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信王察觉到异常,自宋衍离宫后,萧云漪没有往边关写过信,只从孟将军送来的密报上得知他的近况。
算算时间,这封信大概是宋衍这个月中旬写的,然后和孟将军写给京中孟府的家信一起寄回来,托孟广明转交给她。
孟广明不知内情,又辗转找萧玉姝帮忙。
而庆宣帝上次收到孟将军的边关密报,已是七天前。
萧云漪轻轻皱眉,指尖落在末笔那一处的潦草。
她曾经看过很多份他练的字,这的确是宋衍的字迹,但笔力略浅,前两个字还好,后面两个字细看却能看出笔触微微发颤,最后一笔已显潦草。
倒像是写信的人有些握不住笔。
萧云漪猛地捏紧薄薄的信纸。
屋外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伴着宫女嬉嬉闹闹的打笑声,欢快喜悦。
她长呼出一口气,起身走到殿外。
宫女们都在看爆竹,一时没有发现站在廊下的萧云漪。
萧云漪的视线扫过宫女们欢乐的笑容,尔后仰头遥望边关的方向,虚握住信纸,久久不动。
转眼已至元宵。
元宵佳节,官衙封笔,宫里宫外,到处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连宫里都暂时管得不严,不少内侍宫女不惧寒冷,在殿外玩闹。
萧云漪翻过一页经书,轻缓地念完最后一句,转头望向殿门处。
殿门紧闭,乾清宫里的宫女内侍大多也去看花灯了,还有一部分禁军被调到其他宫殿巡逻。
此刻的乾清宫异常安静。
她看向上首的庆宣帝。
天子斜靠在椅边,半阖着眼,手搭在膝上,食指规律地轻点,许是因为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睁开眼睛,问:“怎么不念了?”
萧云漪轻声道:“皇伯父,快亥时末了。”
再过几刻钟,就到正月十六了。
除夕之时,信王妃提醒她的两个字正是元宵。
“不急。”庆宣帝笑了笑,但笑意不及眼底,“再等等。”
萧云漪应了声“是”,手捧经书,准备继续念时,却被庆宣帝打断:“先不念了,陪朕说说话。”
她顺势合上书。
“永宁,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庆宣帝坐直,“说来听听。”
萧云漪看了眼站在庆宣帝身边的杨权,此时殿内只有他们三人。
她缓缓回答:“我想去江南看看。”
庆宣帝惊讶地挑眉:“为什么?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念头?”
“说不清楚了。”萧云漪低垂眼帘,盯着掌心的念珠,“只是有时候会想,我一直在京城与青云观之间来往,二十年的时光里,好像一直被困在这两个地方,没能见过世间更多美妙风光。”
“那为什么是江南,而不是西北?”庆宣帝故意逗她,“宋衍现在可是在西北待着。”
萧云漪摇头,“伯父,您莫要再打趣我了。”
庆宣帝笑笑,尔后笑意一敛,神情冷肃:“孟士易上次写密报来,已经是半个多月前了,就连明面上的奏折也还是年二十八收过,西北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朕竟有些看不清了。”
萧云漪也担心,但她还得安慰庆宣帝:“伯父,孟将军戍守边关几十年,忠心耿耿,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边关的情况,一定会没事的。”
庆宣帝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定定他的心。
三人之间,一时无话。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一名面生的小内侍跌跌撞撞地从殿外跑进来,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不敢直视天颜。
“陛下!文华殿走水了!太子殿下还在里面!”
庆宣帝没有说话,暗暗握紧椅子扶手。
“怎么学的规矩?!”杨权厉声喝道,“起火了就赶紧派人去灭火!内侍宫女,还有禁军,全都叫去灭火!跑来这里鬼哭狼嚎地叫什么?!”
内侍浑身一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不停磕头,“是……是!奴知错!求陛下恕罪!”
“行了。”庆宣帝神色不变,“还过着节,就别教训人了。”
“陛下说的是,老奴知错。”杨权立即告罪,瞪了眼面前的小内侍,“还不赶紧去帮忙!”
“是是,奴告退。”
紧接着,殿外响起一阵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禁军铠甲碰撞的响声,偶尔响起几道低声呵斥。
片刻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萧云漪望着殿门的方向。
寒风刮过,吹得窗棂微微作响,殿内垂曳在地的纱幔轻飘,四周静谧,唯有刻漏的滴水声滴答响起。
她一点一点捻动掌心的念珠。
“走水了!快去救火!”
殿外骤然响起一声高亢急呼,旋即响起零星的跑步声。
“人都跑哪里去了?你们几个快去找人!”
“赶紧去搬水!”
殿门突然被人推开,又是一名面生的内侍跑进来:“陛下!偏殿起火了!永宁郡主还在……”
话未说完,他看清坐在上首的萧云漪,瞬间瞪大双眼,活像是见到鬼一样,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云漪看着他,问:“我怎么了?”
内侍膝盖一软,径直跪在地上,“陛下饶命!郡主饶命!”
他“砰砰”地不停磕头,地面渐渐染上一摊鲜红,嘴里不断重复求饶的话语。
“还没出正月,”庆宣帝声音平平,“见血……不吉利。”
那内侍浑身一僵,连忙用袖子去擦面前的血迹,刚擦干净,额头上的血又滴在地面。
殿门再次被推开,呼啸寒风霎时全都灌进来,殿内暖意骤消,旁边的纱幔飞舞飘荡,如同大雨将至前漫天翻滚的乌云。
“父皇!”
来人一袭圆领窄袖大红袍,胸前金色五爪蟒龙团纹,张牙舞爪,在两侧宫灯的照映下,显得格外威风凛凛。
“儿臣听闻乾清宫走水了,担心您的安危,特来护驾!”
“护驾?”庆宣帝轻声重复,盯着面前的人,“信王,朕无事,有禁军在,用不着你护驾,回去吧。”
信王站在原地不动,看见站在庆宣帝身侧的萧云漪时,微微一愣,旋即恢复如常:“父皇,儿臣前来,其实还有一事,不得不亲自向您禀明。”
不等庆宣帝发问,信王用力一抹眼睛,双眼泛红,泪水划过面庞:“适才儿臣得知,文华殿起火,火势太大,二弟困在里面没能出来,已经……已经仙去了!”
“你……你说什么?!”
庆宣帝急忙站起来,脚下不稳,身子往旁边一歪,抓住萧云漪的手腕,方才站直。
信王抬头见庆宣帝神情悲痛,不似作假,心里冷笑,面上哭得情真意切:“儿臣哪里敢欺骗父皇?儿臣亲眼所见,二弟全身被烧得通黑,面容尽毁,可父皇亲赐的佩玉仍在,那一定是二弟!”
他一边说,一边哭,说到后面,满脸泪痕,他往前走了几步,哀声劝道:“父皇,二弟去了,您……节哀。”
一看清信王向前走的动作,萧云漪立即扶住庆宣帝,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退,脸上跟着浮现几分哀痛。
庆宣帝嘴唇发抖,颤声道:“朕不信。”
“父皇,您何苦自欺欺人?二弟确实已经去了。”信王眼里闪过一丝狠厉,“父皇,还请您早做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
信王仍面带悲伤:“自然是重新册立太子。”
庆宣帝一瞬不离地盯着他:“太子刚走,你就已经盯上他的位置了吗?”
“儿臣不敢。”信王恭顺地弯腰,语气却不含丝毫敬意,“儿臣不过想劝诫父皇以朝局为重,以江山为重,早日定下太子的新人选。”
“立谁?莫非立你?”庆宣帝嗤笑一声,“即使太子死了,还有太孙,那也轮不到你!”
信王立时站直:“你宁愿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不愿立我,是不是?!”
“是。”
信王下颌紧绷,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庆宣帝,忽然一笑:“既然如此,父皇,那就不要怪儿臣心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