝。

与大哥在车前相遇,他只颔首示意。

这才过去三个时辰,想必阿珏还没和弟妹说,崔瑜当然不能追问结果。

朝散,崔珏先回翰林院与众同僚辞别。崔瑜也回都察院有公事。

兄弟二人各有正事。

家里,纪明遥用过早饭,也跑去和嫂子讨教。

月内便要离京,那就是只剩不到二十天就要出发了。时间紧任务重,她得抓紧学习!

学到一半,女官来请纪明遥入宫。

刘皇后给她一件差事:“我正要让新选上来的孙吏目去开封。开封离崔按察驻地中泽不远,你们一同南下,也好有个照应。你在中泽,须一月一报当地及附近产钳使用的情形,有事也可随时回禀。奏章走官驿也可,加急送来也可,看你自己方便。可惜你无实职,不好赐你官印,你就用私印吧。”

她笑说:“我知道的你的性子,不爱出门。可我也知道,你当会同他去。便是本没打算去,也只当为了我出去?”

“臣领命!”纪明遥先接下差事。

起身,她笑道:“我昨日便定下要去的。可惜少让娘娘欠了一个情分。”

“这倒不必可惜,以后多得是机会!”刘皇后笑道,“好了,去吧,不虚留你、耽误你预备出门了。”

纪明遥告退回家。

宝庆已等了她有两刻,见面就说:“我和娘说了,也想去河南玩,娘应了!你们什么时候走?一起上路吧!”

“日子还没定,定了告诉你。”纪明遥高兴,“姐姐去住多久?恐怕衙舍狭小,你要先叫人去收拾房舍。”

“或许玩几个月?”宝庆笑道,“高兴就多住几日,不高兴就走,我也不知道。房舍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已叫人南下去办了。”

她便问:“你要不要也在外面住?”

“嗯……不必了。”纪明遥想了想,“屋子能住就行。搬到外面,他想见我、我想见他,还得多走一段路。”

那多麻烦!

“我就知道!”宝庆捏她的脸,“你呢,外人夸你再多,你还是能懒则懒,一步都不愿意多动!”

“嘿嘿。”纪明遥不反对。

宝庆便说起:“二公主的驸马人选好像定了,是右相第四子舒丞——就是秋猎上做《金虎赋》那个。”

纪明遥有印象:“他比二公主小一岁,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两颊都有酒窝,是不是?好像他也去了东林,但我不记得他猎物多少了。只看样貌,倒当得起做二公主驸马。”

“你那时全在想妹夫,你能记得什么!”宝庆笑说,“比猎他虽下了场,不过应付了事,早早就回来了。但我看,二公主也不必要一个英武强健的男人,能温柔体贴伺候她就很好。”

“那你要什么样的,想好没有?”纪明遥便问,“是不是义母和陛下、娘娘催得你烦了,所以你要借口去河南玩躲一躲?”

宝庆:“叫你知道了!”

她无奈:“我就不明白了,有什么好催?我一不缺人伺候;二不想要孩子;三又不少乐子;四又不想和男人做那事,怎么就非要把我一个男人凑成一对,非要催我成亲?”

“或许是——”代入广宜公主,纪明遥猜测,“你虽不急成亲,可再过两年,年岁合适又配做仪宾的男子就不剩了,所以催你?只要你看得顺眼,虽不喜欢,先娶回家当摆设也行?”

“你看,”她笑,“二公主和你同龄,选的驸马已经比她小了。”

“我自己的郡主府住得好好的,做什么非要多一个人碍眼。”宝庆不喜欢,“就一辈子不成亲,我也不少人伺候!那些男人,生得又没你好看,我想看美人,来看你不就成了?你还能不给我看吗?”

“那你就多在外逛逛!”纪明遥边笑边出主意,“娘娘让我一月一回禀中泽附近产钳使用的情形,可娘娘还分别派了人到江南、两广、南疆和西北,我去不得那么远,姐姐替娘娘去巡看,岂不还有了正当理由?这一圈走下来,没有两年也有一年了!”

“还得是你!”宝庆一拍手。

“这个好、这个好!”她站起来,“我这就向娘娘请命去了!”

宝庆走得像一阵急风。

崔珏回来得似一缕清风。

他手里捧着一支玉兰,递在夫人面前:“翰林院开得最盛的一树,我猜,夫人最喜欢的一支。”

“所以——”纪明遥立刻接在手里,“你当着全翰林院的人折花了?”

“是。”崔珏笑,“还有人给我搬椅子、找梯子。”

“幸好翰林院玉兰不少,”他说,“否则,几乎全被摘尽,都要送自家夫人。”

纪明遥闻着花香笑。

小心把花养在白瓷瓶里,她说:“中午去太公家,来不及了。等回来,我再给你做面。”

“不许拒绝!”她警告。

崔珏只好合上嘴。

纪明遥亲了亲他的嘴。

正午。

清寒春风中,松句亲手给崔珏加冠。

还未到春耕时节,园中土地大半裸露,只有一畦春韭、两畦冬小麦迎风轻摇。

礼成,松句含笑训导:“人能否屹立天地之间,原不在加不加冠。这虚礼虽成,你亦不可有所得意松懈,仍要审慎修身、修心,自持自重,方为人生一世。”

崔珏领训。

“行了,吃饭吧!”松句向孩子们招手,“吃完各回各家!”

纪明遥尝到了太公给崔珏做的长寿面。——太公专给她分出了一小碗。

比她做的好吃十倍!

那她晚上也要做!

太公事事比她做得好,她还全不做了吗?

哼哼。

松句还对她解释:“你过生日忙,没空来,面送去就不好吃了,所以没给你做,不是偏心他。等你再过生日有空,过来我也给你做。”

“那要等两年了!”纪明遥期待。

两年后,她和崔珏能回京吗?

还是直到三年、五年之后,她才能再见到今日桌边的这些人?

哪怕只是一年也很久。

纪明遥忽然觉得碗里的面更香了。

怎么做的?她也要学!下次做给太公吃!

……

纪明遥当真缠住太公,又学了两小时做面。

她午饭特地没吃几口。学出来的三碗面,两碗进了她自己肚子,一碗小童吃了,一点没浪费。

松句年老之人,又在昼短夜长之时,午间不睡。

但教学结束,纪明遥已困得神志不清。

她上车就睡着了。

醒来是下午四点半。

崔珏正在东侧间安排家事、挑选人手。

纪明遥决定现在就去实践做长寿面!

一碗面做成,清淡味美,她叫天冬速速端去正院。她自己拿,又慢又怕洒。

轻松走回房中,面已只剩半碗。

等他吃完,纪明遥笑问:“可得了太公两分真传?”

崔珏放好碗筷:“今日起,夫人便是‘松氏汤面’唯一亲传弟子。”

“那我是不是得先改姓‘松’?”纪明遥顺着他的话说,“‘松明遥’?”

也很好听哎!

不过,还是“明遥”最好听。

她本姓是“明”,不是“纪”。

松遥……好像也行?

但“明”是妈妈和姥姥的姓氏,她不要改。

胡思乱想一回,纪明遥想问崔珏辞别亲友的安排。

她就看到了崔珏眼露为难。

“你不会又想劝我别去吧?”纪明遥警惕,“皇后娘娘可还有差事给我,我不能不去!”

“不是!”崔珏忙道。

虽然他昨夜的确有这个打算。

“是,大哥——”他看一眼四周。

在此处不好说。

他请夫人到卧房。

几经斟酌,他只能照实开口:“大哥问你我……避子之法。”

纪明遥:“……”

纪明遥:“哦!”

纪明遥:“大哥和嫂子……不想再要孩子了吗?”

“不清楚。”崔珏垂首,“是大哥说,不想再让嫂子受生育之苦。不知嫂子心意如何。”

他问:“能说吗?”

“能啊!”纪明遥揪住他衣袖,“你、你学会的那些,就送他们吧。”

“羊肠套的制作、使用方法”最要紧。其余的……取悦女子的书籍,也可以让大哥学嘛!

“那我,找时间,送去。”崔珏语气僵硬。

他身体也僵硬。

“看你方便。”纪明遥小声回应。

和嫂子分享小·书而已。

小事……小事!

“那你,怎么辞别亲友?”她决定翻篇、下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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