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提长身一振,说得大义凛然。
观其面容恬淡如水,不仅毫无半分作强盗的念头,反倒更添了几分跃然。
这般言行并不如何异常——
凡世间踽踽行者,各有私意品性,悉贴合己身大道,暗循恒常至理,此为万类有序。
故而,以此类比推论。
长生仙神更注重逍遥天地;魔者行事多肆意洒脱;僧人则谨守清净,奉行所谓因果业报...
这般分别源于修行道路~
只是虽万道法门各有心境之别,可若真向下触及根底,却也脱不开个人私心。
好比准提道人便放不开西方,动念皆是为了须弥统御之地。
他不惜折节打秋风,不还是为反哺生养己身之源,弥补昔日魔祖所造恶业?
损人利己算什么?风评下滑又有何虑?
本座俯仰皆无愧天地,便是行事稍稍过了度,也无非是逮着将死的恶徒薅羊毛,争一争大道之机罢了。
此举并无不妥。
我等既站在一个基准线上,能否脱颖而出全看个人,若真纠结什么阴不阴私,无非是世间多了一个因循守旧的迂腐之辈。
大道之争可是你死我活~
是以。
这于言辞间玩弄口舌,肆意颠倒黑白,堂而皇之将界光魔环划归手中的行径,本就符合准提的心境。
他问心无愧!
但见此时,黄衣道者双耳微动,大展聆音之能。
有神能暗藏于掌指,携带万般妙韵,随手便拈来一缕因果,轻飘飘就吹了出去。
呼~
天地间狂风大作,须弥山上云流暗沉了刹那。
而于对面,接引道人却面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师弟还有几分余力?”
“方才汝施暗手催天地相合,此举本就困碍重重,非唯道境不可行,如今又引太清之念,侧面触了女娲圣人霉头。”
“吾须弥树敌多矣——”
苦涩的声音一顿,自然流露几许忧思。
这一番推论言之有物,实乃推心置腹之语,也点明了西方二圣当下的处境。
二者已经恰如被猪油蒙心的采药人,早已站在了万仞悬崖之巅。
很显然,接引在担心准提。
尤其后者之所以动手,完全是自恃于因果隔世,若离了这般势头,他未必敢多加冒险。
偏偏‘无人察觉’一事只是推论~
混元无甚反应,焉知不是浑不在意,又或者早有筹谋,假借西方之手完成己身图谋?
万一呢?
万一那石矽、道祖和女娲联手,刻意就是为了看这一出好戏,所以任凭他们师兄弟咿咿呀呀胡闹呢?
彼时。
随着接引愈想愈深,心中的不安也更添一层,平白就是颤了个冷颤。
他想了想,对于所谓阻道太清一事,石矽和鸿均或许会一笑置之,太清本人则会咽下闷亏,可唯独最后的女娲...
只须臾,这位道者面色一凝,郑重地开口说道:
“师弟且住手,扰太清心绪可以,切莫牵涉女娲圣人。”
说着,一只佛掌拨弄因果,携带着沛然大势涌出,将将朝着准提触去。
唰~
后者当即就是一愣。
接着他运起全力,终于及时撤招撒手,将那展开了一半的因果牵丝强行给引了回来。
随即,一声呵斥响起。
“师兄你疯了?!”
“此道境因果之力牵涉下,未入混元之修必被削减三花命数,折去五气源流,怎可如此硬接?”
“这般莽撞,也不知道有无细细思虑...”
一边说着,准提道人双目一凝,直汇聚的法力散去,心有余悸地再度说道:
“师兄你在顾虑什么?”
“不是说好了...你我当以因果之力促天地相合,迫使道祖与皇地祇转去目光,为吾西方大业添砖加瓦?”
“如今大势已成,缺的就是太清入颚,实在不可优柔寡断。”
只此时。
怒其不争的道人手执七宝妙树,脸上浮现出些许不解,直接就问起了自家师兄阻拦自己的原因。
他对此很不理解。
这场道争早已走入正轨,正需要有人推上一把,促使太清道人入人族地界游历。
可是偏偏,接引就是出手阻拦了~
当然准提也清楚对方的顾虑,明显是在担心石矽和鸿钧、女娲发现,只是既然做了初一,就断没有害怕做十五的道理。
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无不同。
既然已下定决心拉混元入局,那么就应该强硬到底,怎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女娲就选择退缩?
道祖和皇地祇可都没发现什么端倪。
如此看,修为明显不如、成道时日尚短的女娲娘娘就更不可能发现蹊跷了。
她毕竟是初入混元——
两大道主被蒙在鼓里,一尊混元初阶自然无法幸免,即便她是关联人道主角的圣人也一
样。
是以。
准提道人怎么也想不通,一贯‘听话’的师兄为何要闹幺蛾子,非得插手干扰女娲之事。
定好的计划可容不得再三变换。
朝令夕改,刻变时翻...这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只此时,他望着面色沉静、毫无异样的接引,忍不住蹙了蹙眉头,俨然是在等对方给出解释。
“师兄莫要装死!”
“本座不过是稍微推了一把,准备让太清更早入人族传道,也好完成你我的既定目标。”
“所以,师兄还请为师弟解惑,究竟为何...”
“吾不是阻止你谋算太清!!!”
倏尔,一道声音响起,打断了准提的喋喋不休,宛如清风入耳,瞬间就激得人心神一颤。
只是此时,面对这释门的‘当头棒喝’,某位修者并不买账。
他有些不满地转头,却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其中闪过道道精芒。
“那是为何?”
准提不满的嘀咕声传来,隐隐却低了数十分贝,听着也没了原先那般失态。
他已然心生触动。
或许...或许师兄多次思量,窥见了自己计划的漏洞,想到了更好的方法也说不定。
自己还是稍微听一听,万一师兄确有高论,那么及时查漏补缺,也不至于酿成什么祸患。
想到这里,准提一时陷入了沉静。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接引,却见对方微微倾身,朝着自己行了一礼。
“平心而论,师弟素来是多有筹谋,往往能够料敌于先。”
“此阻道太清之论确是一记妙手高招,不费吹灰之力便已一石三鸟,将牵制混元、阻拦道敌、壮大己身的好处悉数揽入囊中。”
“只不过...”
说着,赞许的声音一停,转而浮现些许惋惜。
但见接引道人脸上无悲无喜,只将嘴唇嗫嚅一番,就再度朝准提解释了起来。
“本座之所以要出手阻拦师弟,也确实是有所顾虑。”
“原因一共有三则——”
紧接着,前者就这几点原因展开讲解,详细叙述了自己先前那么做的原因。
“其一便是树敌过多~”
“道境因果秘宝虽然强横,然此物毕竟只是一时起效,断没有绵延万古的神异。”
“是以待得日后,凡混元之修,若铁了心寻根究底,必然会发现此方时空真正的奥秘。”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道祖和皇地祇并不会因此生怒,东西方天然对立也无需考虑,可女娲圣人呢?”
“她那等性子诸天万界谁人不知?!”
“若平白恶了这位,那么待日后妖族脱劫、娲皇无拘,怕是这位道友就要来寻吾须弥山一脉的晦气了!”
一边说着,接引道人抹了抹额额头,似是在擦不知何处流下的汗水。
而与此同时,待得准提道人朝这边看来,他却又叹息一声,颇为担心地说道:
“吾之所以阻拦师弟,实在是希望汝慎重考虑。”
“师弟也知道,本座所研究的六通之法颇为玄奇,其中有一天眼通能见过去未来。”
“虽说而今有劫气四溢,天机混沌不明,可本座在触碰己身因果时,似乎总会觉察到不安。”
“此意由心,却是念感天生,虽未必准确,但你我不可不防!”
“这便是本座出手拦你的第二则原因~”
说着,接引双手合掌置于身前,任凭加持神杵绽放金光,静静悬浮在身侧。
他严重闪过智慧圆觉之意,好似能看穿世间万物。
倏忽之间,一道慎重的声音响起。
“至于最后的原因...”
“所谓欲速不达,师弟行事过于匆忙,必然会有失偏颇,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从而被那局中之人窥见破绽。”
“如此无知无觉地下套,又岂会有哪只兽类入局?”
“汝既倚仗域外之宝,焉知其中没有后手,或许就会给洪荒诸天带来灾劫。”
“即便是无有后患,可得利者过于明显,却是会多惹出不少祸端,平白暴露于人前。”
“吾等因果修者还需枕戈待旦,才能算无遗策——”
只此时。
准提道人缓缓迈步,赤足踏在透着凉意的金板上,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寒。
他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准提,似是提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本座看这因果牵扯过于生硬,以至于招招落在空处,却没能起到最大效用。”
“吾姑且问你,或早、或晚...太清会不会入人族?”
“会。”准提回道。
“既然太清注定入那人族,那么现在进去,过几十年再进去...这二者难道有区别吗?”
“没有区别。”准提再度开口道。
而此时,望着依旧有些不解的自家师弟,接引却一边摇头,一边继续说道:
“太清必然会入人族,且
人族有圣人予以庇护,不会轻易生变...”
他只是静静叙述,看着准提的眼神从不解到了然,并闪过一道精芒,却暂时没有理会。
随即。
下结论的声音回荡开来。
“这样一处必定被开垦的处女地,师弟完全就不用做什么,太清道人也自会入颚。”
“所以‘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比起硬着头皮干扰女娲道友,反倒不如找准时机,好好给妖族和太清道人上上眼药。”
“毕竟说到底,你我的谋划看的还是时机——”
“师弟更该让帝俊早些出手,以免太清与女娲道友切磋结束,立刻就入了那人族地域。”
“如此,则妖族必为你我手中刀刃,好叫三清知晓何为蚀骨之痛。”
一边说着,接引转头看来。
他饱含深意地再度暼了一眼准提,发觉对方露出思索之色,当即轻笑着点头,再一次开口说道:
“师弟素来聪慧,想也知道里面的关隘,是以这些耳熟能详的推论,为兄在此也就不多加赘述了。”
“只不过眼下,愚兄却有几则拙见,不知师弟可有心思听一听?”
这一刻。
说了一大通的道人伸出手,将一侧盘旋的神杵摘下,摩挲起了上面起伏的纹路。
他做得极为认真,好似这跟了其无数年的伴生之物上,真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以至圣强者的一身修为,岂能看不透一件极品先天灵宝,何况还是如臂如使的本真之物?
接引道人只是在做做样子罢了。
而此时,望着默然不语的自家师兄,一旁听得兴奋的准提蓦地抬头,直接就眼含期待地开口道:
“师兄还有何教我?”
“听君一席话后,遍查日前种种,吾方知晓此前顾虑有失,险被私念迷了心智,染了贪嗔痴三毒。”
“只是此番,除了引帝俊和太清角力,师兄竟能找到别的观点切入...这...”
一边说着,后者也忍不住暗叹一声。
他却是没有想到,自己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设局,只因为略微的心急,就有了遗祸无穷的可能性。
终是视角片面,错失了事情发展的全貌,所以导致了缺漏。
以至于此时,当准提听闻接引道人还有别的想法,第一时间就相信了他。
这是共生无尽岁月才有的默契~
又或者本身,刚才一番深入交流下,准提对接引的能力深有认可,已然到了自愧不如的层面。
是以。
当他听闻后者还有补充,当即便猛地抬头,有些急迫地问道:
“还有什么?”
“恕师弟天性愚钝,实在不解师兄真意,望师兄细细解释,好叫吾也听一听师兄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