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里一时静默。
玉尘仙尊微微垂眸, “劣徒年少无知,让师叔见笑,况且此事也只是我揣——”
苏蓁深吸一口气, “——揣测,是的,因为都是假的。”
迟了一刻,她才想到另一件事。
按照书中记叙,那段时间柳云遥夜间虽出来散步,但不曾遇到过那位邀战的姚师妹,所以也不曾妄动灵力, 师父应当就没有关注她。
苏蓁倒是知道缘故。
最近这段时间峰内弟子修炼颇为勤快, 自己晋境一事鼓舞了不少人, 故此夜里往来的低境界修士也多了。
也算是她重生的影响了。
上辈子柳云遥没遇到姚师妹,周子恒没来救场,就没与柳云遥“商量”暗杀师姐的事。
后来他做出这决定时,大概也没过问师妹的意见, 就如同这次他好像问了,但也并不在乎柳云遥如何作想。
上辈子玉尘仙尊大约也不知道周子恒的想法。
但是——
这辈子他既然知道了, 而且那夜恐怕也知道自己在旁边。
那么后面的事,他大约也能猜出来?
他是真信了周子恒敷衍柳云遥说不会动手,还是觉得自己听见了会先下手为强, 亦或是根本无所谓这俩徒弟的死活, 只让他们俩自己去斗, 谁赢了算谁的?
苏蓁想了想,忽然发现自己没那么在乎这答案了。
若是上辈子遇到这种事,她定然要质问他,向他求证。
如今——
无所谓了。
反正他自始至终都没真正在意过自己。
“前辈这么聪明, 应该也听得出来,我师父在和我开玩笑。”
苏蓁一边说一边看向萧郁,“怎么会有人把我的剑骗走呢?我肯定是心甘情愿给的。”
“原来如此。”
萧郁却是一本正经地点头,“那是我理解错了,你和你的这位师叔祖,应当关系很好吧?”
好你个大头鬼。
旁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还能不知道?
纵然不清楚仙剑原委,但这家伙一点都不傻,话说到这份上,必然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苏蓁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忍不住就要开口。
玉尘仙尊眉头紧锁,“蓁儿,不得对萧师叔无礼。”
苏蓁尚未回应,萧郁就先行开口道,“原是我的不对,师侄何故说她?”
他似乎在忍笑,说话时只是看着苏蓁,也没再将注意力分给另外一个人,“抱歉,我不该乱开玩笑,嗯,我们出去说?”
苏蓁无奈颔首,“走吧。”
这地方是一点都待不下去了。
她还没走两步,又被师父喊住了。
苏蓁转身回望。
萧郁恰巧站在她身侧,见状也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却是没有回头。
殿内的白衣青年蹙眉望着他们,眼神晦涩难明,“萧师叔,若是劣徒哪里得罪了你……”
“停。”
萧郁仍然不曾回头,只是望着殿外的满园碧树,淡淡地开口道,“首先,她没得罪我,也永远不会得罪我。”
他顿了一下又道:“然后,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劣’,师侄的众多门生中,她难道不是最优秀的一个?”
饶是知道这人在胡搅蛮缠,苏蓁仍觉得这话听着顺耳。
虽然说,想想其他的同门都是些什么货色,这似乎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而且几乎是与此同时,甚至比她心里的想法还早一刻——
萧郁又道:“不过那些歪瓜裂枣也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苏蓁有点意外地抬起头。
她很少听见仙尊之间这么说话的。
他们即使要冷嘲热讽,那也是冲着彼此去的,通常不会贬低对方的徒弟。
这种境界的强者,未必是在意有失身份,而是他们眼里通常只有同实力的人,所以很少用小辈说事。
当然,她也没见过很多仙尊。
修到那种境界的人,原本就不能以常理论之,何况萧郁这家伙更是处处奇怪。
玉尘仙尊面上毫无波动,“师叔说笑了。”
仿佛也完全没有动怒。
大约是因为有个混血魔族的徒弟,他还真不好在这方面与旁人争辩什么,尤其是面对比他强的人。
否则但凡人家一句将你徒弟们都拉出来溜溜,他也无法应对。
但倘若没有柳云遥,倘若柳云遥的血脉并非魔族而是其他种族,那以他的性格,或许也会表现得更强硬些。
哪怕若是真动起手来,他落败乃至身亡也只是瞬间。
但他大约也不会因此畏惧。
就如同当年在魔界,面对着数位魔神神侍,强敌环伺,九死一生时,也不曾向那些人低头。
苏蓁在旁边冷眼瞧着,就有些想笑。
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瞧见他为柳云遥忍气吞声的样子,定然会十分不舒服。
但是,上辈子他们一次次吵得不可开交,这辈子相处的也谈不上愉快,她如今倒是更乐意看热闹了。
那些嫉妒、迷惑、不甘和愤怒,都消散了大半。
当然还有一些,但也不多了。
她又想到方才师父匆匆忙忙将柳云遥送走,多半还有怕有旁人来掺和的缘故在。
“……我倒是真没说笑,全是真心话。”
萧郁丢下这么一句,“师侄不是有事急着回你的危云峰么,就不用送我们了。”
说完看向苏蓁。
苏蓁见他们好像不准备吵起来,更不会打起来,也干脆地低头辞别,“弟子告退。”
明心殿这一片有多重结界,寻常修士不得随意腾飞传送,她也只得闪身出殿,穿过回廊,踏入外间的庭院里。
院内栽着许多珍稀灵植,碧树葱茏,矮石嶙峋,环绕着一汪温泉,水面泛着湛湛清波,蒸起袅袅白雾。
雾气徐徐弥散开来,为这山巅院落,增添了几分空濛仙气。
苏蓁一抬头,看到庭院另一边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一身白衣而气质冷峻的青年,正寒着脸走近过来,“苏蓁——”
苏蓁哂笑一声,“大师兄,这么气势汹汹的,是来找我问罪了?”
她原本和萧郁并肩站着,此时一边说话一边向前走,直接跨到后者的身前。
这显然是不欲让他人插手的姿态。
萧郁乖觉地后退两步。
姜望倒是注意到师妹身后有人。
但他上回在正殿时,心里也记挂小师妹,不曾好好打量朝华仙尊的长相。
这会子心里有火,也只一眼扫过,没当回事。
他多数时间都在潜修闭关,在凌霄峰这边认识的人本就不多,这回感觉不到那男人的灵压,也只当是个寻常的上七境修士。
这里又是明心殿,出现这种级数的修士很正常。
姜望并未多想,见那人后退,也就重新盯住了苏蓁,“你要去往何处?”
苏蓁嗤笑一声,“让路。”
说完直接绕开他向前走去。
姜望横移一步,伸手就要按她的肩膀,“站住!”
苏蓁猛地后退一步,“你找事是吧?“”
“你该去向小师妹道歉。”
姜望眼神森冷,“那事与她并无干系,她方才甚至咳血——”
苏蓁根本懒得听完,“我不管她向你如何哭诉的,我原本也没说是她哄骗了周子恒,那是周家人说的,你大可以去找那几个姓周的,逼他们去道歉,哦,我忘了,人家都是上七境强者,你姜望如何有本事逼迫他们呢?不过是自忖修为高于我,所以想拿我开刀逞英雄罢了,你又算什么东西?”
姜望面色微变。
他去师尊的院落,见到小师妹在院中啜泣,甚至引动了旧伤开始咳血,一时间心疼不已,就冲动地过来了。
但柳云遥其实一直在哭,只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
如今听了苏蓁的话,若是真的,那他理解得或许就不太对了。
然而——
苏蓁:“从我面前滚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停顿了片刻,见前面的白衣青年一动不动,她手边倏地泛起绿光。
姜望神色一冷。
他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从前也有人因为不服他,认为他不配当首座首徒而挑衅他,那些人下场都不怎么好。
苏蓁比他小了将近一百岁,低了一个大境界,如何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原本因为这缘故,他没想过与师妹动手,但是看她率先出招,便生出想要给她个教训的想法。
姜望手指一动,身畔银光乍现。
霜白的剑刃横空划过,一点耀眼的寒芒撕裂雾气。
他出剑要比师妹快多了。
——姜望这么想着。
然而迟了一刻,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因为苏蓁根本没有出剑。
但也已经晚了。
姜望手中的利刃横扫,卷起一道森寒砭骨的剑气,空中水雾迅速凝结,化作万千闪耀的冰棱尖刺。
他收招不及,只得想着,就让苏蓁吃个苦头,反正他也没下重手。
苏蓁身前光芒浮动,无数繁复咒文闪闪烁烁,绿光如丝线交错,织成一层层坚固的壁障。
姜望那一剑撞在了横空展开的屏障上。
苏蓁一手悬在空中,另一手掐着法诀。
按说差了境界,她完全无法与对方硬拼灵力,但她使了秘法,支撑这结界的灵力,不仅来自于施法者。
周遭的灵树花木,岩石土壤,悉数蕴藏着丰沛灵力,此刻悉数被抽取出一部分,流经她的身体,灌注到屏障里。
但凡她脚踏实地,身躯便可化为媒介,使这壁障一直支撑下去。
而且,这可不是简单的吞噬灵力的结界。
灵力轰然震荡!
澎湃气浪袭卷而起,院中白雾瞬间消弭,周遭的绿树震动战栗,枝条刷刷作响,碎叶纷飞。
姜望脸色苍白地后退几步。
他一手按着额头,发觉元神已然受损。
“你?!”
姜望不可置信地抬头。
方才那一剑,看似是被结界挡住,实则灵力回弹!
等同于他自己给自己来了一剑。
而且不知为何,这一剑里蕴含的灵力和剑意,还穿透了他的护体灵力和血肉之躯,直接伤害到了元神!
苏蓁看也不看他,径直走了过来。
姜望方才后退了几步,算是将路让了出来,此时眼睁睁看着她从旁边走过,心中惊疑不定。
一身绿裳的少女与他擦肩而过,没再给他半个眼神。
后面那高个子的黑衣男人也跟着离开了。
姜望怔怔低头看向手中长剑。
若是方才他对师妹下手再重一些,此时他就不是元神轻伤了。
“……我的天,苏蓁是怎么做到的?”
远处的回廊里,几个路过的凌霄峰弟子,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的境界都不算低,眼力自然也好,远远就能看清交手两人的容貌。
“她比姜望低了一个大境界吧?”
“好家伙,难道她的境界不止是……”
“感情不是我看错了,那真的是苏蓁啊,她连剑都没拿出来!”
“拿剑做什么,她现在还没能让冷香认主呢,姜望手里也是仙器,人家都契合了,剑对剑,苏蓁肯定吃亏……”
“所以苏蓁根本不是剑修吧?”
“苏蓁后面那是谁啊?为什么一直背对我们站着……”
“师兄,那边有太阳,可不得背过去吗。”
“你傻了吧,那必然是上七境修士,眼球放火上烤都没事,还怕这点光?”
他们议论纷纷。
苏蓁走出明心殿范围,直接运起灵力,身形溃散成一团淡绿光雾,转瞬间消失在原地。
她一路飞回危云峰的居所,停在自己院门口,才迈上台阶,身形一顿。
苏蓁回过头,“前辈?”
萧郁就站在后面,“嗯?”
她落地的那一瞬间,他就同时出现了,浑身灵压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从来就不曾运转过灵力。
若非他的影子投落在石板阶梯上,苏蓁可能都不会知道他在身后。
如果苏蓁是一个真正的化神境修士,此时或许会觉得很恐怖。
但她上辈子好歹也金仙境了,隐隐摸到大能者的力量边界,所以她并不意外,只觉得理所当然。
苏蓁:“……方才我师兄来找麻烦的时候,我师父是不是已经回危云峰了?”
萧郁颔首,“咱俩刚一出门,他就回去了。”
寻常修士不能在明心殿使虚位异术传送,但准圣境强者肯定是可以的。
苏蓁点点头,心想这是急着去安抚小师妹了。
她瞧着萧郁一脸淡定的样子,不由又想起方才的事。
姜望来找自己麻烦,以朝华仙尊的身份,他想不想管,那完全取决于他的意愿。
纵然是萧郁教育在他面前失礼的小辈,那别人也没有说法的。
但他没有插手。
是因为他没觉得姜望做错什么,还是因为他不屑于教训下七境修士,又或是因为她明确表现出不希望他参与呢?
苏蓁并不确定这一点,但隐隐约约觉得更像是第三个原因。
萧郁不像那种自矜身份之人。
她总觉得,若是谁让他不快,别说是下七境修士,就算是凡人,他估计也照打不误。
她这么想着,眼中不由流露出些许好奇。
萧郁也感觉到了,“怎么?”
苏蓁干脆将自己心里的问题说了,只是隐去前半段,“倘若有境界很低的修士,锻体练气筑基或者干脆是普通人,不知道你身份,得罪了你……”
“嗯?”
萧郁理所当然地道:“你觉得呢,我才没有那套‘我比你强所以我不和你计较’的傻……”
他停了一下。
苏蓁以混迹魔界那些年的经验来看,觉得他是想爆粗口。
但他还是没有说,“……的愚蠢想法,反正我看情况,我不爽了就会计较。”
苏蓁忍俊不禁,“前辈说得对,劳烦你在这里稍待一下,我很快就过来。”
“你有事就先忙。”
一身黑衣的英俊青年抱起手臂,姿态写意轻松,脸上没有半点不愿。
“我等着就行,不用急。”
此时日光正好,他抬眼看了过来,深邃的眸子蓝得透亮,能让人清清楚楚看到里面蕴藏的真挚笑意。
苏蓁眨了眨眼,“……方才前辈还说你会心急,这会子你又不急了?”
“也会,但肯定还是你的事最重要嘛。”
萧郁歪了歪头,“若是我可以帮忙,我也乐意,若是没我什么事,那我就等着。”
苏蓁其实只想进去将那些点心装盘,鉴于是要送给他,所以不欲让他瞧见这过程,只想让他看到成品。
闻言不由又有点心情复杂。
恍惚间,苏蓁想起上辈子的一件事。
当时她带着典籍去拜见师父,请教一些化神境方能修炼的元神法术,提前一日约好了卯时,她看着嵌了法阵的圭表,踩着点抵达,却发现厅堂的门外仍有结界。
她在院子里站着,又不想干等,便放出灵压示意,让里面的人知道自己在外等着。
接着就收到了传音。
玉尘仙尊让她在院里稍待片刻。
然而,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一身红裙的少女才推门姗姗而出。
苏蓁站在满目繁花的庭院里,一抬头看见了满面喜色的小师妹。
对方才走下台阶,那厅堂门口封锁的结界也瞬间消失了。
“师父让我卯时来找他,如今都已经辰时了。”
苏蓁实在气不过,拦住了她,“师妹若是不能早些出来,哪怕知会我一声,让我回去也就罢了。”
柳云遥抿了抿嘴,“方才与师父谈得高兴,一时忘了时间,师姐若是不想等着,怎么不自己走呢?”
“?”
苏蓁闻言邪火上涌,一把捏住她的肩膀,“忘了时间?我灵压都放了,你不知道我在外面?你当我那是做给师尊看的?我就算不放灵压,他还能不知道我来了?给你面子你不要,你真以为——”
柳云遥眼中涌出泪水,“好痛!”
“——放手!”
话音未落,一道凛冽寒芒从身后袭来,空中泛起森森冷意。
苏蓁头也不回,另一只手直接反手拔剑。
莹润如碧玉的剑刃,划出一道翠绿的光弧,将那剑气凝聚的冰刃打得粉碎。
苏蓁这才转过脸,按在柳云遥肩膀上的手都没松开,同时看见了满脸怒意的大师兄。
姜望投鼠忌器,一时也不敢继续出招,“苏蓁,化神境欺压练气境——”
苏蓁冷笑,“可不是,大师兄这位大乘境就跳出来主持公道了,毕竟化神境的我打不过你,对吧?”
“行了。”
再一回头,玉尘仙尊站在正厅门前,皱着眉看了过来,视线落在她抓着师妹的手上,“蓁儿,你放开你师妹。”
苏蓁松开手,“大师兄与你约的辰时,如今他人都来了,我这约卯时的却是连门都没进过!”
她对师妹愤怒不已,对师尊也只有更多的火气,于是又闹腾着发泄了一番。
“小师妹不走,师尊难道不能让她走?或者别让我再外面‘稍等片刻’,直接让我回去不行?师尊这么不想见我,合该早点说,省得我白白来讨嫌。”
“好了,我且让你师兄回去,你进来便是了。”
玉尘仙尊垂眸看着她,“让你多等一阵,我与你赔个不是,下回不会这样了。”
苏蓁仍然气闷不已,“我难道是那无所事事之辈?我就没有旁的事要做?”
他轻叹一声,“……蓁儿,你已经过了百岁寿辰,以你的修为,日后也不必忧虑寿数限制,我等仙家不同于凡人,你……”
后面他还说了什么?
苏蓁忽然不太想去回忆了。
她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章下面的评语,那些读者觉得她小题大做无比讨厌,觉得她果然是个恶毒女配。
有人心疼柳云遥,有人希望苏蓁赶紧去死,也有人觉得苏蓁很倒霉,然后那些人开始吵架。
苏蓁只觉得他们几乎都是一群蠢货。
他们懂什么?
她自打十二岁拜入宗门,所有的轮值,所有的出勤,所有的授课,一次都没缺过,一次都没欠过。
玉尘仙尊当师父当的不算差,至少在教学这一道不曾失职。
但她当徒儿当宗内弟子也没出过差错。
除了那些分内之事,她还替他给人回信,替他照顾园子里的灵植,给那些记名弟子讲课!指点他们修炼!
苏蓁原本不是好为人师之辈,对着那些年轻人也没多少话说。
他们悟性有好有差,差的那些战战兢兢前来请教,她再如何不耐烦,也按着性子认真与他们讲解。
或许她教得没那么好,但她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所以她凭什么要受那些鸟气?
——柳云遥又做过什么?
修为低的时候也就罢了,修为高些之后,原本也该有的轮值,都被旁人给她代劳了。
这也是师父的授意,旁人觉得这样能讨好首座,都来争抢着替她做。
姜望和周子恒倒是也愿意,但他们都没抢过那些记名弟子。
而且,这些事也只是千千万万的糟糕回忆里的一角。
种种画面一闪而过,苏蓁越想越觉得反胃,按在门上的手微微用力,掌下厚重的木门微微震动。
空中隐隐浮现出金光闪耀的结界壁障。
苏蓁回过神来。
她才发现自己暗动了灵力,都触动了结界,不由又回过头看向台阶下的男人。
萧郁安安稳稳地站着,“……你的结界水平之高,也算是世所罕见了,有几个咒文我都没见过。”
苏蓁其实只走神了刹那,不过眨眼间的工夫,但情绪波动影响了灵力,故此她知道这人必定有所感知。
但他问都不问。
就有些其他的事,他似乎也完全不打算开口。
苏蓁思忖片刻,“前辈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不久之前,他们在侧殿里还谈起某位“师叔”呢。
“嗯。”
萧郁闻言不置可否,“你想说吗?”
苏蓁叹了口气,推皮球一般又将问题扔回去,“前辈想知道,那我就说,你不想知道,那我说出来作甚,平白令人生厌。”
萧郁下意识道:“不会的。”
他眨了眨眼,又补充了一句,“不会令人生厌,别说你师父好像不明就里,就算他真以为我骗走了你的仙剑,那我也不生气。”
苏蓁:“…………他若知道是你,就不会是这说辞了,他是真心觉得你不会理我这种人,至少今天之前是这样的。”
毕竟朝华仙尊又不缺区区一把上品仙器,绝大部分神器,对他而言,想要也是手到擒来。
玉尘仙尊是担心徒弟被他那些修为半吊子的师叔骗了。
“那他就真的是个蠢货。”
萧郁打量着她的神色,“我可否问一句,你究竟怎么和他说的?”
苏蓁尚未开口,他又加了一句,“你若是不想说就不说。”
“哦。”
苏蓁倒是无所谓,“他问我去妖界作甚,我就说我去采草了,草送给他的某位师叔了,我没说究竟是哪位。”
萧郁微微扬眉,“所以,后来你又出于某种原因,与他说,你把你的仙剑也送给这位师叔了?”
这家伙脑子转得还挺快。
苏蓁叹气,“我说我把剑送人了,他自己乱想罢了。”
萧郁笑了一声,似乎觉得事情很好玩,“哈,虽然是假的,但只是想想也令人愉快。”
苏蓁不知道他在为了这件事里哪一部分发笑,“前辈不在意就好。”
“嗯,当然,我不是说了么,即使你告诉他是我,我都不在意,等等,我不仅不在意,我还挺高兴的。”
萧郁思忖道,“你若是需要的话,直接说我把剑拿走了都行,省得他去烦你。”
苏蓁眯起眼睛,“前辈此话何意?”
他还知道师父向自己要冷香?
“嗯?我不是说你必须这么做,只是说你若需要,我也乐意帮忙。”
哦。
他是指的省得师父念叨自己被落魄前辈骗走仙剑吗?
苏蓁一时有点无语,“不……唔,前辈听说过冷香的事吗?那原是我师尊年轻时的佩剑,后来他炼成神剑流霜,就把冷香给了宗门。”
类似的事在大门派中也并不罕见。
萧郁看上去也知道,“嗯。”
想想他既然早就听说过她的事迹,苏蓁就直接道:“你觉得,如果我师父让我把冷香……”
算了。
之前还想别让他掺和自己师门的破事呢。
苏蓁摇了摇头,“没事,当我没说。”
萧郁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闻言安静地点了点头,仍然没有多问,“好。”
苏蓁才想转身进门,又停了一下,“前辈是不是也遇到过……”
她想了想,以萧郁的阅历,大约也是什么人都见过的,故此不会大惊小怪。
自己这问题等于废话。
苏蓁正准备再次将话收回来。
“遇到什么?你师父那样的人?还是你师兄那样的人?”
萧郁自然而然地接口道,“都有,脑回路莫名其妙,不管不顾将一切都怪罪你,自说自话就来打你的……这种人我杀都杀过一堆了。”
苏蓁了然。
她自己的行事风格也差不多。
上辈子这辈子宰过的人不知凡几,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异样感觉。
只可惜没早点把周子恒杀了。
当然,因为诸多缘故,上辈子她也不愿轻易对宗门里的人动手,毕竟容易惹出麻烦。
“若非是你不乐意我插手你的事,我也恨不得把你师兄拍死。”
萧郁感慨了一句,“……不过也挺好,可以欣赏一下你的精妙法术。”
苏蓁:“?”
说实话,如果他真把姜望杀了,她也没什么感觉。
之前她拦着他,只是本能不想让无关之人搅进来。
此时此刻,这“精妙法术”的夸赞,苏蓁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讽刺还是在说真心话。
“等等。”
萧郁端详她神色,表情一变,“我可不是在寒碜你啊,那汲灵之界和折魂秘咒的结合当真是精彩,我都用不了这么好。”
苏蓁对最后一句持有疑问态度,“前辈还说你不懂结界咒文,便是在拿我开涮了。”
“我没说我不懂,我只是懂得有限,而且我不是通过咒文辨认你的结界,我是感受周围灵力变化……”
萧郁很认真地解释道,“你就不能相信我是真心夸你吗?”
苏蓁默然,“若只是夸我,我是可以受之无愧的,但前辈总是说自己不如我……”
萧郁十分淡定,“也是真的,咱俩技能树也不完全重合,也算是各有所长嘛,只是你擅长的领域应该比我还多些。”
苏蓁没完全明白中间那句话,但也大致领悟到他的意思,“我所学略杂,若是论剑道……”
其实她懂些偏门冷僻的法术,即使在几千岁的人面前,苏蓁也有把握,其中至少能找出几个对方不会的。
然而这有什么意思?
人家会的她不会的更多呢。
不过哪怕算了上辈子,她的年龄也比对方小得多,所以这样算来算去也没完了。
苏蓁停了停,“罢了,我不想再说车轱辘话了,前辈的本事世人皆知,故此你夸我我就收下了,若是前辈觉得我骄矜自傲……那你就这么觉得吧。”
累了。
“可以可以。”
萧郁满脸赞同,“没问题,哦,而且我不会这么觉得,我只会觉得有本事的人就该有这个自信。”
苏蓁无奈地看他一眼,才想起正事,“那劳烦前辈在这里稍等片刻。”
说着解开门上的结界,“当真是片刻,一刻钟内我必出来。”
萧郁笑了,“你不用急,我等着就行。”
苏蓁才跨入院内,脚步一顿,“……我说到做到!”
反手关上门,迅速闪身到屋里,取出冰盒里的酥酪和豌豆黄。
她麻利地将坚果磨成小块,又采下院子里盛放的刺心花,洗净后撕开了花瓣,将层层配料仔细洒在碗中。
才准备将凉透的豌豆块切开,却发现自己手边没有合适的厨刀。
苏蓁实在不想用剑干这种事,干脆抬手一甩,以灵力凝聚出几道细小气刃,在破空声中,豌豆黄被整齐割成小长条。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化神境修士的灵力,但凡控制稍差一点,别说那点心下面的盘子和桌子保不住,甚至整栋房子都能被一并切开。
但她对灵力拿捏精准,瓷盘上连一道最轻微的刮痕都不曾留下,想切什么就只切什么。
苏蓁将这些端上桌,然后去开门了。
萧郁仍然站在外面,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见状只微笑道:“好了?”
苏蓁点点头,“前辈请进。”
不知为何,萧郁并没有立刻动身,只是静立在门口台阶下。
苏蓁歪头瞧着他,觉得他似乎有点紧张,甚至还轻轻吸了口气。
苏蓁乐了,“前面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前辈都进去过的,这算怎么回事?”
萧郁回过神来,顿时迈步走过台阶,转眼已经站在她旁边。
“就是,嗯。”
他迟疑了一下,“我其实闻到了,对不起,这样是不是没惊喜了?”
苏蓁微愣,“我是还前辈那一盒糕点,什么惊喜不惊喜的,倒像是……”
她不想将话说下去,一转眼对上萧郁的视线,不由瞪他。
后者也愣了一下,接着转过脸去,“咳,我就随便那么一说。”
言罢又惊讶地停住。
青桐枝叶招展,树冠如华盖,下方石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白瓷碗碟,那瓷盘洁白无瑕,找不到一丝杂色。
旁边则是成套的勺与筷子,质地剔透的晶石打造,隐隐流淌着浅淡的彩色光纹。
价值连城的七光晶,唯有妖界的碧瑶山存此灵脉,多少修士求而不得。
这里被用作餐具,却也没能让被招待的人多看一眼。
萧郁只盯着那碗里泛着甜香的酥酪。
碗里的酥酪半凝半水,光滑嫩白,上面撒着葡萄干和坚果碎,又有鲜红粉白的花瓣覆落顶端。
仔细嗅闻,花香、果香、奶香混合着酒香,味道香醇至极。
萧郁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勺子,“还是你摆得更好看些。”
“是吗,我倒是觉得前辈做的蛋糕瞧着更别致。”
苏蓁看向园中旺盛的刺心花丛,“不过这是我用灵力催生的花,这味道应当也是全九界仅此一家。”
旁人也可以这么做。
但每个人的灵力不同,味道也不可能一模一样。
苏蓁轻声道:“虽说是按着旧时的方子来的,或许比不上前辈的蛋糕……”
萧郁已经吃了第一口,闻言连忙摇头,却不急着说话,仿佛是细细品味了一番咽下去后,才道:“不不不!”
他没放下勺子,“你这手艺胜过我千百倍,我觉得我还得多向你请教。”
苏蓁笑出声来,“前辈还说不随便捧人,我只是看过家里的厨子做菜做糕点,就只依着葫芦画瓢罢了。”
“我之前不是说了,蛋糕也不是我独创的,是我吃过旁人做的类似的,有所借鉴。”
萧郁摇头道,“总之你这个是绝了。”
他一勺一勺地品着碗里的酥酪,动作缓慢,每一口都吃得很是仔细,生怕错过了什么一样。
然后再次给她竖起大拇指。
苏蓁坐在旁边瞧着,大抵是每个下厨的人都喜欢这样的反馈,所以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萧郁吃了半碗才开始动筷子。
条状白瓷长盘上堆着切好的豌豆黄,自下到上,减一而垒,最上面横放着一块,与下面的方向错开。
“这摆法称为堆金砌玉。”
苏蓁一手托腮瞧着他,“虽说我们也不做生意,总归有个好兆头。”
萧郁欣然同意。
那些豌豆黄夹起来半硬不软,尝着却是绵软松散,不黏口齿,凉意散去几分甜腻,显得清新可口。
萧郁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此糕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苏蓁:“……”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细品一下,苏蓁也觉得这话好玩,不由也笑着打趣他,“此番既入得仙人之口,然也。”
萧郁原本就看着她,见状一愣,接着伸手挡住了脸,又微微扭过头去,没让她瞧见自己的神情。
苏蓁:“?”
这又是什么反应?
萧郁轻咳一声,“没事,我只是被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