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屿刚出了崇明殿,天空阴沉,乌云笼罩皇城,闷雷骤响,城墙上的旗帜飘摇,风雨欲来。暴风划过萧屿脸颊,略感微凉,额间碎发急急打着眼睫,宽大的朝服在风中肆意摇晃摆出幅度,他站在宫墙下,仰望苍穹。
声音中带着丝看不穿的清透:“雨来了,大厦将倾。”
身后封九川迈着步子,在灰沉的阴霾中喊了一声:“长凌。”
萧屿闻声,脸上又恢复往日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迎着封九川,他取了官帽丢给尘起,空了的手则在这空隙中顺势搭在封九川肩上。
“辞安,接下来可有你忙的了。”
封九川任他搭着自己,一同走着,说:“彼此彼此。”
尘起牵着乘风在二人身后隔着一段距离,默默跟着。
“今日可真是一出好戏,”萧屿说,“可惜,还没唱到高潮就要下台了。”
“你也是够能忍的,”封九川说,“愣是给他们机会把后面的脏水都往你身上泼。”
“那哪能啊,”萧屿换了姿势,双手叠胸,“还得倚仗陛下的信任,不然昨晚锦衣卫抓了人,连夜审问,陛下若是相信,早就派人来拿我了,还能等到朝上给我那么多次机会辩解。”
封九川侧头看他,思忖须臾而后点头笑了,“是啊,若非如此,此刻在大狱里的就是你了。我原以为陛下会萧家有所忌惮和提防,看来......”
“你的想法没错,陛下确实在提防疆北,可提防归提防,也得用人啊,陛下自然明白疆北和祁都那是休戚相关的联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奸逆不看重民生国本,只瞧得见那点揣进自己口袋的蝇头小利。”萧屿打断他说,“陛下是明君,得顾及天下万民,巢毁卵破,可再怎么说,疆北是手握重兵的臣子,帝王哪有不忌惮的,这就是疆北和祁都的宿命。”
封九川目光如炬,咬着牙说:“那就让这些奸逆把口袋里的那点利益都吐个干净。”
天空雷声作响愈发厉害,二人谈话也在这场嚣响中隐匿离去。封九川坐了王府的马车去了大理寺。
萧屿吹了哨子,后边的乘风小跑过来,萧屿长腿跨上马背,打马离去,尘起奉了萧屿的命令去北镇抚司要人,只见一抹黑色身影消失在苍穹之下。
大理寺昭狱内,叶诚杰脱了锦衣卫官服,换上囚服,大理寺还在整理卷宗,未来得及宣人。
萧屿先去了昭狱会见了叶诚杰,牢门被狱卒推开,叶诚杰躺在床板上冥想,听见脚步后扭了头朝牢门看去,先是一双绣着金色丝线的玄黑鹿皮靴闯入眼底,继而视线慢慢往上移,看着身形还未见到来人的脸。
他已猜到来者是谁。
叶诚杰别过头,不理会,萧屿开腔道:“叶指挥使果然是经历过风雨的,此刻还有闲情逸致,这般享受。”
叶诚杰仍未说话,萧屿继续挑衅,“指挥使有这般觉悟,怕是在等一个翻身的机会吧,不过这梁尚书都进来了,指挥使还有靠山吗?”
叶诚杰冷哼一声,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萧屿手里拿着一个翡翠玉珠在指尖把玩,戏谑着:“这么不欢迎我?也是,怎么也算是我送指挥使进来的,昭狱这个地方嘛,以前都是你叶指挥使的地盘,谁见了不尊称您一句阎王爷呢,命丧你手的性命可见不少,如今到了自己,不知道这夜晚能不能睡得安稳,这冤魂怕是抢着入梦吧。”
“我就是想不通,你已是皇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为着什么要拿疆北的事,只是与我的那点恩怨,不至于吧?”
叶诚杰起身,走到牢门,盯着居高临下的萧屿,萧屿身高上的优势让他只能抬头仰视萧屿。
叶诚杰忍着心里的憋屈,轻蔑道:“不然呢?将军以为是为何?”
萧屿沉默,静静打量他,缓缓后又笑了摇着头,手中的动作越发明显,像是特别做给叶诚杰看的,叶诚杰被盯着心里发毛,斥道:“你笑什么?”
叶诚杰恍惚中,那颗青色玉珠闯入他的视野,内心一紧,双手抓着牢门,眼里的神情在这一刻从恐惧演变成疯狂。
萧屿见他神情微变,把手上的珠子拿前凑近他,缓缓开口:“你认得?”
叶诚杰眼神闪躲,矢口否认:“不认得,不过是普通的玉珠,有何稀奇。”
“是嘛,不认得没关系,有人会帮你记着。”
“你一直在找的人,我替你找到了,那么楚淮序,我就替你放了,指挥使没意见吧?”
“萧屿,你坏我好事。”叶诚杰扳着牢门,欲要伸手拽萧屿衣领,萧屿镇定自若不动分毫,隔着牢门,他的拳头刚好落在萧屿胸前,就差一点,奈何他怎么使劲都再进不了半分。
“指挥使好手段啊,一句配合调查就把人拿进昭狱,还给人伤成这样,怎么说也是天子重臣,没有皇上谕旨,你怎敢动用私刑。”
叶诚杰突然大笑:“你装什么好人,萧长凌,倘若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甚至会做的比我狠,现下就你我二人,在这里就没必要再伪装了吧。”
“你进来之前我就在想,你再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也不会好端端在宫里打我,大可出去再找机会,你看似跋扈,可在大殿上,那么多人指证你时,你能不乱方寸,隐忍不发。等到矛头指向你时,你没有第一时间自证,只是把问题抛给别人,拉人下水,让别人来自证,转移目标,真是好手段,好计谋啊,萧长凌。我当真是小看你了。”
面对叶诚杰的急言令色,萧屿仍是风轻云淡,看破非破的边缘,让叶诚杰心里没有底。
越是这样,越能激怒叶诚杰。
“指挥使不必这么恭维我,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若你不算计我,若你两袖清风,若你一身清白,我再怎么算计都无济于事不是吗?“萧屿说,“我相信这里边不只你跟梁仲郎二人合谋,你还想替你背后之人藏什么?”
叶诚杰笑道:“你猜啊,你不是很有能耐,很能查吗?何必来问我呢?”
“要说查,这事谁也不敢在您锦衣卫面前献丑,只是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作茧终要自缚,你城外的水榭怕是藏着不少秘密呢吧。你觉得此时还能全身而退吗?叶指挥使。”萧屿加重声音。
话音刚落,牢门外被拖入一个女囚,那女囚散乱了发丝,血迹斑斑,嘴里含糊着听不清,叶诚杰没看见脸,就着身形也能看出这人正是姬存。
“萧长凌你!!!!”叶诚杰瞪着双眼,像要吃人。
“我如何?本该死在猎场的人,出现在指挥使的水榭里,这该怎么解释呢?”萧屿戏谑,“不知道协理此案的太子殿下知晓是会宠回姬存姑娘,还是会撕烂指挥使。”
姬存艰难往叶诚杰方向爬行,叶诚杰声音陡然不稳:“姬……姬存……”
“主,主子。”姬存撇开挡着面颊的发,露出满是伤痕的脸,与原来精致美艳的人儿截然不同,那张脸可以说是面目全非,叶诚杰一看就知道用了什么刑,这都是他北镇抚司最引以为傲的手段。
“主子,我,我什么都没说……你别怕……”姬存努力挤出一个笑。
叶诚杰把那心底的怜惜化成苦楚,牙都要咬碎了。
萧屿倒也不忍看这诀别的场面:“刑是你们锦衣卫的人使的,人是自己要来见你的,也算全了指挥使和姬存姑娘的一片心意。”
他朝萧屿怒吼道:“萧长凌,你尽管冲我来,你也就剩这些手段了,我看你能玩到几时,随时奉陪。”
萧屿眯着眼,鄙夷地摇头否认他,“这话应该我说。”
“很好,”叶诚杰拈起不甘,“算你狠。”
“狠吗?”他捏着手里的珠子玩,“既是池鱼幕燕,深渊薄冰,那么对敌人心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斩草需除根呐,风水轮流转,今日我若心软,来日我为阶下囚时,又有谁会对我心怀仁慈呢?虎落平阳,群狼环伺,下场也只有被你们分食。”
萧屿俯身,凑近叶诚杰,低沉道:“我虽不知你是如何说服那个刺客行刺的,但我知道是出自你手,你与人里应外合,借着禁军换防时间,安插刺客行刺,再借机救驾,陛下会第一时间让你审问刺客,救驾有功,你不但可以免去嫌疑,即便这事最终没把我拉入深渊,你也可以全身而退,顶多责罚督查不力,你做的两手准备,这是其一。”
“其二,勾结工部梁仲郎暗箱操作,联合幽州的关系,故意给疆北送去霉米,打定了魏蓝羽会将人扣下,惩治一番。你们就此从中作文章,又可重创疆北军。最后,谏议大夫陈冲再参我一本,我难辞其咎啊,我必然是你们计划里首当其冲的人。是也不是?“
“至于姬存,”萧屿瞅了一眼,“一年前洛天山猎场你将她放入教坊司,在席上舞那一曲胡旋舞,搅乱了太子殿下的心,这也是你们盘算的一步。”
叶诚杰没有说话,无奈笑着,萧屿继续挑衅,“你承不承认其实已然不重要了,不过我要是你,就会大胆承认,说不定我还能对你另眼相看,可惜了......”
萧屿话音未落,叶诚杰便喝声道:“是又如何......”
正当他说出这话时,萧屿的声音盖过他并且打断他接下来的话,“指挥使好担当,萧某佩服。”他就是等着他说这句“是又如何”,后面那句不是又如何,硬是被萧屿打断的死死的。
叶诚杰诧异地注视他,没有作出反应,萧屿嘴角微提,“你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掌握的东西,远比你以为的要多,甚至你不知道的,也许,我都知道。”
萧屿挑着眉,嘴唇张合之间,却没有声音,看嘴型只有三个字:“三-皇-子。”
叶诚杰背脊一凉,被他阴鸷的目光逼退,吐出四字:“你少诈我。”
萧屿淡然一笑,慢条斯理地把那颗珠子揣回怀里,斜看他:“你现在才知道我诈你?”
叶诚杰僵住原地,此时牢狱外走来一个身影,正是大理寺少卿孟怀钰。
孟怀钰朝萧屿拱手:“有劳将军了。”
萧屿转身背着叶诚杰,仿若功成身退的战士,说:“孟少卿客气,我这也是帮自己,话我都问出来了,后面就交给大理寺,相关人证物证我都会遣人送到大理寺给大人,还有一事,城郊水榭,需要大人安排人去走一遭了,我的人会一同协助。”
叶诚杰听着二人对话才恍然,如梦初醒,对着萧屿远去的背影喊道:“萧长凌,你阴险狡诈,我不会放过你的。”
可萧屿就当没听见,此刻他是胜利者,不在意来自失败者任何无用的挑衅。
孟怀钰摆手示意:“把人带出来,即刻审问。”
萧屿走时,封九川还在跟大理寺主审团审问其他涉及贪污受贿的官员。
萧屿刚出大理寺,乌云还在上空盘旋,云层越来越厚,申时的天空如若戌时的夜幕来临漆暗暗,云层内偶有惊雷乍现,仿若即将侵吞皇城,尘起已在门口恭候多时。
“人呢?”萧屿干脆利落上了马,接过马鞭,问道。
“已送回楚府,请了太医院太医照看,幸好主子先见之明,先让属下去要人,否则再拖下去的话恐怕人已没了。”
萧屿凝着眸子,说:“找个御史台的人和大理寺主簿,一块去楚府。”
他是怕太医院的人回天乏术,万一楚淮序真的没命了,这一环也是至关重要的,即便现下青竹人在他手里,要的口供和罪证都有了,但叶诚杰动用私刑的罪只有楚淮序能证明。活人的话比死人的管用多了,一旦死了,任凭别人怎么说都行,还有一个原因,他虽不喜楚淮序,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好官,为着这点也得做。
楚府里下人手忙脚乱,楚母担忧的一度晕厥了好几次,楚父年迈经不起事,楚府里没个头脑清醒能拿主意的。
就连萧屿走进楚府也无人太过在意,楚淮序院子里端盆倒水的,熬药洗衣的,血水一盆盆的往外送,可见伤势之重。
臣起给楚府管家说明了情况,才让萧屿和御史台以及大理寺主簿入内,他们记录着所见所闻,萧屿则是向太医问了伤情。
“幸好将军及时把人送回来,眼下已没有性命之悠,得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养起来。”
萧屿看着床上面如死灰的人,脸上还有受过鞭刑留下的伤痕,“有劳太医,大约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不好说呀将军,即便醒来也是难以动弹,身体还很虚弱,一时半会讲话也费劲,将军请看。”太医掀开被子,露出楚淮序的胸膛,手腕,腿上的伤,明显是受了鞭刑后又加了烙刑,看着这刑法不下十种,就只吊着一口气了,只怕也只有锦衣卫北镇抚司才有那些腌臜不堪不为人道的刑罚。
“那便有劳太医好生医治,既然楚大人伤势这般严重,拜托太医先住在楚府上。等楚大人伤好后,楚府上下都会感激您的恩德,恐怕连皇上也会记着太医院功劳的。”
太医也是个明白人,自知萧屿话里意思,这是皇上要的人,断断是不可有事,便连连点头:“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萧屿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离开,离开时还特意吩咐了楚府的管家,给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安排住处,若楚淮序一醒,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便按章程该记录记录,该问的口供能问多少是多少。
回府的时候已是亥时一刻,从卯时出门上朝,再到大理寺诏狱,楚府,忙得时间都要忘了。
回到书房,尘起和时七还在禀告公务。
“主子,大理寺今日已派人去了城郊水榭搜查,相关人员大理寺已经羁押等待盘查,还救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