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丛林,是一名翻译。在这之前我还做过牙医的工作。
在当时那个年代,能做医生的人,份量绝对要比现在大出很多倍。我觉得我很适合做医生,我接手过的每个病人对我的好评让我在这个岗位上一待就是三年;我的师傅元永康是整个镇上有名的牙医,能够与他结缘是我终生的荣欣。
我十五岁那年,爸爸请他来家里做客,他顺便帮我看了牙。看到下颚有些外突的我,他频繁地转头看向我父亲,说我现在的情况是最好的矫正时期,错过了以后可能要动手术。
我把嘴里含着的东西吐了出来,抬头看着他说,叔叔,我觉得上面要拔掉两颗智齿才行。他笑着问为什么,我说如果不把智齿拔掉,长出来的牙齿就会变得更加歪斜。
元永康拿着手电筒又重新查看我的牙齿,随后对我说,是该拔了,位置的确有些偏。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转过头后就对我爸爸说,这小子以后可以让他去学医。
我爸半信半疑的让我没事就多去找找元永康,第一是看牙,其次是偷学点手艺。不得不说元永康是个好人,我每次去他都让我拿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看他帮人拔牙。在他的熏陶下,大学毕业后的我成为了一名牙医。
我有了资格证,也就意味着我可以真正的给人看病了。我跟着我师傅元永康每天都要看很多病人,我记得那时候牙疼的人很多,而且多数是大人。我和师傅一忙起来就是一整天,到了晚上干完活会去饭店里点几个小菜喝上一杯。
那时候,我的牙医工作令人羡慕。身为我的父母他们逢人就说我是个医生,将来还会成为有名的医生。我每天都憧憬着和师傅待在一起的日子,我想以后病人多了有钱了,我们的牙医店就能换个比这大一点的地方,甚至可以开分店。
我的雄心感染到了师傅,他说凡事都要努力,他肯定了我和我们都能实现的梦想。
那年我二十六岁,我们的分店开到了家门口。扩张店面的同时,也为旁边的水果摊增添了不少生意。为了感谢我和师傅,每天早上他们都会提前备好一些水果送到店里。
我和师傅的病人每天都要排上一条长长的队伍,有时两条,甚至三条,就像是排队领饭票一样夸张。
我告诉父亲说我想在城里也开一家店,父亲没有阻止我,但说我年纪也不小了,不能老是忙事业,也该找个人结婚了。
我和李彩桦是在父母的介绍下认识的,属于门当户对,我的老丈人是个中医,听说很久以前还追过我母亲。我很少和这老头聊医学方面的事,要不然我们会打起来。
李彩桦是个文静的读书人,他喜欢写诗作词,大学毕业后的她一直留校做老师。每天我们两相处的时间只有睡觉的时候,但更多的是身体上的交流。我打心里觉得这女人根本不懂我,她只想着怎么教好学生,而我想的却是怎么医好病人。
正当我苦恼着要和这个被安排好的媳妇度过多少年时,我的病人给我打来了电话,那时候已经是深夜,李彩桦睡的不成人样,在她的肚子里还装着我的孩子。我不想叫醒她让她帮我拿衣服裤子,我更担心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一个人冒着寒风走出家门,歪歪扭扭的走在狭窄的石头路上,显然我的瞌睡还没有完全醒。我猜测着这个病人牙疼的原因,虽然听声音想不起他的样子,可总感觉他现在疼的挺严重的。
快到店铺的时候,透过黑暗我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我加快了步伐,那个人看到我后对我招了招手,兴许是牙疼已经让他讲不出话来了。
我万万没想到,人生的变数居然会在不经意间发生,更没料到会在这个夜晚,这个时候。
屋顶上一块木头脱落正好砸在了我的头顶上,我当场昏死过去。醒过来已经是一周后的事情了,我的妻子李彩桦眼睛都哭肿了,看到我醒后又接着哭,我想伸手帮她擦眼泪,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我的手已经不是我的手,脚也不是我的,好像身上的所有汗毛也都失去生命枯竭了。
我像个假人在床上躺着,我见证了妻子的肚子越来越大,最后突然之间没有了。后来有一天她抱着一个黑漆漆的孩子来到我面前时,我才发现这是我的孩子。听我爸说我出生的时候比他还黑,就像从蜂窝煤里抱出来的一样。
躺在床上的几年时间里,我看着还是婴儿的儿子慢慢学会了走路,到后来可以围着我的床边来回奔跑。我问妻子李彩桦,我现在变样了吗?他总说我比以前还要帅,但就是不拿镜子让我照。
我的师傅每次来看我总是唉声叹气的,一开始他为我感到惋惜,说我的一生全毁了;后来他开始抱怨起自己,说自己不应该告诉病人我的电话,这样一来病人就不会那么晚还打扰我,我就不会出事。后面师傅不在我面前抱怨了,而是一改往日的唉声叹气,开始给我讲别人的励志故事。
自从我卧床不起,我的师傅元永康一人辛辛苦苦负责店内的生意,每个人都是冲着他来,他们不远千里,长途跋涉,不怕昂贵的费用,非要找我师傅来看。
我很羡慕他,但现在的我只能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偶尔说一两句无聊的话。
我的儿子丛南不知不觉已经变成小伙子了,他小学毕业那天拿着他的毕业照跑回家第一时间就拿给我看,他告诉我他是班里跑的最快的,还是长得最帅的;他还给我指了指他喜欢的女孩,他说她叫夏雨。
我和她妈说夏雨这名字不好,以后嫁到家里来总感觉天天都要下雨一样。他妈掐着我毫无知觉的脸说,别把丛南教坏,他还是个小孩子。
关于我儿子为什么会叫丛南。我和他妈李彩桦在孩子还没出世前,我们就计划着未来要生四个小孩。‘东南西北’象征着无论以后他们去的再远,也永远是一家。
丛南是家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本该叫丛东,可在这之前李彩桦流过一次产,手术后的她告诉我她对不起丛东,之后就开始嚎啕大哭。
自从家里有了丛南,我们就开始计划着丛西、丛北。可现在看来我是没机会了,我现在连仰起头看看下面的力气都没有,我不知道它是否还属于我,我也幻想着在某一天它能重振雄风。
瘫了之后,我的人生好像已经对我露出了底牌,我在这等死。我猜测着是李彩桦先走,还是我先。我很感谢她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她有时候会在床边和我开开玩笑,有时候也会难过,说丛南又吹了一个对象。
对于李彩桦,在我瘫了的第五年,我让她改嫁,可她不愿意。她说我永远是你的女人;接着她开始拿孩子说事。我在想如果我能站起来,或者手能动弹,我会抽她,直到她看见我就怕,那样的话以后我走的也痛快些,不会在有什么挂念。我不想等我走的那天,听到她哭哭啼啼的,这样我会走的不干不净。
我以前当医生的时候就结缘了很多病人,自从我生病在床后,我们家会时不时一阵一阵的热闹一下;李彩桦总会把他们留下来吃饭。我的病人里有一个学生叫王彪,他比丛南大两岁,现在是一个大学老师。他来过我家很多次,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次坐在我床边和我说过的话。
他问我每天都会做些什么。这句话刚说出来他就‘呸呸’两声,表示自己说错话了。我回答他,你看见桌子上那个收音机没有?他说看见了。我让他打开。
打开第一个电台是一档英文频道。我从学医开始起就喜欢上了英语,但工作后却没能用上,每天接触的都是黄皮肤的人。王彪那会在大学教历史,他告诉我说他有一朋友是英语系的老师,最近老约她出来见面她都不肯来,原因是她的主任老给她一些额外的工作,一会要翻译这个一会要翻译那个!
我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喜欢那个女孩。之后我和王彪达成协议,我帮他一次,但他必须给我儿子找个女朋友。李彩桦听到了我们的对话,高兴的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王彪喜欢的那个女孩同样吸引着我,我没想到英语系的姑娘都那么漂亮,论谈吐气质这绝对是我梦寐以求的儿媳妇。她在请教我有关英语方面问题的时候,我和李彩桦一直用眼神交流着。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到李彩桦和我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全靠这个姑娘,我才知道我这老伴居然那么懂我。
通过我们的观察,我和李彩桦达成一致,决定想办法让她来做我们的儿媳。李彩桦问我,人家会不会觉得亏啊?我说难道是因为我的存在吗?我可以不要他们照顾。
“那你要谁?”
“我肯定要你啊。”
她开心之余,又想到了王彪。她说现在最大的障碍就是他,我们可不能横刀夺爱。我信誓旦旦的告诉她,王彪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
我虽然一直躺在床上,可我的脑子还没有生锈。姑娘叫李晓雅是个实诚人,她的主任自从发现她交稿的速度不仅越来越快,还越来越好时,打算约她谈谈。她直言不讳的说这些稿件全都是一个叔叔帮忙翻译的。后来我才知道,李晓雅给主任的稿件原来是送去出版社的。
她一分钱拿不到不说,还付出了自己的时间成本。我鼓励女孩自己去出版社毛遂自荐,日后还可以把翻译文学作品当成是自己的一份副业。
自那之后,姑娘就经常来看我,每次李彩桦都逼着她在我们家吃饭,李彩桦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为了留住李晓雅,把时间压的很晚,吃一会儿饭就去炒一个菜。等到天黑他就让丛南送她回去。
一切都在我们意料之中,丛南和李晓雅可谓是门当户对,丛南继承了我的衣钵,而巧的是他的老丈人却和我当年的老丈人一样,是个中医。
我和中医完全不能沟通,我总觉得学中医的人太自信。我老丈人那会信誓旦旦的看着已经瘫在床上的我说,弄几副药,扎几次针,你就能走了。并不是我不相信中医,而是不相信他;事实证明这是命中注定,我注定这一生要做个躺平的人。
李晓雅的父亲见到我后,也尝试想来帮帮我,被我拒绝了,我说我老了,不想再起来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吃饱就睡、睡了就拉的生活,就连我的语言也变得很犀利了。他笑了,说可惜了,不然我会是个很好的医生。
我告诉他我现在是你女儿的老师,一个真正的翻译家。他笑着说道,女儿能有你这么个岳父肯帮她,真是她这一生的荣欣。
丛南结婚的前几天,王彪来了;他手牵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姑娘来到了我们家。她是李晓雅的同学,李彩桦看到她身上的旗袍后,眼睛直冒绿光。“真漂亮、你身材真好。”她说。
女孩家的爸爸是个裁缝,妈妈是服装店的老板,可想这姑娘气质差不到哪去。王彪坐在床边给我递上了一只烟,说这是喜烟,他和这姑娘也准备结婚了。他拉着我毫无感觉的手在我眼前晃悠,左一句感谢,又一句感谢的。他说多亏了李晓雅,我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丛叔叔、李阿姨,你们真是好人。
我和李彩桦相视一笑,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看来结局都挺好。
丛南结婚后不久,我的师傅元永康却离开了。师母说师傅走的很突然,早上还说要吃番茄炒鸡蛋,她按照往常一样去了菜市场,可那天卖葱的人却没出现。她奇怪的拎着菜回到家,看到我师傅坐在棋盘前手杵着腮帮子闭目养神,那会儿他就已经走了。
退休后的师傅爱上了下棋,曾今一起下棋的老头们都相继离开了人世,他感觉自己既无聊又空虚。
在他离世前三个月,有一天他突然带着棋盘来看我,说要和我下一局。他告诉我说只用动动嘴就行,其余的他帮我操作;那天一共下了得有八盘,他全赢了我,最后嘴里念叨着没意思,真没意思,便离开了我们家。
后来我的师母每次来到我家都哭诉着她内心的愧疚,说那天买到葱就好了,至少在老头走之前,能给他吃上一口好上路。
师傅走后没多久,我们家就降生了一个男孩。我高兴的想爬起来看看这个小宝贝,可身体像被打了石膏混泥土一样硬邦邦的。等到孩子抓阄的那天,李彩桦这个女人鬼使神差,从厨房里出来凑热闹,手里居然还拿着几根葱。孩子趴在地上想来想去,让人感觉放在地下的东西没一个他想要的。
李彩桦抱着葱蹲了下来,对着孩子就说:“抓啊,宝贝!”孩子的注意力全被她给引走,他看到李彩桦手里的那几根葱,手指着就想要。我的亲家两人当场差点气晕过去。
婚后的丛南有时候会来我面前抱怨李晓雅,说她不讲理,爱耍小脾气;还抱怨他老丈人总跟辩论医学上的知识,一个说中医好,另一个说西医强。我一边笑一边听他讲,他看到我笑后有些不解,问我笑什么。
我说:“我很庆幸,也很幸运。”
瘫倒在床这么多年里,李彩桦三兄妹除了她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其余两家基本没看到过人影。丛南总说她姨妈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老说我爸就是个废人,我妈就应该改嫁之类的话。
我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那么多年不见她们两的身影,想必李彩桦早就和她们闹掰了。每当我问起这事的时候,她总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实话,最后安慰我说你好好躺着休息就好了,其余的不用管。
我想在妻子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吧,有委屈......可能委屈和心中所说不出来的苦占大部分吧。
我很想抱抱她,这么多年一晃而过,她渐渐成为了我心中那个会时常挂念的人,即便只是她出门买菜的一小会儿,我都会想她。
在我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卯足了劲儿动了动我那僵硬的手指,她看到了这一切,拉着我的手激动的说,老头子,你的手刚刚动了.....动了。随后留下了眼泪。
我看着满脸褶子的李彩桦,仿佛昨天的她还是那个扎着小辫子的阳光少女,我突然有些难过的流出了眼泪。
“我想我快离开了。”
“别多想了,你不会的啊,医生说了会好的。”
“赫赫....我一直都好好的,我躺了一辈子,什么都没做。临走前我能看看自己的样子吗?我的脸上是不是也有很多褶子。”
“对啊,跟我一样....丑死了。”
“你受委屈了....我能预想到有很多人欺负过你,但你不愿意告诉我。”
“哪有?我很开心,我只要我们这个家安安稳稳、平平安安。”
“你别担心,我会挨个去收拾他们的。”
“老头子,我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
“我觉得欺负你的人至少要来给你说声抱歉吧。”
“都过去了。”她说。
当我发现自己能站起来的时候,我看了看病房里的时钟。九点一刻应该是我走的时间。我的儿子儿媳还有我的孙子丛纳莱跪在了我的身体面前,我的老伴李彩桦趴在了我的身体上失声痛哭。
我本想着等自己站起来的那天,我要对着天空怒喊,我要把墙壁打穿以此来宣泄,我要把家里的门开了关,关了又开,然后用力一脚把门踹飞。最后用我强壮的肩膀扛着这几道门去找人修补。
我想的太多了......可是她们却看不到了。
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样子,和李彩桦说的一样,我满脸褶子,可我总觉得那都是闲出来的,每条皱纹连弯曲的弧度都没有,一条条直直的像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线条一样,可能真是懒的原因吧。
我终于可以展开双臂去抱抱我的女人李彩桦,也可以去摸摸丛纳莱的小脸蛋,更可以去拉拉我儿媳的手。在我生前,每当她困惑的时候,我总告诉她,你拉着我的手,我的手能给你力量。
现在的她成为了一名作家,她告诉说这一切的力量都是如同父亲一样的我给她的。
我的儿子丛南。他本该有三个兄弟子妹,从小他们会在一起抢东西吃,他们会争风吃醋,他们长大后会因父母的偏心而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散场。
他是个幸运的人,没碰上这一切。
我看着我的身体躺在了寒冷的冰库里,第二天又跟着身体来到了像火焰山一样的火化场。在那我看到我的病人、我的中医老丈人、还有我的爸爸和妈妈,唯独没见我的师傅。
在我被推进去的那一刻,他们含着热泪异口同声的对我说:“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回到了自己身体里,被人推进去的时候,我想象着自己下辈子的模样。
“如果还有来世,我还会投身于这个幸福的家庭,那怕变成门口的那棵歪脖子树,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