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郎君当真要去浙西路?”楚怀玉脸色煞白,眼圈却红得厉害,语调带着泣音,颇为可怜。
岑明霜收拾东西的动作略微一顿:“官家给了旨意,待守孝三月后便夺情起复,往浙西路当差,暂且做个提刑干办,快则一年,慢则三年,也就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她顿了顿,似也觉得自己将人收下却又匆匆要离京颇为不妥,又安抚道:“你的学业不必担忧,明霜也能教导一二,我在离京前也会为你打点妥当,你底子弱,再过几年下场才是好事,不必急于一时,今年解试,若是你学得好,先试试手也可,但莫要参与太学试,楚祭酒不管闲事,几位讲经博士只怕不会愿意递你的名字上去。”
楚清河抬眼,眼底积蓄水雾,日光斜照,那双眼便犹如琥珀般澄澈,透出一股子几乎可称为媚态的风流。
岑明霜那股风流晃了眼,心虚又歉疚地挪开目光。
到底是自己将人领回家又不负责。
“……我知道了,岑小郎君在外,也要多多看顾自己,莫要受了旁人歪缠。”楚清河见她不为所动,只得黯然垂眼,低声嘱咐。
岑明霜直了直腰杆:“自然,我会早些归来,你既投了我,我也理应负责。”
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味。
此话为何听着像是负心汉承诺远游不偷腥?
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想,楚清河便破涕为笑,那双眼敛起晴好日光,顾盼生辉:“嗯,那我必然好好等着岑郎君归来,到时也必定不负岑郎君恩情。”
岑明霜不免晃神。
……
岑明霜等人当天下午便搬到她舅父府邸,彼时岑明城与二舅舅都尚在昏迷中,岑明霜主仆三人便不欲与唐氏歪缠,然而唐氏却喜气洋洋地领着自己一对儿女来拜会。
“汪流、滴露,快来给你们明城阿兄道喜,到底是少年有为,过一阵便要外派当官了。”唐氏拉着滴露的手往前凑。
岑明霜凉凉看了眼眼前三人身上的衣裳,淡淡开口道:“阿爹阿娘新丧,舅母倒是穿得喜庆。”
唐氏笑容一僵,找补道:“这不是你滴露妹妹好事将近,加上你又得了圣上青眼,是舅母糊涂,唉,也怪你汪流阿弟,始终没个正经功名,来来往往的人情也不会提醒一句,你如今得了官职,日后可要多多提点啊?”
“他未必要我提点。”岑明霜道,“尚未得功名,在舅母心中便能提点人情,想必是极有本事的,我一个小小提刑干办,又甚本事能帮衬阿弟?”
她原先念着寄人篱下,总忍唐氏三分,但如今她将去浙西路,且浙西路的提刑公事使将要升迁,她有机会往上爬,若是成了提刑公事使再回京叙职,官职上还能压唐氏娘家兄弟一筹。
唐氏正因娘家兄弟在吏部做了个小员外郎,五品的官,才有恃无恐。
只是一个员外郎,想要提点殷汪流的前程,还远远不够。
岑明霜看了一眼唐氏母女身上的桃红十样锦窄裉袄,神情愈冷:“舅母还是另请高明。”
“哎,明城,你何必这样见外,多多少少看在舅母日后会帮衬着照看明霜与那小子的份上,提点汪流才好。”唐氏眼见不妙,讨好道,“楚家那小子,舅母也必然为他请最好的先生来,你且放心,明霜与你二舅的药,也日日奉上,绝不短缺。”
岑明霜面色不动,静待唐氏给出更高筹码。
红菱与白露是自己的伏侍丫鬟,有时跟着自己上学堂,对外宣称也只是自己喜欢新鲜,闹着让阿兄带着她们两人见世面,故而她要去浙西路,势必不能带上她们,但如今顺手现成的小厮长随一个也无。
还是得从唐氏手里挖一些人出来,至于哪些人,她自有挑选。
唐氏眼见自己这位外甥不为所动,只得咬牙:“舅母再从府上挑几个有本事的小厮与侍从跟着你一道去浙西路。”
横竖人是从她手里送出去的,是送忠仆还是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都是由她说了算。
岑明霜这才微笑道:“舅母如此大恩,明城也不便得陇望蜀,挑选人手一事,便不敢再麻烦舅母,至于汪流表弟的功名,我离京前会亲自教他念书,等到离京时,也会为他打点门路。”
“以汪流表弟的本事,今年虽不能中举,但三年后总是能办到的。”
唐氏原先愤懑,但听得眼前人又愿意提携自家儿子,不免眉开眼笑。
岑明霜送客,唐氏母子三人也走得痛快。
待到那三人离去,她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自家大舅如今外放离京,若非如此,倒也能更轻松些。
当夜众人早早歇息。
次日一早,唐氏果真如约为岑明城二人延医请药,又特地为楚怀玉划出一处院落居住,岑明霜亲自验看过,察觉确实上心,方着手教导殷汪流。
日子便这样转眼而过,待到清明后,草长莺飞的时候,岑明城已然能外出走动,岑明霜也该离京,住着岑家众人的院子里因此而忙乱起来。
岑明霜原想帮着红菱白露等人收拾,却被两人以明日就要启程主子应当多多休憩为源头,将她推搡了出去。岑明霜没奈何,只能在院中观天。
“明霜,你且来一趟。”
她才落座,岑明城被那场灾难熏坏的沙哑嗓音便在她身后响起。
岑明霜连忙起身:“阿兄,你怎得出来了?脸上的伤不能见风。”
“我不碍事,是我无用,如今却要你千里迢迢去挣前程。”岑明城半边脸擦着药,看着颇为可怖,“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镶祖母绿的戒指递给岑明霜:“到浙西路后,去寻万民当铺的掌柜,他年轻时受过阿爹的恩,这是信物。”
“但你万万小心……人心易变,真凶未显之前,人皆鬼怪。”岑明城重重将戒指按在岑明霜手心,那场将岑家焚烧殆尽的火焰又在他眼里熊熊燃烧,“明霜,一切小心。”
“岑家的血海深仇,父亲与我们的抱负,决不能永远不见天日。”
那只冰冷的戒指在岑明霜的掌心发烫,温度像是要将她灼烧殆尽。
她沉沉颔首。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岑明霜一行人便从殷府侧门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