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守山人

杨玉并未慌张,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如果刘向记载属实,那么作为一位活了一百多岁,弃千万钱如蔽履,隐居山林,养鸡任性寄欢的隐士。

能在乎这些俗套反而见鬼了,不在乎才是正常的。

也许自己该忽略掉这位祝鸡翁奇人异士身份,从其是一位博识旁通的智者方面来入手。

但见到鸡翁之前,要先过这守山之人一关。

沉思片刻,杨玉揖礼道:“依在下看来,君不辨是非便赶我下山,恐违鸡翁本意。”

这话听得中年人眉头一皱。

“更甚者,是以下代上。”

中年人面色一变,眼神不善起来。

只听杨玉继续道:“不妨让在下来猜一猜,君为何如此?”

“常人皆言,鸡翁恶生人靠近他的鸡场,若有人贸然登门,轻则辱骂,重则......”

“你既然知晓......”中年人冷笑不已。

杨玉伸手止住对方,说道:“常人多以为鸡翁性情古怪,不喜生人,君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哼”

中年人不正面回答,冷哼一声。

“愚蠢。”

“你”

再次止住对方发怒,杨玉沉声道:“鸡者,所怕无过鸡疫。一旦染疫,鸡聚群而生,轻则暴毙,重则覆没。但寻常人家,一户养鸡不过数只,多着几十,一旦染疫,遇鸡暴毙,捶胸顿足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漠然视之者有之,祈神求巫者更有之,唯无追根溯源,察鸡疫从何而来者。

如此,鸡疫年年有,年年往复。

此等人只能成为养鸡之人,不能称为喜鸡之人。盖喜鸡之人,必深通鸡性。”

“喜鸡者,唯鸡翁一人耳。

养鸡数十载,非喜鸡之人不可为,既养鸡数十载,又必深通鸡性。故鸡翁即使不知鸡疫为何而来,但也知如何避疫,防疫。”

“生人多杂者,鸡必染疫多,人稀少之地,鸡必染疫少。这大概就是鸡翁远离人烟,于此北山之地养鸡的原因。”

“俗人多愚蠢,哪里会知晓这些道理,又哪里会理解鸡翁。”

“这些,想来你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断定鸡翁不会见我这生人,将我拜帖扔掉,然否?”杨玉问道。

中年人难掩惊讶,没想到竟有人知晓此中原理。但也仅此而已,他冷声道:“你既然知晓道理,还不速速下山,又为何执拗拜见鸡翁。”

“这北山上,所养之鸡过千只,一旦因你起疫,不知死者将几何。”

杨玉摇头,叹了口气:“在下既知晓此道理,君以为吾会明知故犯,无防备就来,触鸡翁之讳?”

中年人愣住了。

杨玉面色陡然一沉,质问道:“拜访缘由皆在吾拜帖上,君大概没看吧。”

说完,将拜帖扔向对方。

中年人下意识抓住,狐疑看去。

“卑鄙之人中方不败拜上。

仆生八十载,巡游四海,旅无居地。偶至贵地,城门一遇,惜之错过,后闻鸡翁之名,更是惋惜。

世人皆言鸡翁居尸乡北山下,养鸡千余头,皆立名字。暮栖树上,昼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

呜呼,此神仙所为也。

人禽虽殊,道固相关。祝翁傍通,牧鸡寄情。君隐士高才,卑鄙之人生于凡俗,不胜向往。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唯得一只鸡,白首不相离。

自闻君后,匆匆步履,再堪难移。

蒙吕氏之君不弃,收留此残躯,得以停驻此间,余无言以感激。

后一月间,日念君名,夜不能寐。

君生性高洁,卑下污垢,虽思伊念伊,不敢或见,恐污君耳。

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愁殷,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寿相已尽,司命召见,不敢不从,一念及君,不胜恐之。

前日忽思一事,敝人不才,生于卑鄙之间,无权而立,无富傍身,无伎养生,苟活颟顸,弃于世间。

所善者,唯懂鸡耳。

固不敢比君,然能覆君之履,拾君之慧,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无以言之。

一念至此,不胜快哉。

据吾观之,世间疫情,不惟鸡疫,多生于春日,盛于夏日,少于秋日,消于冬日。盖地气生,万物生,地气降,万物息也。然,后又察暴晒之地,虽夏日鸡疫无所顿生,阴湿之地,虽冬日鸡疫横行无忌。由此猜之,鸡疫所畏者,只极热,极寒耳。故试以沸水浸衣,洗沐,果然驱疫于无形。后又百般试之以醋蒸,火烧,灰石浸水所得之物泼洒于地,鸡疫无所遁形也。

此来,吾三人热水以洗沐,沸水以灼衣,又醋蒸加身,万般安妥之下,方敢有此行。

诚望拜见,一干鸡翁。

中方不败伏首,再拜于上。”

木牍不过半尺长,半掌宽,短短数百字,对方却看个不停,尤其眼睛盯着后半部分,一眨不眨。

杨玉猜测对方多半是在思考简牍中所说的沸水浸衣,洗沐,醋蒸,石灰水泼地等祛除鸡疫方法的可行性。

这也证明杨玉猜的没错,对方之前根本没通禀鸡翁,更没看上面写的什么。不然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杨玉也不打扰,望向前方只闻鸡鸣,不见其形的山梁。

想来,一切都隐在那之后。

赵少父低着头,面容隐藏在裘衣中,心中好奇极了,想看木牍上写了什么,又怕被对方发现,挣扎不已。

终于,中年人收回目光,脸色虽然依然冷漠,但多了些郑重,因为他想起了鸡翁一些他看不懂的行为,似与木牍中所写有异曲同工之处。

将木牍收入袖中,他低声说了句“吾为君禀于鸡翁”。

杨玉从於菟手中取过木匣,递给对方。

“呈于鸡翁。”

入手轻飘飘的,里面似无物,中年人疑惑,但还是接过。

“君少待”,转身离去。

於菟紧紧盯着中年人,直到他消失才不舍的收回目光。

杨玉轻抚了下他的头,轻声说了句,於菟才重新露出笑容。

赵少父惊愕不已,再没有人比他清楚鸡翁有多么不喜生人,之前的中年人有多冷酷难缠,在他设想中,杨玉同样难逃被驱赶的下场。

这也是他虽然抗拒,但还是坚持着走到这里的原因。

可是结果完全出乎他所料,那人竟然真的为他通禀了,赵少父怀疑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

看杨玉气定神闲的样子,赵少父心中忽感不妙。

“莫非他真的能见到鸡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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