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沉默相对。
萧郁收回手,同时看向苏蓁,十分郑重地道:“不是,没有。”
苏蓁:“……”
那一瞬间,她奇妙地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不是把她当成什么人。
没有与她相像的子孙。
苏蓁莫名想笑,“嗯。”
萧郁先是松了口气,接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眼中笑意更盛,低头看了看她,“是不是打扰你们二位叙旧了?”
这话是问苏蓁的,倒是把旁边的裴徉惊醒了。
“……倒也不妨事。”
他看了看站在表妹身边的男人,“我原本就要去见我师尊回话。”
裴徉压下眼中的讶色。
他身为上七境高手,前不久晋了地仙境,在天元宗年轻一代里,已经是数一数二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接近他拍他肩膀的人,至少要是天仙境以上。
天仙境往上就是金仙境,再就是准圣和圣境,但凡是天仙境的修士,在危云峰即便不是长老也身居要职。
若是如此,那周围来来往往路过的这些危云峰弟子,多半也是要向他行礼的。
而非是这般看一眼就作罢,仿佛全然不认得此人。
再加上此人面孔陌生,纵然这种境界的修士能随意改变外貌,但在宗门里面通常也不会这么做。
裴徉在脑子里将危云峰高手们过了一遍,发现哪一个都对不上号,便怀疑对方是那些早年离宗修炼的前辈。
譬如前任首座的徒弟,玉尘仙尊的师弟师妹们,亦或是其师叔师伯们,都有可能。
裴徉暗自觉得猜对了,“前辈可是白仙尊座下?”
那是上上任的危云峰首座,也是玉尘仙尊的师祖。
萧郁摇头,“我并非师从常恒仙尊。”
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但现任危云峰首座确实该唤我一声师叔。”
苏蓁侧过头,对上他玩味的目光。
苏蓁:“……”
罢了。
裴徉满脸了然,只以为是某位危云峰先代长老的徒弟,一时没多想,“见过太师叔。”
他性子略有点高傲,问候时也只微微低头。
想来是觉得对方一把年纪,在宗门里名声不显,多半就只是天仙境。
而他自己如今不到四百岁,已晋入地仙境,多少会有些瞧不上那种寿过千岁、却还未能晋入金仙境的。
苏蓁对表哥还是颇为了解的,不由有点担心,正想出言提醒。
萧郁已经抢先开口了,“不用如此客气,宗主座下能人辈出,素闻两位裴仙君盛名。”
裴徉显然也听惯了这话,脸上并无得色,只觉得天经地义,“我且回去见师尊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苏蓁,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向萧郁点点头。
旋即化作一道流光直冲天际,奔着凌霄峰方向去了。
苏蓁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云端。
她回过头,“倘若前辈再晚来一刻,便会听到我与表哥说,我并不赞同他的猜测。”
萧郁扬眉望向她,“是吗?”
苏蓁点头,“前辈看我的时候,不像是在缅怀某人,也不像是在透过我看别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你的感觉很对。”
萧郁赞同道,“可千万别误会,而且咱们都长嘴了,有事你直接问,我最怕大家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猜来猜去,最后弄得误会重重,虐来虐去……”
苏蓁:“?”
这都什么和什么。
苏蓁笑了,“前辈还怕么,但凡你想知道旁人心里在琢磨什么,也不过一个念头的事。”
萧郁不置可否,“旁人那确实无所谓,而且我不是说过吗,我不在乎他们,他们真误会我又如何?”
苏蓁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是在强调不会随便对自己读心取念罢了。
她的心情略微复杂,“故此前辈所谓的‘大家’其实是指的你我?”
萧郁摊开手,“不想太直白。”
你还不直白。
苏蓁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方才,嗯,我表兄素来如此,若是他有哪里冒犯了前辈,我便替他向前辈致歉。”
萧郁浑然不在意,“我都喊他兄弟了,还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苏蓁佯装恼怒,“我刚才就想说了,你不要喊他兄弟行不行,别说他师尊都管你叫师叔,就说我还喊你作前辈,便是白白吃亏了一样。”
萧郁无辜地道:“……我也早说了你可以直呼名字的。”
“好。”
苏蓁微微抿唇,“原是我的错,没按照仙尊的吩咐行事。”
“我错了。”
萧郁愣了一下,神情倏地郑重起来,“以后都叫裴仙君,我发誓,对你表哥不喊兄弟,对你表姐也不喊姐妹。”
他表情太正经了,苏蓁都被逗笑了,“作甚就发誓,不过是说笑的,前辈想怎么叫自然由得你,与我何干。”
他们沿着山腰的长街漫步。
附近的道场里光亮明朗,两侧的楼阁前石灯高伫,四处一片华光焱焱。
往来的修士们也多,有的说笑嬉闹,有的行色匆忙,还有的在几座司掌峰内事务的楼前进出,偶尔还能听见吵闹声。
苏蓁所过之处,不断有人向她行礼,也有人跃跃欲试想上前搭话。
但她明确表现出自己正忙,只简单回应,并不多给他们眼神,那些人也就作罢。
倒也有人好奇她身边同行者的身份,但纵然是那日去过凌霄峰的,此时瞧也瞧不出来,只当做是个寻常前辈。
待到周围人少了些,苏蓁下意识问道:“前辈用了什么法子,令他们不在意你?”
萧郁不假思索说了两个罕见的法术,连名字都颇为拗口,接着又加了一句,“你也肯定会吧。”
苏蓁:“……”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人抬举自己。
若是上辈子一百岁的她,这些难以修成的偏门秘术,那是听都没听说过的。
但如今的她,不仅是会,甚至可以说是精通,且类似的法术都掌握得圆满无缺。
当年也是凭借这些,一边冠冕堂皇当着仙尊徒弟,一边又当着魔修在魔界混迹,往返于各个位面,数次历经险境都没暴露身份。
苏蓁:“我只略懂一二。”
两人随即讨论起来。
高境界的剑修并非个个全能,许多人不屑不喜精神异术,或是将时间全部投注于剑道的,不愿去研究旁的领域。
早先萧郁说他在精神异术修习前后有上百年,苏蓁和他聊了几句,便知此言非虚。
她也越发来了兴趣。
上辈子她研究这些精神异术时,和师父的关系也已僵死,旁的亲人朋友,要么是对这些不感兴趣,要么是修为差些悟性不够学不会,要么也失踪身亡。
后来认识的魔修,倒是有修为相近、又能聊到一起的,彼此间又都防备着,不会相交太深,纵然讨论法术也说得不多。
竟是挑不出哪一个人,能与她舒心地探讨交流。
如今他们谈论某一个法术的弊病与改良,从灵力运转方式再到法诀手印,以及如何与旁的法术相结合。
萧郁说话是全然没有前辈的架子,苏蓁也不需要顾忌,有什么不赞同反对的,就直言相告。
他丝毫不以为忤,要么认真反驳一番,要么思忖一阵子表示有道理。
虽然心中还存有许多疑虑,也有一些猜测,但苏蓁确实觉得与他相处颇为轻松愉快。
无论是之前的种种,还是此时此刻。
两人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动手施法,将提及的改良之法逐个试了一遍,竟也成功了几次。
高兴之余,苏蓁才想到,以自己的年龄境界,若是魅修还说得过去,若是剑修的话,那似乎是对精神异术一道懂得有些多了。
毕竟人的时间有限,若是日日学剑的,在这个岁数,很难将精神异术修炼到这个地步。
不过,她究竟通晓多少剑诀,这答案连玉尘仙尊都不知道。
所以就当她是兴趣所致,故此少了习剑的功夫去练法术吧。
——反正她暂时不打算和萧郁讨论剑道,更不可能和他动手,所以他也不会清楚她会多少剑诀。
苏蓁这么想着,手下又捏了一个隐匿气息灵压的法术。
效果近似的法术并不少,她使的这个极为冷僻,乃是上辈子她在魔界一处废墟里偶得的秘籍上记载的。
萧郁果然眼睛一亮,“这手印我只记得有类似的,一模一样的却是不曾见过。”
“我可以教你。”
苏蓁嘴角轻弯,“前辈需得拿一个我也没见过的法术来换。”
萧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刻,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令自己喜悦的事一般,也下意识微笑起来。
“让我想想。”
他思索道,“化神境……”
“前辈。”
苏蓁冲口而出,“不必顾忌我元神力量不足,只管挑那罕见特殊的秘法来说就好。”
有些法术对元神有所要求,境界差些就用不出来,但这都能以魔门秘法解决,不过是强行驱驭罢了。
纵然会有所损伤,但她的体质和属性,无论什么伤势,恢复都很快,故此也不是事。
苏蓁也不好这么说,“……反正即使我一时无法施术,日后修为高了,总能有机会的。”
萧郁无奈地低头看她一眼。
“我知道。”
他摇了摇头,“我知道。”
他连着说了两遍,苏蓁不由好笑,却又听他道:“叠魇之术如何?”
她微微一惊。
萧郁已经抬起手,暗银错纹的漆黑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肤色白皙、筋骨刚劲的手腕,肌理强健的臂线若隐若现。
宽大有力的双掌相扣,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依次相叠,每一次手指起落,都暗合着某种奇妙的节奏。
随着他手指的律动,细细的黑色纹路在白皙手背上蔓延,交错出一副诡谲妖娆的繁杂花纹。
苏蓁十分意外。
她这会的感觉和方才萧郁的话一模一样,那图案她虽然并未见过相同的,却是瞧见过类似的。
在魔修的法术典籍当中,在与梦境相关的篇章内。
魔门秘法通常是两种。
一种是必须有相应的魔门功法辅助、要么就干脆是有魔族血统才能用的。
另一种是人人都能修习,但因为风险太大,或是需要极大代价的。
第二种才最是被正道修士忌讳,毕竟因此身亡或是发疯的大有人在,许多正道修士都怕自己徒弟沾染这些。
如今朝华仙尊手背上的法纹,恐怕就得是第二种情况了。
被那些正道修士看到,都得高呼一声魔门邪术。
苏蓁挑起眉,“哇。”
论理说,如果她对魔门法术一窍不通,那这会子也不该有所表示。
一旦她露出什么异样之色,几乎等同于告诉对方,自己不仅懂魔修秘法,还懂得不止一个两个。
苏蓁眨眨眼,看着这陌生的图案,一时间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学了。
表面上还得装着平静些。
苏蓁:“……是做什么的法术?”
萧郁微微动了动指头,手背上黑纹光影浮跃,面上含笑道:“你先教我方才那个。”
苏蓁忍不住瞪他:“仙尊看一遍应当就会了吧?”
这种境界的强者,几乎都是触类旁通的。
萧郁面不改色地道,“我笨。”
苏蓁深吸一口气,以最快速度将那隐藏灵压气息的法术讲解一遍,然后抱起手臂盯着他。
萧郁也没再扯有的没的,直接细细讲起手上维持的法术,“只是梦中杀人的小伎俩,权当学着玩吧。”
对他而言想杀谁用不着这种手段,但苏蓁如今就不一样了。
而且别说她是真的有用,即便是毫无用处的法术,那有一个是一个,她也都愿意学。
只是,这样的法术,在这种地方不太好尝试。
所以她就先记在心里了。
讲完之后,他们又开始讨论先前的话题,尝试了一些别的法术。
其中有的自然对境界需求高些,并非化神境的元神所能承受。
苏蓁正在兴头上,仗着自己的属性,兼能强行控驭灵力的魔门秘法,便想拼着受伤尝试一回。
才想调动灵力,萧郁忽然喊了她一声。
“……所以。还有没有什么有趣新奇的法术,再教我一个?”
他十分期待地问道。
苏蓁一愣,“即便是有,前辈又不差那一个两个,也能使出旁的效果相似法术替代。”
萧郁摇头,“话是这么说,但谁不喜欢学新法术呢。”
苏蓁心里一动。
这倒是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这家伙堂堂天下第一剑修,居然也有这种嗜好,就有点意外了。
苏蓁:“我们方才……”
原想说方才的讨论没结束,但仔细一想,其实说完了,最多就是施术尝试了,但明面上以她的修为也不该再试了。
“嗯。”
萧郁颇为赞同地道:“就像方才那般,你教我一个,我也能寻出一个新的教你。”
苏蓁一时哑然。
黑发蓝眼的青年微微低头,垂眸望着她,长长的睫帘倾落轻颤,神情期许,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那骨相明丽、英气野性的锋利眉眼间,竟硬是生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思。
“……好不好啊?”
他声音低沉地问道。
苏蓁:“?”
这家伙是在撒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