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迟天生有一副怜孤惜寡的柔软心肠,从小就乐于助人,习惯把一些他觉得很可怜的小东西带回家。
祖父对江迟格外纵容,也格外溺爱,从不曾斥责江迟,连江迟从学校门口买来的一窝染色小鸡都一只只养大了。
八岁时,江迟捡回家一条小狗崽,取名江百岁。
小狗崽长得很快,没几个月就长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祖孙俩一养就是好几年。
江迟很喜欢小狗,小狗忠诚亲人,而且很好养,不像小猫那样矜傲娇气。
五年后,江迟十三岁。
彼时他已经被江家父母接回去,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和祖父一起生活。
祖父在芜川郊区有一幢小院,每逢放假,江迟就和祖父住在那里,虽然比不上别墅豪华,但胜在环境幽静,门前还有一棵繁盛的批把树。
江百岁总是趴在树荫下,假寐着等江迟放学。
初一升初三的那个暑假,江迟又搬去了祖父小院住。
江迟不是很喜欢在家里住,父母和大哥对江迟都很好,好得有些客气,也有些生疏。
他们从不会对江迟发脾气,连脸上的表情都复制粘贴一般,亲切热情得有些假,相处起来难免压抑。
江迟总觉得父母和大哥才是一家人,自己形单影只的。
所以江迟总是想,自己要是有个弟弟就好了,这样他在家里就不会太孤单。
可惜江迟自己当年都差点被流掉,工作繁忙的父母决计不会再给江迟生个弟弟陪他。
于是,江迟从大街上给自己捡了个弟弟。
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暑假,十三岁的江迟遇见了十一岁的秦晏。
茫茫人海,只有江迟为秦晏停下了脚步,继捡狗事件后,时隔五年,他又把离家出走的小秦晏捡回了家。
而正如江迟设想的那般,这个人会一直陪着他。
江迟的整个人生,都因秦晏的出现拨云见日,明亮粲然。
那天,秦晏身上穿着件白色衬衫,站在地铁口,神情淡漠,仰面看着那幅复杂的地铁换乘图。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也没想好自己要去哪儿。
今天,是秦晏母亲去世的第39天。
秦晏原本想去墓园看母亲,但离开秦宅后,他又觉得一抔黄土也没什么可看的,就站在熙熙攘攘的地铁口,望着那张繁复的地铁图出神。
人群往来,行人万千,喧嚣吵闹中,他仿佛找到了一点与世界的连接。
13岁的江迟比23岁的江迟还爱多管闲事,别说是遇上什么需要帮助的老人小孩,就算遇见一条等红绿灯的狗,他都会给抱到马路对面去。
江迟背着书包,原地观察了一会儿,见那个小孩确实无家人陪同,而且已经研究了十五分钟地铁换乘图后,江迟忍不住出手了。
“你需要帮助吗?”
江迟单手握着书包肩带,倾身靠
近那小孩:“你要去哪儿?”
小孩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等江迟说完话以后,又过了几秒才反应似地轻轻动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漆黑的眸子落在江迟脸上。
江迟温和地笑了笑。
秦晏没有理江迟,就定定地面前的少年。
江迟很耐心地和秦晏对视,问:“你是找不到家了吗?”
秦晏很轻地皱了下眉。
江迟又说:“你家在哪儿吗?我可以送你回家。”
半分钟后,秦晏慢慢摇了摇头。
听完江迟捡小孩的全过程,祖父还是有些不可思议:“所以你就把人家带回来了?”
江迟:“他自己愿意跟我走的。”
祖父头疼道:“警察抓到人贩子以后,人贩子也是这么说的。”
江迟:“......”
祖父朝江迟身后的秦晏招招手:“小朋友,来,你渴不渴,饿不饿?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秦晏没过去,很警觉地往江迟身后躲了躲。
江迟挡在秦晏身前:“爷爷,他好像不会说话。”
秦晏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江迟没有看到,在自己脑袋附近比划了一下:“他这里好像不太好,问他什么都不知道。”
秦晏:“.......”
祖父交代江迟:“你先带他在院子里玩会儿吧,给孩子倒点水喝,我去打个电话,让警察过来看看,这么整齐干净的孩子,肯定是谁家走丢的,父母都急坏了。”
江家小院内,江百岁摇着尾巴围着小主人转,轻轻嗅了嗅小主人带回来的新朋友。
江迟把大黄狗介绍给新朋友认识:“我叫江迟,这是江百岁,你叫什么名字啊?”
秦晏并不是很想说话。
自从母亲死后,秦晏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他对外界的反应总是很少。
这种感觉很奇怪,秦晏常常感觉很累,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可就是觉得异常疲惫,对曾经许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他能感受到自己精神中有什么东西在沉睡,在断开连接,但他不想管。
秦晏就像落进深海里,不断、不断地往下沉。
海水包裹着他,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那些纷纷扰扰从此都与他无关。
他在向下坠落,却又宛如飘在云端。
秦晏可以挣脱开海水往水面上游,但他没有这么做。
祖父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用一个很专业的名词为秦晏的状态定性——
PsttraumaticStressDisrder。
创伤后应激障碍。
医生对祖父说:“亲眼目睹母亲去世对这个孩子的打击太大了,人在伤心过度的情况下很容易出现应激障碍,尤其他还这么小。”
秦晏对此不予认可,但他不想说话,于是只是摇摇头,表示自
己没有很伤心。
“情感疏离与回避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最显著的临床症状之一,孩子,你不是不伤心,你是伤心到精神无法接受......”
医生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秦晏的额头:人的大脑非常精密,你的大脑为了保护你,将那些让你受创伤的经历隐藏了起来,以此屏蔽你的痛苦。?”
在和医生几次交谈后,祖父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决定将秦晏带到美国去,脱离原有环境,逐渐淡忘创伤。
秦晏不想去国外,也不想在家里待着,就以参加夏令营为借口,暂时了离开秦家。
他不喜欢美国,比起金发碧眼的美国人,秦晏喜欢黑头发黑眼睛的人种。
江迟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秦晏很喜欢。
他看着江迟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和江迟回了家。
秦晏也不知道为什么。
秦晏认为,或许是江迟的眼睛里有魔法,和江迟对视几秒后,自己就毫无缘由地跟他走了。
现在,江迟又用那双星星似的黑眸注视着秦晏,问他叫什么名字。
秦晏依旧不想说话。
他捡起一个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晏’字。
从那以后,江迟就开始叫他‘弟弟’或者‘晏晏’。
这令秦晏有点羞恼,他开始后悔自己写了‘晏’字。
早知道江迟喜欢叫叠字,那他就写个‘霸’字好了。
当时怎么没想到呢?
真烦。
江迟的祖父虽然报了警,但遗憾的是,警局那边回馈的消息显示,并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儿童走失。
11岁的男孩已经不小了,很多都自己上下学,独自出现在地铁口也没什么奇怪的。
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赶到江家小院时,江迟正坐在马扎上,接着个不锈钢盆,剥枇杷给秦晏吃。
彼时秦晏已经过了少儿时期,即将进入青春期,个子抽条似的拔起来,看着一点也不矮,面容格外沉稳冷静,怎么都不像走丢的儿童。
警察半蹲在秦晏面前问了几个问题,秦晏仍旧不想说话,只躲在江迟身后。
江迟就把自己捡到秦晏的过程又给警察复述了一遍。
警察听完问秦晏:“小朋友,你还记得家在哪儿吗?要不要先跟叔叔回警察局,叔叔帮你联系父母?”
秦晏把江迟喂到他嘴里的枇杷咽下去,捡起木棍在地上写:“我过来玩,家里人会来接。”
听到这个回答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警察没有追究江迟他们‘报假警’,又和江迟祖父聊了几句,然后开着警车离开了小院。
祖父退休后又被工程所返聘,忙忙活活的也没来得及做饭,就给江迟留了200元钱,让江迟带弟弟出去吃。
秦晏眼神清清浅浅,落在那一盆水灵灵的枇杷上。
江迟从遇见秦晏那一刻起,就自动觉醒了‘读晏术’的绝技,纵然
秦晏不说话,但江迟也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江迟察言观色的本领突然间达到巅峰。
对方只消给他这样一个浅浅的眼神,江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秦晏这是还想吃枇杷。
江迟又剥了个枇杷喂给秦晏:“晏晏弟弟,枇杷好吃也不能当饭吃啊,你想吃什么?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
秦晏没理江迟,只是一低头,极其矜贵地叼走了江迟手上暖橙色的枇杷果肉。
江迟:“......”
行吧。
秦晏说家里人会来接,可一直到天色擦黑,也不见有人来接他。
江迟看向秦晏。
秦晏伸手比了一。
江迟说:“你要在我这儿玩两天?”
秦晏摇头。
江迟又问:“两个星期?”
秦晏仍是摇头。
江迟目瞪口呆:“.......两个月?”
秦晏像是觉得江迟惊讶的傻样很有趣,居然勾了勾唇角,‘嗯’了一声。
江迟讶然道:“我......靠,原来你能出声啊?”
正这时,江迟祖父下班回来了。
祖父看到江迟还在剥枇杷喂秦晏,忍不住说了一句:“少给弟弟吃点枇杷,吃太多烧心。”
江迟追着祖父进了厨房:“他就吃这个,别的不吃,爷爷,我想让他多在咱家住几天行吗?”
祖父把买来的菜放在案板上,很痛快地同意了,还让江迟去给秦晏收拾个屋子出来。
于是江迟就带着秦晏去选房间。
秦晏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这一天又走了不少路,一看见床就忍不住犯困。
江迟铺了床:“那你先在我床上睡会儿?”
秦晏慢慢走过去,想坐下,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衣服。
江迟猜测秦晏是想洗澡,就又把人领到了浴室,拿了自己的浴巾和干净衣服给秦晏。
秦晏接过江迟的浴巾,放在鼻子前面轻轻嗅了嗅。
那动作很像一只小猫,看起来就十分娇贵,俨然是谁家的小少爷从家里跑出来体验生活的模样。
江迟:“呃......要不我去给你买条新的?”
秦晏没回答,转身走进浴室,不一会儿洗好澡出来,整个人湿漉漉的,浴巾盖在头上,发梢还在滴水,就套上了江迟的T恤短裤。
江迟拿过浴巾,又在秦晏头上胡噜了两把,找出吹风机递给秦晏:“你睡吧,我去写卷子了,有事叫我。”
秦晏点点头。
洗完澡后秦晏更困了,也没有吹头发,直接就倒在了江迟床上。
床上很干净,被子也软,秦晏比较满意。
江迟半掩上房门,突然想起来这小孩好像不会说话,又怎么叫他呢?
他转身进了祖父的工作间,半个小时后,做出一个不太好看的遥控铃铛,跟医院护士站的输液铃似的,那边一按,他这边的铃铛就
会响。
夜里,江迟把房间让给了秦晏,自己搬到了隔壁房间睡。
江迟大抵是天生睡眠质量差的那种人,十分认床,骤然换了房间,辗转到凌晨还没有睡着。
明天早上八点还有一节英语补习课,他七点前必须得起来把单词提前背了,再睡不着,明天又该起不来床了。
江迟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会儿饼,终究还是回了自己房间。
他一推开门,秦晏立即就醒了,条件反射般伸手在枕头底下一摸。
江迟压低声音:“晏晏,是我,你江迟哥哥。”
秦晏:“.......”
怎么就江迟哥哥了?
他之前一直不想说话,大抵是没遇上江迟这样奇怪的人。
从他们见面开始,江迟一会儿自称他哥哥,一会儿说他是哑巴,一会儿说脑子有病。
他还觉得江迟脑子有病呢。
秦晏从床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在朦胧的月光下看着江迟。
江迟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像是在接近什么稀有的野生动物,极力显示出自己的无害:“我有点认床,在隔壁睡不着,我们能不能......换一个房间睡?”
秦晏天生是个领地感很强的小孩,此时已经将江迟的房间圈划为自己的领地,绝不可能轻易割让。
于是,秦晏坚定地摇了摇头。
江迟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往里躺躺,给我让个地。”
秦晏:“?????”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江迟把他往里一推——
然后他毫无准备地平移到了床内侧。
嗯?刚才发生了什么?
江迟的力气怎么这样大?这符合牛顿力学吗?
秦晏狭长的凤眸微微瞪圆。
而且......如果不交换房间的解决方案就是一起睡,那他们其实也可以再重新洽谈一下交换房间的相关事宜。
他的领地意识也没有那么强!
不管怎么说,在pnA不能达成一致意见的情况下,不是应该拿出pnB继续商讨吗?
怎么A不行就直接定B了呢?
这根本不符合国际磋商条款!
他要求重新复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