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几乎无法相信,世上居然会有人做这种蠢事。
放弃飞升的机会,心甘情愿成为魔神,执掌与位格相关的权柄之力,因而被捆绑在这个世界。
在这之前的数百年里,她唯一的心愿就是破碎虚空,离开此间世界,一是追求力量的上限,二是去探寻其他宇宙。
当然在进行第二条之后,第一条也会随之被拓展,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飞升意味着从这个世界获取的力量已经到了极致,倘若想要继续探索,那就要去触碰更多的体系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作为一个合格又不太合格的法神信徒,在这方面一直相当坚定。
甚至某种程度上说,力量只是手段,如果没有本事,她做很多事都会被干扰,而她本身又不喜欢被别人影响。
——至于与法神相关的定位,那绝非玩笑。
她追求知识与未知,但还没到彻底不择手段的程度,或许勉强称得上心存善念,尽管她从不将之称为善,只是在乎自己的感受,只让自己舒服。
所以谢天谢地,她没和法神融为一体。
倘若她们之间没有这点区别,这会子能不能欣赏到第五位魔神的记忆都是未知之数。
萧郁吞噬一大堆心脏血管的画面并不怎么美观,但这只是一闪而逝。
更有冲击力的,其实是这件事的后续——
尽管都是快速闪过的画面,但苏蓁还是从那些破碎片段里提炼出关键情节。
萧郁玩脱了。
他成功得到了魔神力量不假,但他没能摆脱那些组成魔神的千万个意念。
它们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依然与他缠在一起,导致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在其他意念占据支配地位时,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魔神,为了不把事情搞砸,他只能藏在魔界深处,慢慢处理这个大麻烦。
他的状态糟糕至极,干脆完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一心一意去挨个粉碎那些灵魂。
鉴于它们都是魔神的一部分,所以这过程艰难又漫长。
等他彻底完成这工作,从魔界里爬出来时,苏蓁恰好死在了惩仙台上。
因为岁月久远,外界关于朝华仙尊的传言,只剩下一句此人已经飞升。
萧郁去魔界将薨冥教掀了个底朝天,这不是什么秘密。
在那之后,逆回之魔神销声匿迹,信徒和眷属死了个干净。
所以理所当然的,朝华仙尊飞升前宰了魔神的故事,也广为流传。
萧郁:“……”
苏蓁:“……”
此时观众和主角的心情是差不多的。
萧郁心态崩了。
或者也没完全崩。
就像他所说,他总会想到最糟糕的结果,所以他还真的考虑过这种情形,于是他开始了所谓的b计划。
逆回之魔神的本源之力,看似是起死回生的治愈,是拼凑
血肉灵魂的创生,但其本质是逆转、修复和融合,并不是针对生命,而是任何概念。
也包括时空。
正常来说,以魔神的混乱状态,祂们通常不会去理清自己的力量,或者去试探力量上限,而是选择某一个自己熟悉的领域,在这个范围内尽情使用所谓的权柄。
萧郁认为这很浪费。
于是他收拢了死者的元神碎片,用魔神的力量将其大致修复,两人因此建立了某种联系。
这导致苏蓁不止一次看到过他的记忆,无论是重生前那一瞬间,还是后来在密室里的做狗宣言,都是这个缘故。
理论上说,他可以直接复活她。
但是,他有各种担忧,譬如怕她被天道制裁,譬如怕她在这过程中心神受创,或者太过痛苦。
因为一瞬间的犹豫,也因为他首次使用而没能熟练掌握这种力量,所以再一次搞砸了。
时空规则被破坏,苏蓁的元神还没完全修好,就被直接丢到了四百年前,和那个化神境的身体相融。
萧郁本人也回来了。
他带着数百年后的记忆,哪怕无法迅速将那些灵魂处理干净,也至少能保证自己大致清醒,就匆匆忙忙赶到天元宗。
在危云峰的山顶相逢时,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接下来的一切,苏蓁不用看都能猜到了。
他一直在折腾那些残存的意念,因为已经有了经验,虽然一时半会无法彻底解决,但也没什么影响。
只是时不时要回一下魔界,将身上分解的残魂处理掉。
她继续看了下去。
因为能体验到记忆主人的情绪变化——
每一回相见都是极度的喜悦与欣慰,每一次只是看到她就感到绝对的满足,这种感情似乎已经超越了正常的范畴。
这不仅是穿越前对虚拟角色的寄托,也是穿越后两千年沉淀的结果。
而且还在慢慢变化。
最初他只下意识地想要与她相识,为她解决麻烦,或许是他发自内心想这么做,或许也是为了偿还他自认的“亏欠”,作为支撑他走过两千年的报酬,也或是这些情愫混在一处,他自己都无法辨析了。
但是,她终究是一个活人,不再是只会被他单向输出情感的纸片人或是活在未来的人。
故此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互动开始,他持有的情感又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再到她回馈了礼物,他一勺一勺将那些点心吃下去,动作慢是怕一切只是虚假梦境。
倘若真是梦境,就让它再长一点,不要那么快结束。
他们在危云峰的夜色里穿行,走过飞鹤城落雪的山道和热闹的街市。
他在南陆秘库里注视着沉入修炼中的同行者,又在鬼金祭殿之外凝望着封闭的大门。
魔界的血红苍穹下,剑影流荡撕裂云翳,风声湮灭了魔族濒死的哀嚎。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
永远不会厌倦。
——想继续与她相处,不想与她分开。
但是又怕死缠烂打惹她厌烦,所以时不时纠结担心,也怕自己讲错话,所以经常说着说着就打补丁解释。
——想接近她、想触碰她。
但是也怕冒犯她,让她感到厌烦,内心深处还又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做,不配与她如此亲密,不配更进一步。
——也不配嫉妒。
在落花萧然的庭院里,她与徐淩对峙着,在一街之隔的闹市上,她与姚晚打得难解难分,在乾雨山的满地雪色中,她和叶欣遥遥相望。
还有更多的人,如今不曾出现,但在她上辈子的经历中,她和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过往。
他羡慕那些自己无法插足、不曾涉及的过去,嫉妒那些与她生成各种紧密联系的人,无论是正向还是负面。
在她与崇云仙尊说笑时,在她提起吟风仙尊双目发亮时,他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些cp词条,想她们在过去或是未来有过的各种交集。
说到底,如果她喜欢的话,怎么样都好——
这不就是他的初衷吗?
他希望她快乐。
但他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情绪呢?
萧郁觉得这样的自己愚蠢又糟糕。
尽管如果她当真表现出对某个人的需要,他必然会帮她,但他知道自己也必然会因此失落甚至痛苦。
然后一切终结在沼泽林地的轻吻中。
记忆画面破碎了。
苏蓁对刚刚看到的一切感到异常震惊。
虽然已经按着对方世界的习俗,确定了正经的情侣关系,而这也是她故意为之,想让他感受自己的诚意——
但看完刚出那些,她不禁扪心自问,自己能为他付出到这个程度吗?
如果他出了事,她必然能豁出一切去救他。
但在力有不逮的情况下,她会花费千年耗尽心血,用这样近乎自毁般的手段,完成这样一个瞒天过海的计划么?
很快她就没时间去思考了。
在短暂的清醒后,她又陷入到黑暗中,脑海里被塞入大量的信息。
那一瞬间,她的感觉、情绪、意志,都在刹那被清洗干净,如同礁石上被巨浪冲刷磨平的刻痕。
一段被蓄意遗忘的记忆,在空白中被唤醒了。
彼时她还在沼泽地里受苦受难,黑发蓝眼的青年高居在树枝上,用书挡着脸做出一叶障目的愚蠢举动。
“……有读者提问他,你不觉得这段情节设置很突兀吗,柳云遥莫名其妙进入了那个地方,接受了一场记忆试炼,然后就得到三滴始元玉露,就因此晋级了?这不是很没头没尾?就算主角光环的影响,导致主角们跌下山崖都能捡到秘籍,那书里多少也会写个前因后果,譬如那地方为何会有秘籍,但是这个副本就根本没得解释。”
苏蓁手边剑招一停,“然后?”
“作者真的回那个提问了,说这段情节本
来在后传里有后续,但是因为他生病,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写作了,所以后传鸽了,这算是一个填不上的伏笔,而按照原本的设定,后传会爆发一场大战,彼时魔界的力量达到巅峰,会有第六位魔神出现,其他所有位面都会联合起来抗衡魔界。”
显然,作者的设想里,无论他准备让谁成为第六位魔神,都是要通过这个试炼的。
然而当时她没能过多思考,只觉得脑袋剧痛,就短暂地昏了一下,等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树上。
旁边萧郁投来纠结的眼神,“刚才我们说了一些话,你这会子肯定忘了,但你必然有想起来的时候,届时你就恍然大明白了。”
好家伙。
苏蓁也差不多理解后面这五个字的含义了。
这世界的天道,其实就是作者的意念,或者说是作者对这个世界的构想,为了维持这些不被外力干涉,而生成的规则。
所谓外力,应该是泛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切,甚至萧郁的灵魂都被归纳在这个定义中。
因为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天道也并不等于作者——毕竟那是个活人,而天道更像是人造程序,所以难免会有漏洞。
尤其是与这种有了铺垫却没后续的设定相关时,就更容易让人钻空子了。
这世界因为那本书而生,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千千万万的灵魂,喜爱着这个故事,他们的情感投影在异界,促生了这个位面。
然而,原著是,又有了游戏、动漫,以及无数的二创作品。
它们都有人有人欣赏,有着情感的投射,而各个故事不可能都与原著一模一样,再加上作者也难免有逻辑混乱、情节前后冲突的时候。
这导致天道的监管也是有限的,它也不是人,无法区分那些支撑整个世界的情感来源,所以只能保证大致的发展。
所以,苏蓁得以连续破坏原著剧情。
也因为她本身不是外来者,即便是赋予她重生机会的,也被判定为属于逆回之魔神的力量,而非外力。
她毁掉冷香的剑灵,提前杀死周子恒黄辂等人,才引来了天道的“注意”,要让她死前准圣境之前。
然后萧郁将她带来了这里。
他从不阻拦她,也从不提醒她,既是因为他不想违逆她的意愿,也是因为他想好了应对之策。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寻找漏洞,利用漏洞的故事。
当她被认可为魔神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信息向她解封,她接触到世界本质,也理解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规则认可了通过试炼的人。
——因为只有被天道选中的人,才能找到这里,而天道无法理解钻空子和剧透这样的概念。
规则杀死了通过试炼的人。
——在作者的定义中,魔神并非生灵,想要被授予权柄,必须成为无法飞升的死物。
规则用通过试炼的灵魂塑成第六位魔神。
洞穴在坍塌,水潭在震颤,整个位
面都无可救药地崩裂了。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毁灭和重塑,玄道不断生成又破碎ㄨㄨ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位面交叠又碰撞,从虚界坠入魔界。
在死寂的黑渊里,魔神们的意念形成幻象,投来毫无感情的注视,凝望着正在死去也正在复生的同类。
千千万万的呐喊和尖叫,汇聚成诡异的旋律,在深渊上方回荡作响。
无数记忆的残片,在空中旋转闪烁,一幕又一幕,皆是她的过往。
从她记忆深处的起点,母亲的笑容和怀抱,再到数百年的生命终焉,漫长的修炼和数不清的血战,惩仙台上爆发又湮灭的光辉,以及复生之后,站在山道台阶下,仰头凝视自己的人。
苏蓁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
下坠、下坠——
直至跌入恶瘴的深海中。
那一刻,所有的理智和爱意仿佛都被剥离了。
方才那些记忆,大多数都开始风化湮灭,碎片如同砂砾般滑入深渊的鸿沟。
剩下的,皆是充满痛苦的、怨恨的、不甘的——
母亲去世的悲恸尚未散去,魔修就给她留下丑恶的烙印,蚀骨的疼痛折磨着她,日夜哀嚎咒骂。
这只是一个开始。
从此之后,无数更为痛苦的回忆,都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面前。
它们不断旋转着,被恶瘴洗涤着,剥落了多余的情感,无形的手在其中挑挑拣拣,筛选出最原始的恨与杀意。
它被高高捧起。
记忆碎片在瘴气里融化,又被重铸而堆叠在一起,如同伸展盛放的花叶,层层叠叠堆垒着,向着四面八方延伸,
在这些碎片之间,无数白亮的骨骼、无数断裂的肢体,腥红的血管不断交缠,如同附生的藤蔓,它们一同组成了这巨树的躯干与枝条。
苏蓁别无选择地接受了它。
树梢滴落鲜血,骸骨在风中摇曳,她看见无数死去的尸身,无数散裂的元神——
苏蓁伫立在恶瘴雾海中,看着深渊不断张烈,扭曲的空间里露出裂隙,无数破碎的灵魂尖叫着,被冥冥中的力量牵引而来。
她想要躲闪,却被同样的力量钉在原地,如同被浇筑焊死的塑像。
那些灵魂冲撞而来,试图与她融为一体。
——接受它们。
天道的命令并非语言,那东西也不会说话,但在她脑海中却能具现成文字。
她知道这是必要的步骤,自己无法躲避,只能抗衡,重复着萧郁做过的事情。
某种角度上说,前面五次试炼,都是在为这一刻做铺垫。
千千万万纷乱的记忆涌来,他们同样愤怒,同样不甘,同样遭遇过屈辱和折磨,也同样都对这一切出手还击。
苏蓁冷静地伫立在原地,任由那些记忆侵袭自己。
这一刻,她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些灵魂无法与她同化——
魔神们曾经都是好人,或者无论怎么说也算不上坏人,法神最后的表现也是因为瘴气的影响。
所以,瘴气这个东西,便是将人性里善意的部分剔除,提取最鲜明的特质,再为此附着纯粹的恶意。
魔神们的位格和力量根源,就以此诞生。
“但倘若要给人分类,就要寻找一个最具代表性的属性,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一两个词去概括。”
苏蓁轻声说道。
“……它赋予我最直白的予夺毁灭之力,但你知道我并不完全是个满心的疯子,所以那些灵魂对我的影响微乎其微。”
深渊的黑暗中裂开缝隙,露出一角魔界的血色苍穹。
有人从远方走近,站在了她的面前,仰起头瞧着她。
“你的魔神真身就是你的妖身?真是不公平,比别人都漂亮多了。”
“你确定?你再仔细看看?我的妖身可不是由血管和骨头组成的。”
“害,形状差不多就行,所以有没有好听的称号——”
萧郁的话音戛然而止。
同为魔神,他不需要多问,也能感知到规则赋予新同类的力量和名号。
“……殁杀之魔神。”
他低声开口道,“草,当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