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韩伋其人,大音希声

岑羽话一出口,便觉有些失礼,毕竟哪怕在本朝,科举这条路没有前朝那样一朝登科,平步青云,但是邀请一个秀才公去当厨子,怎么看也都像是在折辱对方,哪怕他本人毫无此意,而是嘴馋谢时的手艺罢了!

然而岑羽的话却是让谢时一愣,思路一开。一个食堂厨子好似听起来不符合一个秀才公的档次,但是实际上,秀才这个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像举人一样可以当官。

谢时并不打算继续参加科举,将来也不会进入官场,那么秀才公这个头衔,顶多让他的社会地位高于白丁,在古代封建社会,可以见官不拜,犯事不上刑,戴冠穿袍,其余的再多的也没有。秀才可以免除徭役和拥有荫田、俸禄米面的规定,是在科举制更加完善的明清两代才发展出现的。

大多屡试不中的秀才,一般充当富贵人家的西席、官员的幕僚,甚至还有医者、讼师、风水先生、商人等各色职业,《武林外传》里的吕秀才便成了同福客栈的会计。所以说,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是秀才当厨子其实也没那么稀奇。

稀奇的是,谢时这般光风霁月、神仙一般的人当厨子!

岑羽自觉失语,正想赔礼道歉,却见面前的谢生顿住,面带思索。谢时竟然在认真考虑自己的话?!岑羽眼睛一亮,赶紧趁热打铁,“探微在庖厨之道上手艺绝伦,可怜我,今日吃了这神仙馔玉,他日再吃那些凡人俗食,可不得食不下咽!探微我弟,可舍得为兄落到这般境地?”

谢时被他夸张的表演逗乐了,不过他可不没那么容易被套路:“我未曾担任过主厨之位,恐怕无法胜任……”

岑羽道:“这无妨碍!身为主厨,只需要负责食堂菜色的美味即可,手下帮厨这么多,甚至无需动手!若是有重要席面,才需要你多费点心思。至于食堂管理上的庶务,可让管事辅佐于你。”这还不算完,他立马又一一将待遇说了,为了让谢时答应,他还做主将主厨的薪酬翻了一番。

谢时见他说得口干舌燥,才慢悠悠道:“固安如此盛情邀请,探微便却之不恭了。”

岑羽:怎么感觉被套路了……

谢时却是有自己的思量,若是自己创业经营一家酒店,必定是要劳心累力,且无靠山,如今世道混乱,有可能受制于人,这不符合谢时当逍遥闲人的预期。若是担任书院主厨,一步荣登主厨之位,背靠书院,以后无论干什么都方便,岂不比自己当老板轻松……

穿过礼门,已至外门,谢时拜别相送至此的岑羽,飘然而去。

此时已至酉时,时候不早,谢时在回程路途上还遇到了匆匆赶来的谢巨。谢巨结束喜宴,回到家中时发现谢时竟还未归家,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担心焦急之下,便上书院来找。

父子二人相伴回家,路上,谢时将今日发生之事大致说了一遍与他,其中隐去了红糖脱色方子的事情。

谢巨听得愣神,差点被途中回城的车马撞到,幸好谢时一把将他拉住。

谢巨惊闻未定,谢时见他如此,便只说待回家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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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羽送别谢时,便急匆匆赶回了山斋。山斋是前任山长李老先生从前的居所,如今李老山长仙逝,韩伋继任山长,出于对师长的尊重,也没有搬进这里,而是维持原状,精心维护,大儒或贵客来访书院时便大多寓居于此。此次宋老先生来访东沧书院,便是住在这里。

此时谢时精心烹调的一桌席面已经摆上了宴席,宋大儒被尊请在上座,他旁边的是一位一身玄衣、峨冠博带的高大青年。岑羽匆匆赶来,正好碰上开宴。他面上不复嬉笑,正色拜道:“见过山长,宋老。”

宋老先生是同岑羽的车马队伍到的书院,一路相处自然熟悉,当即抚了抚白须,笑道:“岑小子可算来了,再不来,我怕这席上可只有老头子一人对着尊木头说话了,那纵然是珍馐佳酿也食不下咽咯。”

被客人调侃为木头的主人公抬眼望过来,一双冷眸似寒星,两道剑眉斜飞扬,轮廓棱角分明,兼之身长九尺,修长挺拔,身上自有一股令人望之俨然的孤绝气势。韩伋没有反驳,自然也不介意,只看了岑羽一眼,让他入席。

岑羽这才列位坐下。

宋老先生见此,笑道:“多年不见,希声还是如同少时一般少言寡语,好在正如太德起的表字一般,大音希声,于无声处得可听惊雷。希声接过太德的衣钵后,将书院经营得越发好了,我一路从北方南下,也曾听闻东沧书院以经世致用立说的美名,想必你老师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于此。”

太德乃李老山长的表字,宋老和李老山长乃旧交。

韩伋拱手道:“先生过誉,伋不敢负尊长所托。”

三人一阵寒暄,这才开始品尝晡食。食盖一掀开,蒸腾的白气升起,霸道的香气瞬间席卷了这一方天地,便是连面无表情的韩伋眉眼都动了一下。宋老先生一看这席面,有些惊讶:“固安你们这书院是来了什么名厨不成?下午你派人送来的茶点我本以为便是难得的美味,没想到今日晡食更是一鸣惊人。”

岑羽见山长都看了过来,显然也是感到意外,不经笑得含蓄又得意,这名厨以前不是咱书院的没关系,以后肯定是咱书院的咯,“先生来得正好,食堂恰好重金请来了一位新主厨,手艺惊人,这一桌席面和下午的茶糕便是出自他之手!”

宋老先生笑道:“那我今日可是有口福了,再看看这瓜雕,这刀工也了得啊。”

美食当前,三人不再多说,等老先生拿起筷箸,夹了一块白切鸡,沾了沾蘸水,其余人才动起了筷子。一口咬下去,白切鸡鸡皮脆爽,鸡肉清淡鲜美,口感嫩滑,宋老先生夸道:“返璞归真,有太羹玄酒之味。”

又尝一口金黄流浆的煎酿豆腐,冒着热气的豆腐带着肉香,肉馅里又满溢豆香,豆腐和肉糜交织,口感鲜嫩,最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家。碧绿鳜鱼卷中,鱼卷酥滑,三丝鲜香,菜心脆嫩。末了,喝一口清甘解暑的冬瓜盅汤,从胃到身心都暑气全消,只余下盛夏夜里的清爽无穷。

宋老先生年纪大了,味觉便不怎么灵活,家中亲人为了老人的身体健康,吃得东西都尽量安排得清淡,因此食物对于他来说早已无甚乐趣,但是今日他却是难得开怀,每尝一道便要品评夸赞几句,最后品尝鲜虾云吞时,云吞皮薄,鲜虾甜美,汤水香溢,甚至诗兴大发,即兴做了一首诗,大赞云吞,可见他对菜肴的满意。

而饭桌上其余两个年轻人,言语上没有他这样的兴致,在行动上却都大大支持了他的话,岑羽吃得如痴如醉,早已忘记了八面玲珑的人设,只顾着嗯嗯应付,到最后实在是肚子顶不住了才停下嘴巴。

让人侧目的竟然是看上去最不食人间烟火的韩山长,谢时不知道宴会的人多少,准备的是八人份的量,最后在座其余两人吃撑了,韩伋还在吃,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却并不粗鄙,反而举止规矩,一口饭配上一口菜,吃完了云吞,甚至还添了两大碗饭,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

岑羽都惊呆了,偷偷瞄了几眼,自家主上啥时候吃这么多了?

一顿下来,宾主皆欢,宋老先生甚至还一反之前的拒绝,爽快答应了韩伋的邀约,要在书院住上一段时间,给学生们讲讲学。

饭后,韩伋告别老先生,和岑羽从山斋离去,途中,岑羽言有要事相禀,便跟着回了梅林斋。梅林斋是韩伋幼年师从李大儒后便一直住的居所,因韩伋酷爱梅花,此处植梅千株,形成了一大片遮天蔽日的梅林,因而得名。

到了书房,岑羽见左右无人,便将今日谢时献上红糖脱色法一事一一禀报。岑家是福州闻名的富商,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岑家的背后实则站着的是韩家,准确说是韩伋。

韩伋挑了挑眉,“方子可经过验证?”

岑羽尽管面上尽量克制,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欣喜:“回主上,此方千真万确!”

岑羽早在下午和谢时前往食堂前,便吩咐手下,做好保密工作的同时,加派人马和糖匠验证方子。方子的验证并不难,岑羽在赴宴途中便已经得到了下属汇报,因此才来同主上禀报。

韩伋面上不动,手指轻敲桌面,淡淡问道:“你说他还答应了主厨之邀?”

岑羽答道:“是的,谢时不欲再行科举,而欲转道于美食,属下观其人不俗,非池中之物,便自作主张邀请他来书院,担任食堂主厨。”

韩伋沉思一番,“既如此,便待遇从优,好生对待,之后再看。”

岑羽应下,正欲告退,却又听自家主上悠悠问道:“他什么时候上任?”

岑羽:……看得出来您很喜欢谢时的手艺了。

岑羽:“如今食堂无人主事,谢主厨想来明日便会上任!”主上这般期待,明天不行也得派人去请来呀!

韩伋沉稳嗯了一声,自觉已无事,便挥挥手,让他自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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