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缘小镇不大, 说是小镇倒更像个房屋挨得紧密的村庄。
那些房子乍一看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看久了却有些审美疲劳,像是一个只用来看的样本房, 而不是有人的住的房子。
因为这些房子确实是出自纸老人一个人之手, 自然也只打上他一个人的烙印。
纸人没有生理需求, 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
在独属于人的欲望消失、又没有新的执念支撑后, 原本残留在灵魂中的记忆也会随之消逝。
因此,看着视线中只有纸和竹子的一切事物, 殷罗从没有觉得这么难忍受过。
难受到他恨不得想要将这里的一切都染上血色。
只有血肉和低温才会让他感到舒适。
还有那无时无刻注视着这个世界的弯月亮也是让人如此膈应, 像是被自己的领地被入侵和偷窥了一样。
大概这也是论坛上描述的一样, 一些强大的鬼怪和异化生物都会圈出自己的领地, 在领域中遵循着自身的规则。
现在,殷罗就有着自己领地被入侵的狂躁, 很想将这里通通染上自己的气息。
——他本该这么做,遵循着自己的心底的渴望和执念。
“……厉鬼复苏……”
郑青的面色变得很不好看。
一开始的猜测被证实了,可他完全不觉得快乐。
这位“殷公子”目前这个样子, 分明要么是他们将一个未知的存在当成了高级玩家, 要么就是异化线玩家精神和身体状态都超出临界点,完全朝鬼异的方向转变。
他曾经碰见过这种场面, 在他第一个梦魇级别难度的副本里,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印象最深的异化线玩家。
那个玩家符合所有对异化线玩家的认知,孤僻, 易怒,又有点神经质。
一进入副本就表现出游离于所有人之外的态度,甚至对同任务的玩家也称不上友好,态度完全和对待NPC无异。
而最终,在一次危机中, 因为他错估了自己的状态,力量使用过度,浑身长出昆虫一样密密麻麻的眼睛,失去自我,变成只知道捕杀活物的怪物,永远地留在那里。
无论是谁再次降临到那个世界,都会碰到一个穿在现代衣装和整个副本格格不入的“猎手”。
郑青上一队的队友都在那个新诞生的怪物手上,他能活着出来差点没了半条命。
“退后!全都退后!快!”
郑青感受着那从心底就冒出寒气的恐怖气息,下意识挡在了众人的前面。
他双手握拳,右脚迈出,脚尖点地,往前擦了条规整的半圆。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一凝:“恒常序列——”
莹白的光霎时间从地面上那到弧线中喷涌而出,光晕快速闪动,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纹路,不断拨动。
有如山如海、有如鸟如鱼、有如林如陵、如云雾如雷霆。
仿佛铭刻在青铜器皿上的凝聚着岁月象形文字,又或者是保存在石壁上千年不褪色的古老图纹,沉稳厚重的气息就承载在这单薄微弱的光上扑面而来。
“山纹!”
话音刚落,白光大盛。
只见那不断波动闪烁的光纹终于凝固在一座巍峨壮美的山峦上。
山纹越来越清晰,仿佛能看见上面生长的松柏花草,栖息的白鹤猿猴,潺潺流水……直到最后,这一层脆弱的白光真的拥有了山峦的厚重和稳固。
白光的范围只堪堪映射到包括郑青在内的六人,和几个紧急放进来刚做好的纸人。
却在白发少年那沸腾的邪异力量中,好似被怒涛冲刷岿然不动的礁石,护得一个安稳的角落。
“郑哥,你还能撑多久?”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玩家非常担忧。
这恒常序列算是他们和平公会中最强的秘法了,他们这群人中只有郑青一个人掌握,也是他们进入梦魇级副本的底气。所以一旦郑青出事,他们这些人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郑青轻吐一口气:“还好。”
他仰头看向那个悬在半空,光是溢出来的力量就开始改变周围环境的白发少年,心慢慢下沉,找不到突破口。
恒常序列的使用对他负担不小,特别是【山纹】这种“地”级别的序列纹,更是无法长时间维持。
可掌握力量本来就是为了去使用,一直隐藏反而不是件好事。
就像一天前他们身中白骨污染,就是因为他没有反应过来晚了一步,才导致队友差点身死。
身为玩家,面对这种异化扭曲的力量,不可掉以轻心,更不能存一丝侥幸。
异变还在继续。
在殷罗意志影响下的环境就像是被拼凑起来的一般,不甚和谐。
温度降低,天空漂落起灰色如同飞絮一般的大雪;地面和房屋软化起伏,像是某种正在呼吸生物的外部皮肤;但当凝望着同一个地方久了,就会产生头晕目眩之感,眼前好似闪过阵阵虹光。
与此同时,属于纸老人本身的力量也在复苏抵抗,那些纸折出来的房屋时而变回灰白时而又变成血肉。
这本就是个不怎么稳定的投影世界,殷罗的出现让这里产生了未知的变化。
但就在血肉之力快要膨胀到极限,玩家以为要来个两蚌相争的时候,飞雪突然停住了。
“我以为你会动手。”
看着气息慢慢抑制下来的白发少年,一直站在原地的阿夏说道。
她确实和别的纸人不太一样。
殷罗的力量没有影响她,纸缘小镇本身的力量也没有针对她,她是个完全割裂的异类。
白发少年眼珠动了动,平静地看了她几秒,随后移开了目光。
女性纸人身上没有血肉,他觉得有点丑,不是很想对话。
“小熊。”他喊道。
只见一只毛茸茸看上去非常可爱的白兔子玩偶费力地从殷罗的背后爬到肩膀上,一只耳朵抖了抖,一只耳朵贴近了殷罗脖子上的皮肤,看上去心情很好。
它不知什么时候从游戏背包中跑出来了,然后不动声色地扒拉住殷罗的衣服,挂在他的腰间,直到殷罗叫它才显露身形。
这神秘的玩偶并不简单,在鲛人号中,它就以残魂之身拦住高级玩家简茧,为殷罗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从梦境中挣脱。
事实中,它也是殷罗除了家人之外最信任的存在。
“怎么啦,小狗狗?”殷罗看向它,眉眼弯弯。
刚刚正是白兔子玩偶扯了扯他,阻止了他想要将这一切都血肉化的行为。
权衡之下,殷罗才停下的。
小熊手摆了摆,然后又原地跳了一下,两条浑圆的手臂交叉,手舞足蹈挥舞了一阵,似乎很想表达什么。
白发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看不懂哦。”
“要不你说几句话?或者用眼神暗示?”殷罗扯了扯小熊的耳朵,试图难为一只兔子玩偶。
但很显然,一只眼睛是镶嵌上去的红宝石、嘴巴是丝线缝上去的兔子玩偶做不到。
小熊急得瘫在殷罗手中一会儿,然后突然一个激灵,跳到殷罗的头上,手臂指了指天空。
“怎么?”殷罗也跟着抬起头看去。
然后他就知道是什么了。
或者说,不用抬头也知道发生什么了、
因为,天亮了。
永远是黑夜的白骨佛国像是被撬开了一道缝的鸡蛋,光从外面照了进来。
可着并不像是黑暗即将褪去的黎明,而是更加压抑的夜晚。
“来接你的人,提前来了。”一个声音说,
竟是消失了好一会儿的殷行止又出现了。
他看上去还是如初见的时候,惶惶若神明。
哪怕早已知道自己正在面对什么,即将走向什么样的结局,也不改坦然无惧的本质。
殷罗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能感受到,你的力量将他们吸引来了,他们‘定位’到了这个世界。”
殷行止似乎从不说谎,当他愿意回答的时候也并不隐瞒。
静姨?
殷罗并没有想象中开心,因为现实世界的他,力量可没有现在的无所顾忌。
“你对你世界之外的一切好像也挺了解?”殷罗问。
殷行止很强,这显而易见。
他也不像殷罗第一次接触到玩家时,他们所描述的“副本人物会被游戏屏蔽到一切关于游戏的言论,对玩家的存在不会抱有怀疑”。
相反,殷行止明显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们是外来者,知道殷罗和其他玩家不是一批的,甚至还知道手机。
鲛人号中那位惊鸿一面的“礼貌声音”和【干枯太阳】也很厉害,是超出常理的厉害,但他们可没有殷行止这般“真实”。
“或许吧,我不记得了。”男人说。
“我只记得,每一个存在的‘我’,都是为了和白骨佛,和这些‘温泉’中诞生的东西同归于尽。”
这觉悟真高。
殷罗挑了挑眉:“为了大庸?”
“为了大庸。”
“那你真是个舍身取义大公无私的光辉人物啊,死都死了,这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魂也不知道分了多少股,居然还记得自己的使命。”白发少年拍了拍手掌。
现在的他其实对这些话题根本不敢兴趣,他只是对殷行止的强大感兴趣,才愿意陪聊这些无趣的话题。
“并没有你说得那么无私。”男人说,“只是因为只有我能做到,所有只有我才去做罢了。”
他语气冷静理:“在那些‘温泉口’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之前,大庸也从不安宁。这里充满了争斗和死亡,无数人想要往上爬,又有更多的人从高台跌下。”
殷罗说:“哪个世界都一样。”
殷行止点头:“嗯,我曾下令专门搜捕过他们这些玩家,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了不少你们世界的故事,也知道在你们的世界,暂时还没有出现‘温泉口’这样的东西。”
“在你们的文化里,我大庸或许算得上是‘玄幻世界’?”
他似乎是开了个玩笑。
但殷罗并没有笑。
殷行止其实也不觉得很好笑。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提起了别的话题:“听说让你们降临到这些世界的存在叫【无罪深渊】?”
白发少年看着他,没有接话。
殷行止说:“这个名字很不错。”
“那里不错?”
“寓意很不错。”
男人望着那越来越大的裂缝,说:“我出生在大庸,我很喜欢这个世界。可即使是我也找不到那些‘温泉口’形成的原因,更找不到抹去它们的方法。”
“它们就像是人必将面临的身老病死一样,无论这个人是好是坏,身负功德还是罪孽,却都将走向死亡的归途。”
“我们皆‘无罪’,却身处深渊。”
殷行止一挥袖子,金光裹着他,好似救世仙神:“我出生于大庸,自然深眠于此。”
“这个世界无能愚蠢的人太多,但世界本身足以让我欣喜。”
“我只希望这次拖延,能让后世之人有更多时间,有足够的底气和能力,来面临着九大鬼异的下一次复苏。”
“——让大庸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