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是苏蓁的狗!”

一个金仙境的陨落,也堪称是惊天动地,若是在人界,说不得要毁去几座山几座城。

他们这边隔着数百里之遥,都能清晰感受到灵力动荡。

若是那些拜月教魔修还活着,也不可能感觉不到动静,恐怕也正因如此,才会赶过去收尸捡东西。

尘埃落定后,苏蓁抵达了崔兴陨身的现场。

苍空中血云漫卷,一片萧索的沙漠里,狂风呼啸,吹起满天红沙。

方圆数十里的地面,被灵力震出了深深的凹陷,遍布着高低不平的坑洞。

坑中又有无数残痕,有些宛如刀刻,有些宛如撞击,或细或粗的裂缝随处可见。

苏蓁在巨坑上方行走着,她御空而行,脚步不曾落在地面,神识全然放开,仔细感受着空中残余的灵力气息。

崔兴已然死亡,但生前的灵力仍有残留。

苏蓁细细分辨了一阵,从中感受到魔神的力量,以及类似不甘和绝望的情绪。

她倏然驻足,弯腰拔出了插入岩石里的重剑。

长春树树枝打造的剑身,虽说也加入了各类灵矿,但终究要比那些晶石钢铁要轻一些,这会子大约只有千斤重量。

确定周围一时半会没什么危险,苏蓁又收回了神识,伸手抚摸着剑身。

剑刃底色雪白,毫无瑕疵,玉质般温润细腻,十数道翠绿的光纹蔓延交错,与剑锷处蜿蜒而来的枝条融为一体。

此时因为失了主人,看上去略显黯淡。

这是前世陪伴她多年的本命法宝,无数天仙境甚至金仙境强者,无数雄踞一方的大妖大魔,皆在这把剑下败亡。

她熟悉此剑更胜冷香。

苏蓁打量片刻,回头瞅了一眼。

萧郁站在后面不远处,看上去神情平静,眸中却盈满笑意,仿佛是发自内心为她高兴。

苏蓁不由道:“前辈要看看么?”

萧郁一愣,“你确定?”

苏蓁:“这有什么确不确定的?”

萧郁嘴角不断上扬,脸上的淡定也要维持不住了,“你还没让它认主,就敢给别人瞧?”

苏蓁几乎冲口而出道:“前辈又不是……”

萧郁眼中笑意更甚,双目几乎要发光了,“嗯?”

苏蓁见不得他这副模样,硬生生将别人二字咽了回去。

苏蓁:“……又不是那等修为低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但凡你不想让它认主,它也不可能感受到你,即便是真的认主了,你一个念头也能解契。”

这解释自然是无可挑剔。

萧郁面上的笑容却是半点不减,“你说得没错,你还忘了说,我和它属性不太合适,它应当不会喜欢我。”

“这个也不好说,毕竟前辈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强者。”

苏蓁还是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我不过是出于礼节问一句,前辈想看就看,不想看就算了。”

萧郁摆摆手,“不用,我又不急,待会儿再瞧也一样。”

苏蓁:“什么待会儿?”

萧郁自然而然地道:“等你让它认主啊。”

苏蓁:“…………”

让仙剑认主,几天几个月几年都不算慢,他这话说得,好像笃定她就能在一刻钟内将其完成一样。

虽然说上辈子确实如此。

苏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前辈如此相信我?要知道冷香在我手里快一百年了——”

“那是它有毛病。”

萧郁不假思索地道:“所以它活该被碎尸万段。”

苏蓁无言以对。

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下场。

她压下思绪,转头注视着手中的长剑,触及剑身的指尖灌注了一点灵力。

相比起冷香来说,这把剑的气息,更为活跃躁动,像是那埋藏于厚土之下,亟待破出的新芽,甚至有一丝微弱的嗜血气息。

苏蓁眨了眨眼。

忽然间,手中的重剑焕发出碧色光芒。

剑刃上交错的绿丝盈满亮泽,宛如皑皑白雪间,生出一段生机勃发的苍翠枝条。

这已经趋近于记忆里熟悉的样子了。

苏蓁挽了个剑花,心满意足地看着手里的仙剑。

在这把剑认主之后,她也与剑灵心意相通,能感受到剑灵也同样欢喜。

而且与冷香不同,冷香那里面是圣器残魂,留春的剑灵更为纯粹,不能口吐人言,但也能与剑主心心相印。

“你看,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旁边传来带着笑意的低沉语声,“或者说世上没眼光的仙剑也就那一把罢了。”

苏蓁也忍俊不禁,“好吧,前辈果然眼力不凡,所以你现在想看了么?”

萧郁弯起嘴角,“那肯定是想的。”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看上去十分郑重其事,仿佛准备接过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连神情都变得严肃紧张了。

苏蓁不由好笑,干脆也双手递了过去。

他们俩一给一接,皆庄重无比,如同在完成某个重大仪式。

萧郁捧在手里,认认真真端详着,双掌皆摊开,故此视线从剑柄扫到剑尖,宛如在欣赏绝世珍宝一般。

他身量极高,这五尺的重剑,此时还略显出几分精巧之状。

“……这可真是圆梦时刻啊。”

萧郁微微低着头,那双深邃明亮的蓝眸里,尽是喜悦欣慰,好像某个多年夙愿一朝满足。

说罢右手虚攥,虎口卡着剑柄,手腕一翻,千斤重剑轻飘飘倒转一圈,剑镡朝向了她。

他看着微笑,“你大约也等了许久了?”

苏蓁也伸手接了过来,轻若无物地拎在指间,方知前头那句话说的大约是在说自己。

“还好。”

苏蓁心情极好,“说实话,我以为前辈会劝我自己打一把。”

萧郁挑眉,“为什么?因为我的剑是自己铸的?”

“是啊。”

苏蓁顺口问:“所以前辈是铸的,不是锻的?”

铸造和锻造皆是炼器工艺,铸造乃是将熔液浇入模型,锻造乃是直接在块上锤塑形状,法宝炼制的过程和民间寻常兵器不同,需得看材料来决定用什么法子。

“……其实两种都使过,神器做起来麻烦,我也用了很多年。”

萧郁无奈地道:“所以,若是能有现成的合适的,自然要比自己做来得便宜,我也不会乱劝你,除非你想做,那我肯定支持,也可以提供一点技术性指导,当年我还是新手,浪费了不少材料,如今总算略懂一点。”

苏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略懂?”

“你不信?”

萧郁摊开手,“我神器都做了,肯定多少懂一点吧。”

苏蓁望天,“我只是在琢磨,前辈为何如此谦虚,毕竟你所谓的略懂,肯定等同于一般来说的‘精通娴熟’‘炉火纯青’‘一代宗师’这样的词。”

萧郁笑了起来,“好像也不至于?还是有比我更懂的。”

苏蓁:“……那你也定然不止是‘略懂’,能打神器的皆精通此道,就算最初一窍不通,等造出来也是大师了。”

就和自己师父一样。

像是神工阁那样的炼器仙门,最主要的生意便是售卖法宝,但其实他们卖的最多的法宝是灵器以及灵器以下的级别。

当然也是因为大部分人买不起仙器,所以仙器订单要少很多,但也总归是有的。

神器就凤毛麟角了。

神器之主通常都是仙尊,但凡没有准圣境,也不敢露出神器,否则很容易让人抢了。

准圣境和圣境强者,并不愿自己的法宝制造假手于人,越是自己炼制,越是能称心应手。

“不管我是不是大师……你若是想打神器,或者想给这剑升阶,我们倒是都可以一起探讨。”

萧郁沉吟道,“虽说我对草木之力的感悟极差,也算是意难平的事之一,对了,你都有什么灵根来着?”

“嗯?风岩是地灵根,火雷是玄灵根,冰是杂灵根,而且话虽如此,这几类属性的法术,我都掌握得不多。”

再过三百年,这些就都变成地灵根了。

只是仍然用不上。

而且每个人对不同属性灵力的感悟也不同,洗出灵根也只是个开始罢了。

“问题不大。”

萧郁不以为意,“反正你早晚都能继续提纯度,你若是有兴趣,直接用我的剑都行,我解契了送你。”

苏蓁一惊。

随即想到他亲口说过,他自己用不用剑没多大差别,这点她倒是相信,圣境的剑修仅凭意念化形的剑气便可毁天灭地。

不过——

苏蓁想象了一下自己使那把神剑的样子,“虽然我并不想要草木属性之外的剑,但我琢磨天震应当瞧不上我吧?不提属性,神器好像都不会认境界低的,最次也得是金仙境?那还是极少数了,大多也是准圣境。”

萧郁冷哼一声,“它敢?它不认你我就把它捏死。”

苏蓁又笑了,“我其实也想过这样威胁冷香来着。”

“然后呢?”

“然后……我那时候修为不行,它能察觉我真正的想法,它知道我是在威胁它,并不真的想这么做。”

以前的她也不知道留春唾手可得,因为寻不得替代品,所以不愿轻易放弃冷香。

否则那该死的东西早就魂飞魄散了。

他们又回了分殿地下密室,那传送阵里的元神还时不时嘶吼几声,或是发出些混乱破碎的咒骂,只是两人都懒得搭理。

苏蓁在另外几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搜罗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就有能用来升阶仙剑的珍稀材料。

要升到神器极为困难,但从中品仙器升到上品仙器,虽然也不容易,相比之下,难度就要低得多。

她上辈子就来过这里,故此对存放宝物的地点极为熟络。

其中还有些麻烦的封印,借着之前的经验加上黄辂的破碎记忆,也解决起来也并不算困难。

她逐一处理那些机关,萧郁就在一边悠闲地瞧着。

“所以你是打算回妖界给你的剑升级,还是打算去危云峰?”

“嗯?”

苏蓁眼神一动,“……待会儿先回危云峰吧,妖界终究事多,虽然宗门里也会有人来打扰,但至少不是上门来杀人的。”

“那也挺好。”

他得到答案似乎也颇为高兴,“那接下来就是打脸剧本了。”

苏蓁一时也懒得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要再和剑灵交流一会子,劳烦前辈为我护法?”

萧郁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苏蓁在密室里坐下,将剑横放在膝上,沉入了冥想中。

她的神识渗入剑身内部,感受着剑灵的欢欣雀跃,它全然接纳了新伙伴的灵力,然后也敞开了自身。

苏蓁眼前忽然闪过一幕幕画面。

她望见山间月色昏朦,夜风卷起漫天落红,上方树冠森罗参天,投下一片片乱翠浓阴。

一群修士的身影往来穿梭,他们立在万年古木之前,将尸骸残骨掩埋于四周,让死者安睡在长春树的根须间。

许多许多年过去,残骸酥解,融入土壤,又化为枝叶,再凋零飘落——

在炽热焚烧、烈烈作响的真火间,熔铸成锋刃的一部分。

她又看到无数闪烁变换的面孔。

他们从师长前辈手里接过剑,或虔诚真挚,虚伪敷衍,或恐慌紧张,喜悦欢欣,然后发誓必将不负所托,振兴门派。

这就是留春的历任剑主们,也是扶云剑派历任掌门。

这些人的性格来历各异,偏偏唯有一点相同。

——他们要么陨落于天仙境、要么试图晋准圣境时折戟沉沙,亦或是大限来临也没能突破,弥留时皆怀着强烈的不甘。

最后一张脸短暂定格。

从青涩朝气的少年人,再到眉目忧愁、眼含沧桑的仙君,苦于境界不前而寿数将至。

在困窘绝望中,等来了魔神的感召。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他欣喜若狂地出门,无视了徒弟们的呼喊,直奔魔界,在恶瘴中仰天长啸。

他的身体在紫黑雾瘴里扭曲膨胀,光裸的胸口浮现出魔神垂怜的印记。

但他眼中看到的,却是白亮辉煌的万丈光芒——

苏蓁猛地颤抖起来。

她的灵压瞬间紊乱,周身的灵力狂乱流动。

那一刻,她自己的身体元神,仿佛与剑灵内的记忆,全然同步——

在接受魔神力量的那一刻,崔兴的肉身不断碎裂重组,元神反复震动聚散,他沉浸在狂热的喜悦中,每一寸血脉都在光芒中沸腾。

苏蓁也感应到了同样的热度。

流明之魔神的残力,就贮存在这把剑内,是前任剑主死时无意留下的。

如今必须将其清理干净,否则,日后指不定哪一瞬间,她也会受到影响。

苏蓁强行将自身从记忆里抽离,不去体会崔兴的经历。

这件事她上辈子已经做过,如今也并不陌生,只是修为差了,就得多花些时间罢了。

除此之外——

扶云剑派也有手段追踪这把剑的位置,他们门派里高手很少,不敢随意来魔界,但日后若是自己带着回人界,就免不了被他们感应。

上辈子留春被魔修们缴获多时,里面的咒印也被祛除,如今却还没有。

苏蓁还得再费一番功夫。

等到两件事都做完,她的灵力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中间还被反噬了几下,元神也有点轻微损伤,累得靠在墙上不愿动弹。

“睡一觉吧。”

萧郁在她旁边坐下,轻声开口道,“我在这看着。”

苏蓁轻轻应了一声,“我还以为前辈会看不下去,主动开口揽活。”

他笑了笑,“我很愿意,但你更想自己来,而我最希望你高兴。”

说完伸出手,指尖泛起点点浅绿的柔光,“从岐黄宫偷师来的地寐之术,能让你好受些,要试试么?”

苏蓁缓缓颔首。

萧郁伸手停在她脸前,宽大的手掌展开,全然笼罩了她的面庞,也遮蔽了密室的灯辉。

那些细碎荧光在指尖跃动着,倒映在深邃碧绿的眼眸中,像是春风里摇曳的万点新芽。

苏蓁微微眨了眨眼,蝶须般的睫帘颤了颤,终究阖起双目,沉入了深眠中。

萧郁垂眸看着她,那只手始终悬停在她额上,不曾再下落半分。

“……”

苏蓁罕见地做梦了。

她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梦境,亦或只是某段记忆,只因为眼前的画面过于奇特,让人无法分辨。

周围人来人往,前方是一条极为热闹的街道,商铺林立,霓虹闪耀,五彩斑斓的灯光灼烂,入目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

长街上车辆往来,周遭的路段渐渐狭窄,路口堵得水泄不通,鸣笛声起此彼伏。

“自己”也坐在车里,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放在车窗上,盯着红灯倒计时的数字出神。

苏蓁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当她沉浸在这段记忆里时,她能叫得出每一个物品的名字,尽管她并不认识它们。

许多新奇怪异的词汇涌入脑中,她处在一种理解又不理解的状态里。

而她的意识也越发混沌,逐渐与周围的事物融为一体,忘记自己的存在,忘记自己熟悉的一切,所有的记忆和感觉都变得模糊。

她抬眼看向旁边的后视镜。

锃亮的镜面里倒映出年轻的面庞,是二十来岁模样的青年人。

略短的黑色鬈发,肤色很白,眉骨耸立而眼窝深陷,鼻梁极高,那双钴蓝色眸子显得十分冷淡。

耳畔的钻石映着阳光折射出彩芒。

……长得非常面熟。

但这种感觉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

苏蓁无法再去解析它。

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与记忆的主人并无区别。

或许这就是她自己。

“自己”穿着水洗黑的无袖背心,胸口堆叠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字符,身材极为精壮,裸露着肌肉鼓胀的手臂,虎头肌如同山梁般凸起。

腕上挂着精钢表带、表盘的水晶玻璃镜面透着蓝调,里面的指针一点一点晃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了。

“自己”从车里出来,迎面遇到两个金发年轻人,皆是高鼻深目的长相。

双方打招呼。

他们说着一种陌生的语言。

然而陌生这个概念也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秒,她很快辨析出其中每句话的含义,熟悉得仿佛那就是自己的母语。

那两人问“自己”的问卷设计完了吗,教授看了什么反应,教授今天心情好不好。

“自己”回答说还行,又说没空闲聊,赶着去参加发布会,门票花了好大一笔钱。

画面开始破碎。

“自己”穿过一条铺着红毯的走廊,周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这回大多是黑发黑眼的面孔,中间也混着几个不同发色。

“……兄弟你真高,打篮球的吧。”

有人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是……国人吗?你是书粉还是动漫粉?这次游戏内测……”

也是熟悉的语言了,就是口音有点奇怪。

“自己”并不想和对方过多攀谈,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不喜欢和陌生人多说话,这种感觉令“自己”有些不舒服。

画面再次破碎。

“自己”坐在一间巨大的礼堂内,高处灯火辉煌闪耀,前方舞台的屏幕上播放着眼花缭乱的宣传动画。

前后左右皆是一排排延伸的座位,乍看有成千上万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一大半,外面还不断有人进来。

远处近处时不时响起呼喊,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甜美有的嘶哑,然后带起一片哗然和友善的笑声。

“我永远喜欢……”

“我爱……”

“祝我强化必成功、武器永不碎……”

“我要和……结婚!”

苏蓁听到了许多熟悉或者陌生的人名。

忽然间。

“自己”扶着座位站了起来,肌肉健硕的胳膊绷紧,骨节遒劲的手背青筋暴起,似乎非常兴奋。

“……我是苏蓁的狗!”

“自己”这样高声呼喊道。

全场哗然。

无数人大笑起来,还有很多人竖起大拇指。

“兄弟牛逼!”

“百年好合!”

“……”

苏蓁猛地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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