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圣夫人,请!”
朱由校先在工房门口出现,后面是客印月,她双手捧着白鸽。
在工房里等候的杨天石,与客印月隔着一段距离,怔怔地瞅着。
朱由校盯视二人片刻,在外面关上了门。
客印月终于先开口:“小爷都知道?”
杨天石点点头:“就因为……鸽子……”
客印月怀里的鸽子飞起来,二人趋步上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客印月哭泣起来……
“你又何必冒这个险?”
“我以为再没有这一天……”客印月却忽然脱出怀抱。
“布衣,他可好?”
“他还不知道你是他娘。”杨天石搀扶客印月坐在凳子上。
“不要告诉他,也许……这辈子都不要让他知道……”客印月说着又哭起来。杨天石坐到客印月对面。
“印月,我今日定要见你,是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不是高兴的事,就不要说。”客印月用手帕擦着眼泪。
“是高兴的事。”
客印月想到自己昨晚在梦里……
“我梦见我的布衣婚配生子……”
“不会那么快……”杨天石握住客印月的手,“你听我说,布衣不会有事,他终有一天会跟你团聚。”
“我已不敢奢望……”客印月泪眼矇眬。wutu.org 螃蟹小说网
“我估计就快了。”杨天石解下锦衣卫指挥使的鹰图玉制腰牌,放到客印月手中,“我一直跟布衣说你死了。”
“我是死了……”客印月喃喃地说。
“布衣若是不认你,把这腰牌给他看,再跟他说鸽子的事,他就会明白。”
“真有那一天,有你在,何必这样麻烦。”客印月瞅着腰牌。
“我是怕你们母子不期而遇。”
“但愿会有那一天……”
门开了,朱由校探头:“杨指挥使,怕是有人来了。”随即又关上门。
客印月扑到了杨天石怀里,杨天石忍住情感,抱着客印月站了起来。
客印月脸上有泪,深情地瞅着杨天石。
“我看得出来,那老东西就快死了。”
“还有一件事……”杨天石急于把要紧的事说完,“李进忠出狱了。”
客印月一怔,慢慢脱出了杨天石怀抱,鸽子又飞到客印月双手中。
“十七年来,我一次也没梦见过他……”
“我见过他。”
“不许让我儿子见他!”
“也是他的儿子。”
客印月忽然朝门口走去,在门口处,断然说道:“我说不许就不许!”
说完推门而出。
“奉圣夫人。”朱由校正在门口恭敬地候着。客印月站住,朝朱由校施礼。
“多谢小爷。”
杨天石来到门外。朱由校瞅着客印月远去的背影。
“杨指挥使,该做的我都做了……”
“多谢三殿下。该做的,卑职也定然会做。”
言罢,杨天石转身朝另一条道而去……
片刻后,刘公公指挥着两个太监扛着一个布裹的人形物件走了过来。
“小爷,小爷……”那人形物件被倚到床背上,刘公公揭开裹着的布,“这是奴才打听到的。”
“客印月”栩栩如生站立在二人面前。朱由校惊讶地审视着……
“这人手艺不错!”
刘一刀府内,耳房里魏忠贤狼吞虎咽吃着手里的窝头,眼前放着一小碟咸菜。
门开了,强烈的光线射进来,他眯起眼睛,嘴里仍在嚼着……
刘一刀的管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锦盒:“咱家主子的手艺还真是不错。”
“是老子福大命大。”此时的魏忠贤,声音还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愿你狗日的造化也大,你该走了。”
魏忠贤拿起小碟,把咸菜往嘴里一倒,“咯吱咯吱”地嚼起来:“我来了多少日子啦?”
“昏死了三天,养了八天,老子伺候了你十一天。”
魏忠贤把剩下的一口窝头塞进嘴里,站了起来:
“刘老爷不来送送我?”
“嘿!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哪?”说着,管家把锦盒往魏忠贤手上一放,“可别他妈弄丢了,不然,死了也不是‘全乎儿人’。”
魏忠贤捧着锦盒:“但愿这罪受得值。”
管家把几枚铜板放到了锦盒上:“拿着,够你几日饭钱。想进宫,没那么容易。”
魏忠贤深深瞅了管家一眼:“多谢关照。”
“行啦,快走吧。”
魏忠贤捧着锦盒朝大门口走去:“请告诉你家刘老爷,老子发达那天,不会忘了他老人家。”
杨天石站在俘虏营地栅栏边,营地中央,偌大的桌案上铺展着一块黄布,豪格站立一侧,瞅着自己的弟兄们排着队,咬破手指,在黄布上涂涂抹抹,终于看到四个斗大的字:努尔哈赤。
杨天石身边的锦衣卫队长气哼哼地说:“这帮逆贼,简直要造反!”
杨天石不动声色:“校场厮杀,他们总要有面旗子。”
“可陛下若是当场见到……”
“陛下要的就是这个。陛下要他们拼死搏战,以检阅我禁卫军战斗力。”
“努尔哈赤旗帜”已经制成,豪格抓住一边,双手一抖,旗帜在头顶上飘扬起来,后金俘虏们欢呼:“万岁!万岁!万岁!”
豪格看见了杨天石,将旗帜交给身边的人,大步朝杨天石走来。接过旗帜的人像豪格一样继续抖动着,俘虏们持续欢呼:“万岁!万岁!”
旗帜“跑动”起来,俘虏们跟着奔跑,“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看守的锦衣卫都举起枪指着他们。俘虏们视而不见,仍是奔跑欢呼……
豪格走到杨天石面前,被队长抽刀拦住。杨天石轻轻推开队长:“忙你的去吧。”他瞅着奔跑欢呼的战俘,“倒是视死如归。”
“大人那天说得对,等死,不如战死!”
“真到了那天,也许我死了,你们还死不了。”
豪格没听出杨天石话中有话:“虽说大明皇帝让杨大人领军,其实我等用不着大人。”他指着奔跑欢呼的弟兄们,“他们也不会听大人的。”
“旗子为何是黄色?”
“正黄旗,是我满洲八旗第一。”
“你很会鼓舞士气。”
“大人过奖。身在狼窝虎穴,让我的人有点‘念想’,他们便死而无憾。”
“努尔哈赤当上皇帝了?”
“他不会当皇帝。努尔哈赤乃八旗共主而已。”
“共主?”杨天石显然不明白。
“八旗各自置有官属,各有军民,遇有大事,则八旗旗主会议决定。是为共主。”
“为何也喊他‘万岁’?”
豪格笑道:“原本是不喊万岁的,到了大明地界,倒学会了。”
杨天石也笑道:“怎么不学点别的?”
“学啊!我军连下你大明七座城池,知道得到的奖赏是什么吗?每人一部《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杨天石惊讶极了。
“努尔哈赤告诫将士,中原汉人之军事谋略,尽在《三国演义》之中,要将士们好好学习,活学活用。”
“以一套《三国演义》问鼎中原,实在匪夷所思。”
“大人以为不能吗?”
杨天石深深地瞅着豪格:“你没时间得到答案。”
豪格笑了:“即使在九泉之下能看到那一天,我也知足。”说着,大步走回营地中央,喊道:“列队操练!”战俘们迅速奔到豪格面前,在豪格的口令下,徒手操练起来……
一身锦衣卫装束的萧云天朝杨天石走来,杨天石一惊,他侧脸瞅向萧云天,沉声道:“你好大胆!”
萧云天上前施礼,“启禀指挥使大人,时间地点都定下了。”
所谓京师阉市,不过一排挂着破烂的“租”幌的旧房子和一个偌大的空场。房子出租给待选入宫的阉人,空场则是点选入宫阉人的地方。
日下三竿,魏忠贤来得不是时候,空场上只有一个现烙现卖烧饼的老汉,还有几个破衣烂衫、提着鸟笼子的阉人,散散荡荡,百无聊赖地溜达着。
几个阉人见到了魏忠贤,其中一个招呼道:“来啦您哪,公公我这就接着您啦。”说着,竟是一个半身礼。
魏忠贤赶紧回礼:“您,您哪……”他不知道怎么说。
四周溜达的阉人接着话茬:“免礼,免礼。”又溜达起来,好像没看见魏忠贤一样。其中一个还唱了起来,竟是旦角。
魏忠贤怔怔地瞅着,不远处有个石碾子,他走过去将已经包裹起来的锦盒放在上面,身体靠在一边。
一个衣衫褴褛、十六岁上下的后生凑了过来:“看山啊,还是问水呀?”嗓音已是有几分变了。
魏忠贤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是吧?”
魏忠贤点点头,瞅着那几个溜溜达达的阉人:“正要请教。”
“有钱吗?”
魏忠贤瞅着后生。
“这地界,学问大得很,遇上我,算你运气。”
魏忠贤想了想,摸出一个铜板,后生一把夺过去,跑到烧饼摊,放下铜板,捧了两个烧饼回来。
烧饼很热,后生将烧饼左右倒着手:“你一个我一个。”
魏忠贤道:“你吃,我吃过了。”
后生咬着烧饼,“我姓刘,在家行三。”
“原来是刘三哥。”在这里,魏忠贤觉着自己像个斯文人了。
“什么哥呀哥的,叫我刘三得了。”
“是,听说这京师阉市……”
“嘘!可不能这么叫。”
“听说……都这么叫。”
刘三端起了架子:“不可。”
“那叫什么?”
刘三举着手中的烧饼指指那排破旧房子:“此乃京师‘后宫馆’是也。”
“后宫都这个样儿,没人愿当皇帝了。”
“所以有个‘馆’字嘛。馆者,临时落脚之地是也。总有一天会入宫。”
“小哥来这里多久了?”
刘三立刻骂道:“他妈的老子来了三年了,整天见到公公,可后宫的影儿也没见着!”
“为何?”
“你没看到我穷嘛,老子贿赂不起那些个宫里头的大太监。”
魏忠贤一怔:“进宫还要行贿吗?”
刘三奇怪地瞅着魏忠贤:“看你不像个傻子啊。”
烧饼已经吃完,刘三舔舔手上的遗留,再拍拍手:“好好,也该着你碰见我啦,就先给你上一课。你听着啊,如今咱这大明朝,哪一行最吃香啊?就是公公这一行。这一行为何吃香啊?因为进了宫,那饭碗也就有了,还是个金饭碗。混得好呢,当上个公公头头什么的,那就招摇了,就威风啦,走到哪都有人给你磕头。要是赶上个外派的活儿,比如到南边当上个税务监察官,那你他妈就肥啦!一年的油水,你一辈子都花不完!可惜本朝皇帝不设东厂,要是还有个东厂,咱成了东厂的公公,哈,那就比他娘的锦衣卫还威风,哪个敢惹?吃香的喝辣的买房子置地,就是县太爷也比不了!懂了吗?”他的解释比刘一刀要具体得多。
“你还是没说为何进宫还要行贿。”
刘三瞅着魏忠贤:“还真有点傻。公公这一行这么风光,自然是人人都想来啦。可这宫里头招公公,每天就只招那么一个。可每天等着进宫的呢,一百个都不止。那每天招进宫的那一个他凭什么就招进宫啦?凭他脸蛋漂亮?凭他的卵蛋比别个割得干净?凭银子啊!”
“要多少银子?”
“没个定准。三年前,一百两银子也就够了。”
魏忠贤一惊:“一百两啊!”
“今年的行情是一千两。”
“啊!”魏忠贤大惊失色。
“也算是个本钱。只要当上了公公,你伺候得好,皇上啦,娘娘啦,贵妃啦,太监首领啦,有那么几回赏钱,就挣回来了。要是再有个外派的活儿,那就赚多啦。可就是这一千两银子的本钱,可真是他妈的难弄。喂,我说,看样子,你像个有钱的。”
魏忠贤的嗓门立时高起来:“老子要是有一千两银子,就不到这儿来啦!”
刘三点点头:“也是。可他妈的卵蛋没啦,不来也得来。喂,你的卵蛋也割了吧?”
魏忠贤提起裹着锦盒的包裹,“告辞了。”朝前走去。
刘三喊着:“喂,给你讲个故事。”
魏忠贤站住了。
“从前有个太监……”
魏忠贤等着,刘三却再没了下文。
“下边呢?”
“下边没有啦!”刘三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
四周溜溜达达的阉人也跟着哈哈大笑,笑声凄凉。
魏忠贤继续朝前走,太阳西斜,拉出他长长的身影……
刘三喊着:“太监下边没有啦!他妈的老子还不是太监,下边也没啦!”说完笑得弯了腰,岔了气,笑声更加扭曲……
回到白屋,魏忠贤一脚踹开了门,他点亮了油灯,举在手里,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客印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