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圣宫内传出产妇阵痛的喊声,宫女、太监们手里拿着各种接生、盥洗的家什,进进出出,一派忙乱。
魏忠贤、刘公公站立在院落中央,瞅着这一切。
一个东厂太监领着线人趋步而至:“禀报公公,线人来了。”
线人上前施礼:“给两位公公请安。”
魏忠贤问道:“怎么说?”
“按照公公的意思,小的告诉那萧云天,皇子出生,就在今夜,萧云天听了很是高兴。”
“他真的会来?”
“自从到了京师,萧云天抛金掷银,就让小的打探这一件事。”
魏忠贤瞅着线人:“你倒是两头拿钱。”一摆手,“下去领赏吧。”
“多谢公公。”线人与太监一起走了。
刘公公瞅着魏忠贤:“你的人不会不中用吧?”
院落四周的暗影处,闪动着东厂太监的身影。
“刘公公放心,万无一失。”
“可是不敢掉以轻心,当年,陛下的母后……”
魏忠贤笑道:“知道知道,公公跟我说过一百次了。”
“萧云天绰号无影腿,来无影,去无踪。”
“这一次,老子让他有来无回。”
躺在天石草庐青石板上的萧云天猛然坐起,宝剑就在身边,他刷地抽出半截剑身,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线人与他的一番对话,重在耳边响起——wutu.org 螃蟹小说网
“萧将军要进宫,今夜是最后机会。”
“东厂的那些走狗如何部署?”
“还不是跟从前一样。”
“究竟怎样?”
“也就是照旧四下里巡视,他们拦不住萧将军。”
宝剑入鞘,萧云天站了起来,他的坐骑从草庐后转出,在萧云天身边停住。萧云天抚摸着马背,想起杨天石的话,“不是惟命,是送命!”
月光下,坐骑似乎悲悯地瞅着他,萧云天轻轻叹了口气。
杨涟惬意地坐在木制的澡盆里,杨天石和布衣一左一右,用毛巾为他轻轻擦洗着,周围雾气腾腾。
杨涟闭着眼睛:“有些事情,原本生下来就该懂,可我竟是花了一辈子时间,临死才弄了个明白。”
“爷爷……”布衣不想他提到死。
“好好好,不说不说,天石啊,跟爹说说,布衣的亲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天石沉吟一下:“……是个好女人。”
“可外头的传说……”
“都是胡说。”
“人言可畏呀!”杨涟忽然睁开眼睛,“可爹从来都没想到,我儿子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儿子也怕,而且很怕,所以,儿子才做了许多不得已之事。”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只有老夫的儿子敢跟皇帝抢女人,哈!”说时,杨涟的神情竟是颇为自得。杨天石惊诧极了。
“爹,儿子给你惹了这么大个祸事,你不怪儿子吗?”
“记得当年卓吾先生给我讲过一个洋夷的故事,他也是在传教士那里听到的。说是远古时候,洋夷有个国家,王子抢了别国的王后,那王后是个美人,两国为争夺这个美人打了十年的仗,血流成河!当年我听了这故事,匪夷所思,为个女人,这值得吗?可如今想想,人们为权力打,为金钱打,为土地打……嘿嘿,说不定为一个美人打还更值得啊。”说着竟自笑起来,片刻后,他黯然道:“可惜他竟先我而去了……”
“在江南之时,卓吾先生给儿子颇多教诲。”
杨涟点点头:“人有命运,国有国运,人之命运常常与国之国运息息相关啊,如今这大明朝,大贤处下,不肖满朝,冠履倒置,卓吾先生生不逢时,怕也惟有此一死啊。”
“儿子总以为,爹是个矢志不渝的东林党人。”
“你爹是,至今犹是,这也是爹的宿命啊。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岂还有他?可如今人之将死,心里却有了疑问。”
“卓吾先生说,疑则有进。”
“可我疑的是,我伺候了一辈子的那个皇帝,他值得伺候吗?”
杨天石和布衣没想到杨涟会说出这样的话。
布衣劝道:“爷爷,您累了,就别说了。”
“不,我要说,不然没机会再说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天石、布衣手忙脚乱,杨涟的咳嗽渐渐停了。
“自从万历朝,我便为皇帝陛下看着他的家,我以为那是国家,忠字当头,应当理分。万历皇帝死了,我接着给泰昌皇帝守家,他让我进入内阁,我感激涕零,为国本之争,流放我十六年之久,我无怨无悔,仍是心头一个忠字。再后来便是当今陛下,人小鬼大,借助魏忠贤等阉党,且欺枉布衣助他借尸夺嫡,竟然瞒过了天下人耳目。”
杨天石一惊,深深地瞅着布衣,布衣低下了头,杨天石沉吟着:“这么说,信王没说错,天下本该是信王的。”
杨涟没回应儿子的话:“我得知此事,已是后来。按我终生奉守之忠诚,本该愤然而起,大义灭亲,揭发此事,还信王一个公道。可我终是有了私心。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却在十六年前矫枉圣谕,救下了皇命鸩杀的皇后,且与皇子的奶娘有了苟且之情。我只有一个孙子,虽非亲生,胜似亲生,而新皇夺嫡,他竟是关键人物。”
杨天石惊愕万状:“爹!你全都知道?”
杨涟仍是不回应,自言自语道:“我老了,死不足惜,可我杨家血食,不能断在我手里。”
杨天石、布衣跪在澡盆前:“爹,爷爷,儿子、孙儿错了!”
杨涟怒道:“起、起来!我没说你们错!”
杨天石、布衣面面相觑,起来了。
“我方才所言是私心。可我若是完全出于公心,将此萧墙之祸公诸天下,又当如何?又能如何?先是我杨家家破人亡,然后便是天下大乱,当今陛下与信王各自操戈而起,总有一个杀了另一个,天下还是姓朱,可天下百姓却已是千百万人头落地。这便好吗?不好,一点也不好。可怎样才能是个好?如今我总算看明白了,无论我如何去做,它就没个好!”他气喘得几乎说不下去了。
杨天石哽咽着:“爹,你就别说了。”
杨涟仍是不回应儿子的话,他梗着脖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接得上气。
杨天石和布衣托扶着杨涟,抚着他的后背,布衣流着眼泪:“爷爷,咱到床上去歇着吧,喝点药……”
杨涟忽然又说了起来:“为了那点虚名,我争了一辈子,我,我要你们,不要再争……”
“是,爹,你别说了……”
“这样的……皇帝,也不要再伺候……”
“爷爷,孙儿记住了,您老人家别说了……”
杨涟气喘吁吁:“辞了官,锦衣卫也不要做,带上布衣的娘,隐居乡野,去过、过百姓的、安生日子……”说着说着,杨涟的脖子耷拉下来。
布衣紧紧抱住爷爷的头颈:“爷爷!爷爷啊……”
杨天石神色木然,下意识地仍然轻轻地抚着杨涟的后背……
金家夫妇奔了进来:“老爷!老爷!”
杨天石怔怔地站立起来:“……爹累了,扶他上床歇着。”说着,转身就走。
布衣哭喊道:“爹!你去哪呀?”
杨天石怔怔地朝外走:“我有事,我有点事要去办……”
奉圣宫宫殿的屋顶上,萧云天趴伏着,警觉地朝下观望。
院落中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产房殿内传出妇人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强烈。
宫院幽深的角落里,魏忠贤、刘公公隐蔽着,朝萧云天所在的殿顶上张望。
产房大门忽然开了,产妇“啊啊……”的喊声,高一声低一声地传出。
几个宫女和太监慌乱地跑了出来,一个声音喊着:“快去叫御医来!”刘公公就要奔过去,被魏忠贤一把拉住。
魏忠贤府内,刘三提着灯笼走过正屋房门前,杨天石悄然跟在他身后,猛然上前用刀抵住他的脖颈:“说,魏忠贤何在?”
刘三慌乱地说:“没没,没在家。”
“胡说!”
“是、是没在家,陛下的皇子今夜出生,听说那萧云天……”
杨天石把刘三往地上一搡,纵身上了屋顶。
奉圣宫,萧云天自殿檐上飞身跃下……
魏忠贤一声呼喝:“拿下!”
一张罗网平地而起,将萧云天兜住,四个东厂太监拖着兜网,来到院落中央,隐蔽的太监立刻上前,将钢刀抵住网中的萧云天。
魏忠贤哈哈大笑,走上前来:“萧云天,空城计不可二用,你好愚蠢!”
被缚的萧云天徒然挣扎着:“魏忠贤,你好手段!”
刘公公急急走向产房,产房内已是大乱,人们进进出出,一个御医在太监导引下,慌慌张张地赶来。
刘公公在门口来回踱步,心慌意乱。产房内渐渐安静下来,御医神色黯然地走了出来,朝刘公公摇了摇头。
朱由校匆匆朝产房走来,魏忠贤、刘公公急急迎了上去。
刘公公神色凄然:“陛下,陛下,陛下不要去,不要去……”
朱由校朝前走着:“朕的奉圣夫人怎样了?朕的皇儿怎样了?”
刘公公总算将朱由校拦在了门前:“陛下……”
朱由校一把扒开刘公公,吼道:“怎样了!”仍是朝前走。
刘公公扑通跪下,抱住了朱由校的腿:“陛下!请陛下节哀……”
朱由校一脚踹去,刘公公翻倒在地。
门口处,御医和宫女、太监们都跪下了,堵住了门口:“陛下!”
朱由校站住了,他愣怔着,喃喃道:“死了?”
刘公公已爬了过来,声泪俱下:“陛下啊……”
朱由校仍是怔怔地:“都死了?”
院落中央,萧云天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魏忠贤随手抓过太监手中的木梃,奔了过去。
萧云天面无惧色:“哈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子总算不虚此行!”
魏忠贤趋至跟前,朝着萧云天劈头盖脑地打去:“住口!”
“你给我住手!”一只手牢牢抓住了魏忠贤手中的木梃。
魏忠贤一怔:“杨大人?”
萧云天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杨天石夺过魏忠贤手中的木梃,对萧云天吼道:“你这个蠢货!”
刘公公搀扶着朱由校走了过来,朱由校仍是怔怔地:“天石,你回来了……”
杨天石也怔住了,他扔掉了木梃,朝朱由校微微颔首:“陛下……”
魏忠贤喝道:“杨天石!你好大胆,陛下面前,胆敢不跪!”
朱由校扬扬手,仍是怔怔地:“是朕要他不必跪。天石,奉圣夫人可好?”
魏忠贤、刘公公面面相觑:原来皇帝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启奏陛下,夫人一切都好。”
“好,那就好。可朕却不好,一点也不好……”
杨天石不明所以,瞅瞅魏忠贤,再瞅瞅被缚的萧云天:“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请陛下恩准。”
朱由校仍是自言自语地:“奉圣夫人定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还是认朕这个陛下,好好……”
“萧云天一时糊涂,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放他一条生路。”
魏忠贤喝道:“胡说!擅闯宫禁,暗杀皇亲,罪在不赦!”
朱由校怔怔地瞅向被缚的萧云天,朝他走了几步:“原来你就是萧云天,你不认得朕吗?”
萧云天愣怔一下,摇了摇头。
“你见过朕,你见过……十八年前,朕刚落生的时候,你受我大皇兄指使,要杀朕。”他指指杨天石,“是天石救了朕。”
萧云天恍然大悟:“罪臣,罪臣该死。”
朱由校轻轻摇头,“天意,都是天意。”说着,怔怔地朝前走去,刘公公赶紧跟上。
“陛下。”
听到杨天石的声音,朱由校站住了,他慢慢转过身,仍是怔怔地。
“天石,你求朕的事,朕从来都答应你。萧云天当年谋刺朕,朕可以饶他不死,可他杀死了朕的娘,让朕从小就没了娘亲……所以,朕不能饶他。在母后死祭之日,朕要亲手杀了他。”说着,欲转身离去。
杨天石纵身挡住了朱由校的路:“陛下!”
魏忠贤喊道:“大胆!给我拿下!”
东厂太监们持梃上前。
朱由校轻轻摆手制止:“天石,为一个杀了母后的凶手,你要与朕为难吗?”
杨天石跪下了:“陛下!”
“朕绝不答应,除非你把朕杀了!”说着,从杨天石身边走过。
魏忠贤喝道:“将萧云天押入东厂,听后陛下发落!”
太监们拖着被网缚的萧云天便走。
杨天石噌地站起:“站住!”
他走到魏忠贤面前,深深地注视着他:“魏忠贤,今日此来,我原是要跟你算账!”
魏忠贤不动声色:“要杀要剐,没人拦得住杨大人。”
“可咱俩的账改日再算,今日我要你放了萧云天。”
魏忠贤冷笑一声:“嘿嘿,杨大人,陛下圣谕你都听到了,萧云天已不归我处置。”
杨天石猛然揪住魏忠贤的脖领子:“放了他!”
魏忠贤仍是不动声色:“忠贤不信杨大人会造反!”
杨天石嗖地抽出利剑:“天石今日便反了!”剑尖直抵魏忠贤喉咙。
一声惊呼:“爹!”布衣奔了过来。
二人俱是一怔:“布衣?”
布衣扑通跪在二人面前:“爹!”
杨天石怒道:“哪个是你爹!”
魏忠贤也道:“哪个是你亲爹!”
布衣瞅着魏忠贤:“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就做点好事吧,爹!”
杨天石怒道:“你还要叫他爹吗!”
布衣跪着面向杨天石:“爹,孩儿没办法,他毕竟是布衣的亲爹。爹,看在孩儿的面上,你就饶了他吧。”说着,深深地伏地。
杨天石手中的剑哆嗦起来,终于放手,沉重地“嗐”了一声。
魏忠贤整理一下衣领,依然喝道:“将萧云天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