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铭感五内,之死靡它

岑明霜立在王六郎君所住院落门前的一丛茂盛翠竹中静静地看着在其中游走的光晕。

那是一盏盏被人提在手中的风灯,灯火在四处摇曳,织成绵密的网。

只有西南角有一处昏黑,就像是张大的兽口,等着她自寻死路。

岑明霜指尖摩挲着自己掌心,那处有在浙西路三年留下的老茧与伤痕,每一处都是她为探查当年惨案而在生死间搏斗的痕迹。

而今成败就在今日,只要能从王六郎书房中寻出他们与江匪来往的证据……再顺藤摸瓜,去寻当年纵火的匪徒,那些夜半惊醒的噩梦、自己父母的在天之灵。

都能得到告慰。

岑明霜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灼热,她谨慎而小心,犹如夜行狩猎的鹰隼,脚步声几不可闻,她缓缓绕过那些四处游荡的光点,却并未选择从西南角潜入。

纵使她已做好搏命准备,却也没有自寻死路的兴趣。

她从东北角侧身闪进院落,因王六郎在前院宴饮,主人不在,此地院落也未曾在屋中点灯,倒是方便了岑明霜。

那些巡夜仆妇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岑明霜借助粗硕廊柱,一点点接近窗户大敞的书房,

岑明霜才翻身而入,却听得旁人惊呼:“落雨了!快快去为六郎书房掩窗!”

她刚在王六郎书房中落地,连布局还未能探清,便听得匆匆逼近的脚步声,岑明霜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矮身滚进一处大立柜下蜷缩着身体。

屋外风雨声骤急,斜风密雨撞开窗户灌进书房内,书桌上被镇纸压住的纸张在其中狂舞,带着水汽的泥土腥味扑岑明霜的呼吸之中。

冷白的,月色与电光,泼洒在地面上。

那一刹那短暂地光明中,她看见一只乌皮靴,而后是交替的黑暗,电光与月色在此降临时,一张带着诡谲微笑的脸猛地探进立柜之下!

“哎呀……让小老鼠跑了啊……”王六郎的脸在霜白的光线里犹如一张狰狞傩面,他从立柜下退出,语调惋惜,神情却戏谑,“抓紧些,别让无关紧要的人打扰七妹妹的兴致。”

他拍拍手,目光落在窗外沾水青砖上尚未褪去的脚印之上,在他身后,是蓄势待发,手持刀剑的众多卫兵。

屋檐外,雨声愈发急切。

岑明霜沉默地奔逃在暴雨中,雨势太大,月色又暗淡,她分不出精力来辩识回去的路,她也不能辩识。

如今自己这副浑身湿透的样子,就算回到魏娘子身边,也会被看出端倪,更何况……

她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看着指掌间流淌的姜黄色与些许素白的软泥。

这场雨将她的伪装洗刷得十不存一,若是匆忙擦身而过,可能未必认得出来。

但若是要应付镇远将军府的查问,远远不够。

她踏着泥水咬了咬唇:王家六郎的园子在王七娘院子的正东边,而镇远将军府的大门在王七娘子院子的东北方……

岑明霜略略停顿,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外院此刻应当还在举行宴会,且楚怀玉还在镇远将军府中,他如今与自己有所牵扯,就算王六想要对她做什么,也总不好闹到楚怀玉面前!

投鼠忌器,这就是她的机会。

然而在转过一处拐角。

一只手却从暗处伸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雨夜路滑,岑明霜一时不察,竟被对方径直拖入暗色内!

……

“人呢?”王六郎带着一众侍从顺着脚印一路追寻而来,却在离着宴会水榭最近一处的小苑处弄丢踪迹。

他衣袖沾水,原本不甚分明的金线螣蛇芍药纹此刻显得尤为清晰。

王六郎阴鸷地目光在四处搜寻:“搜一下。”

他话音刚落,琴挑却匆匆忙忙跑来:“六郎君,您与楚郎君迟迟未曾归席,七娘子有些担忧……”

“……此刻药又用完了,婢子有些拦不住她。”

药?什么药?

藏在与王六郎不过咫尺之间的岑明霜疑惑起来:那日她见王七娘子与楚怀玉同游的姿态,不像是身患恶疾之人,怎会到没了药物旁人便难以阻拦的程度?

她还想再细细听,王六郎却已经带着琴挑转身向水榭走去。

岑明霜不免又讶异起来:王七娘子在镇远将军府便这般重要?以至于王六郎愿意功亏一篑暂且放过她这个极有可能对镇远将军府不利的人?

“岑郎君,你这是……?”在岑明霜思索时,楚怀玉松开她的手腕,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人。

岑明霜一时语塞,犹豫道:“要紧差事,不得不扮作女子。”

她是女儿身的事情决不能让旁人知道,好在如今衣衫虽湿,内里小衣却还能够蔽体,男子不该拥有的身体曲线,她也能解释成是改装成果。

况且方才在她要被王六郎追上的时候,是楚怀玉伸手将她藏匿在此地,否则此刻,只怕她要沦为镇远将军府的阶下囚了。

楚怀玉听得岑明霜解释,竟当真不怀疑,握着她的掌心细细落字:“既是如此,我送岑郎君离开此地吧,如何?”

“不着急,我有事要问你。”岑明霜看向似乎全然对她没有怀疑的楚怀玉,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距离,“为何如此刚好,你能在此地拉住我。”

“方才那般大的雨,你又是如何一眼认出我的?况且你我之间交情不深,又为何不疑我?”她倏尔一笑,“你在镇远将军府过了两年多,受其恩泽,不会不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我虽是情急之下扮作女子,但你若是有心,并非不能指鹿为马,与王六郎携手向圣人告我一个女扮男装入仕的欺君之罪。”

她抬眼,目光锐利:“但你未曾这样做,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楚怀玉看着岑明霜,神情哀伤,连握住她手腕的书写动作都重了不少:“……岑郎君于我之恩,铭感五内,矢志难忘。”

“那年冬日,如非岑郎君挺身而出,于东宫手下救我性命,焉有如今之楚怀玉?彼时一眼,可抵万年,岑郎君今日疑我,令某心如刀割,但我待郎君之心,之死靡它。”

他低低垂眼,岑明霜看不清对方神情,却觉掌心骤然灼热。

她低头,望见在她手心处,有人为她落了一场泪雨,彼此交握处,滚烫温度顺着被雨水浇透的冰冷肌肤蔓延而上,那温度太过热烈,竟令她开始止不住的颤栗。

“你们在做什么!”

岑明霜尚未回神之际,王七娘子近乎崩溃的嘶吼声从她身后传来,她下意识要回头,却被楚怀玉再次扣住手腕拉入怀中。

躯体相贴的刹那,熟悉的雪中春信香味骤然将她包裹,在她四周构建出密不透风的屏障。

岑明霜察觉到自己因雨水而寒冷的躯体,在此刻如春风濯身般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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