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脸上没有露出意外之色,他目光温和的看向了一旁的桑桑,十分笃定的回答道。
“没有冥王。”
夫子的回答是那样的坚定,让宁缺愣在了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可怕的事实,低头不语,沉默许久。
时光似乎都在此刻停顿了,宁缺似乎十分的紧张,甚至已经是恐惧了,双手死死握紧,颤抖不已,声音都变得嘶哑,再次向夫子确认道。
“老师你是说,没有冥王?!”
夫子点点头,他看向了一旁的桑桑,目光深沉而又温和,幽幽说道。
“我活了千年,一直探寻世界的真相隐秘,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就是没有见过冥界,既然没有冥界,自然就没有冥王。”
宁缺似乎不能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眉头紧皱,言语混乱,带着几分焦急,第一次对夫子的话进行了反驳。
“怎么可能没有冥王?冥界不是要入侵人间吗?烂柯寺的佛光阵,佛祖留下了那么多的法器,不就是为了对付冥王的降临吗?佛道魔,甚至是书院的典籍中不都有着永夜降临的记载吗?”
夫子似乎并不生气宁缺的质疑,他理解此时宁缺的想法和激动,声音越发的飘渺,解释道。
“佛陀想镇压的是他以为的冥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涅槃前的应对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只不过有一点他搞错了!”
宁缺神色激动,声音中带着颤抖,一股不祥的预感越发的强烈,好像一个残酷的事实就要到来一般。
“是哪一点?”
夫子目光慈祥,像是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充满了关爱和包容,说道。
“他没有搞清冥王究竟是谁?”
宁缺脸上所有的激动都消散了,化为了平静,平静的可怕,伸手指着坐在地上编柳枝编的桑桑,仍旧挣扎的说道。
“她是冥王的女儿,如果没有冥王,怎么会有她?”
“痴儿,已经到了现在,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一直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去想?”
夫子目光扫了一眼桑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在意是否会弄脏了衣物,随手从地上拔了一根杂草,叼在嘴里,身体极为松弛,没有一点的敌意,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神态和书院前院的某人有些相似。
夫子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宁静,宁缺的心情却骤然一紧,眼皮开始不停地跳,双腿变得像柳枝一样绵软,似要瘫软。汗出如浆,汗水从他身体每一处涌出来,瞬间打湿身上黑色的书院院服,体内的浩然气因为情绪的极度紧张,竟有了崩溃的征兆。
宁缺觉得自己的嘴里一片干涩,想要说话,却发不出来声音,旁边的桑桑正在编柳枝,听到二人谈论自己,露出了一个茫然的表情,
夫子揉了揉桑桑的小脑袋,宠溺的笑了笑,对宁缺说道。
“你不要忘记,她在成为冥王之女之前,可是被卫光明称为光明的女儿。”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夫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不解和呆萌。
宁缺彻底的呆立原地,眼睛睁大,他从未将眼睛睁的如此大,大到可以让人清晰的看到他眼底的恐惧和震惊。
“其实,她一直都是光明的女儿。”
夫子轻拍宁缺肩头,似乎是在安抚弟子的情绪,平静说道。
“换句话说,她就是昊天的女儿,她就是昊天的分身,甚至你可以理解为,她就是昊天。”
桑桑听懂了这句话,但却无法理解,心中莫名的感到不安,小脸骤然间变得极为苍白,甚至比脸上擦着了脂粉还要白。
宁缺的脸色比她更苍白,他这时候终于从震惊和恐惧之中反应过来了,嘴巴微微张开,声音显得格外干涩嘶哑,颤抖的非常厉害。
“但大家都说她是冥王的女儿。”
夫子微微摇头,了解弟子为何如此执着,有情皆痴,佛宗这个说法他还是比较认同的,至于佛宗其他的教义,他不屑一顾。
“我说过很多次,没有冥界,自然也就没有冥王,如果非要说有冥王,如佛陀认为的那样,那么昊天就是冥王。”
宁缺脚下一软,坐到了地上,低着脑袋,埋在自己的双膝间,有些沮丧的说道。
“这,没有道理!”
“但这又是最简单朴素的道理,哪怕是初入书塾的孩子都能想明白。其实我早就应该想明白了,只不过这道理实在是太简单。”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听着宁缺的喃喃自语,夫子的目光透过柳枝,落在了湛湛青天间,抚掌赞道。
“大道至简。”
宁缺看过李慢慢手中的明字卷天书,也看过佛祖留下的笔记,甚至在荒人部落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被人认为是冥王之子,后来桑桑又被认为是冥王之女,他对冥王相关的信息有着很深的认识,此时听到夫子说出的真相,以往看明字卷天书和佛祖笔记时,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忽然间便有了答案。
荒人部落献祭冥王的仪式上,称冥王为广冥真君,广冥真君就是光明真君;佛祖笔记和如今的佛宗,都有关于不动明王的记载,不动明王实际上就是不动冥王,冥,就是明,冥王,就是明王!
宁缺依旧不愿意相信,从心底里不愿相信这个事实,目光在夫子和桑桑之间徘徊,眼眸里的情绪显得极为痛苦,声音微哑说道。
“昊天没道理做这么多事,一会光明,一会黑暗,祂闲得无聊没事做了吗,还是只想和人间开个玩笑?”
“昊天从不开玩笑,祂这样做自然是有目的的。”
夫子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是历经千年岁月后的通达,可以一眼就看迷雾之中隐藏的真相。
“昊天做这么多事,撒这么个弥天大谎,布下了这个惊天之局,除了永夜的需要,最主要的目的当然还是我。”
“在荒原上的那一刻,祂成功地让我相信,桑桑真的是冥王的女儿,让我把人间之力灌注到她的体内。”
“我抗昊天的方法是,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间去,把自己与人间融为一体,这种方法很安全,又很危险。所以昊天一直找不到我的踪迹。”
“我就是人间,人间之力就是我的一部分。现在我的一部分,便在桑桑的体内。从那一刻开始,祂就已经找到了我。”
夫子看着桑桑,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没有任何的敌意,甚至还充满了宠溺,似乎是在看自己的女儿般慈祥,平静无比的说道。
“在这些天的旅程中,祂一直在看着我,我也一直在看着祂,所以我吃肉都没有味道,所以我带着你满世界地找肉吃。”
夫子在将人间之力灌入桑桑体内之后,就再也品尝不到肉的美味了,让他很苦恼,因为品尝美食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
桑桑看着泗水里的柳影,瘦削的身子微微颤抖,惶惶不安,她似乎十分的悲伤。
“其实我很早便隐隐察觉到,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会纠缠在一起。我身在红尘中,心系人间事,感知不够清晰,你大师兄身心皆净,所以比我的感知还要更加强烈。”
“所以那年你大师兄从荒原回来之后,便一直试图让桑桑和我保持足够远的距离,甚至被七念蒙骗,让你们去往了烂柯寺,只不过那时候的他,以为桑桑是冥王的女儿,却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我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我的命运注定会与她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不可分离,然而事实上,在天意的安排下,这些事情早已注定。”
夫子看着宁缺,目光里闪过一丝对过往的回忆,满是沧桑,沉静开口,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十八年前,我在书院后山看着你从柴房里出来,我也看到了她的降生,我看到了柴房里的血,也看到了曾静夫人房间里黝黑的小女婴,只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烂柯寺里变成了冥王的女儿,然后你带着她被世人追杀,我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出手,但我始终没有出手,如今想来,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命运的轨迹,所以心中本能的,只想与这件事情保持足够的距离。”
宁缺神情黯然,有些惶恐的问道。
“那老师您最后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出手?”
夫子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摊开双手说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在人间实在呆烦了,潜意识里想看看昊天给我安排的命运是什么,于是顺势而为,想要借助这个机会破除自己的心障,登天和昊天战上一场?”
“也怪你小师叔,经过千年的修行,我本来性格已经变得足够平和隐忍,他非要拿把破剑就去逆天,数十年前便已经挑起了我的火气,踏入了桃山,斩落了满山的桃花也只渲泄出了一丝,积累到如今,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想要发泄出心中的怒火。”
夫子本就是个火爆脾气,不像是一个教书先生,身形也魁梧高大,看着更像是一个武夫,偏偏这样的武夫长相和性格,却建立了世上最负盛名的书院,成为了人人敬仰的夫子,可以说命运之奇妙,莫过于此。
宁缺脸上露出了紧张之色,目光中带着担忧,轻声问道。
“这一战不能避免了吗?”
夫子目光看向了桑桑,神色中带着几分凝重,摇摇头,只是淡淡的说道。
“就像我说的,我在她的体内灌注了大量的人间之力,人间之力就是我的一部分,所以祂一直在看着我,我也一直在看着祂,祂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祂在哪里,那么我便无法再拒绝祂的邀请,这一场战斗势在必行。”
夫子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似乎是有些得意,又似乎是有些庆幸。
“只是祂也失算了,没有想到会出现赵无昊这样的变数,一个足以打破死局的变数,有着不弱于我的力量和境界,还有着你小师叔般惊艳的资质!”
“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跨过的修行五境,用什么办法瞒过了昊天的目光注视,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相比于我和昊天之间的千年对峙,彼此都有一些了解!我们对他却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昊天也不知道,所以我这一战胜负难定,即使是昊天也没有任何的信心,但是祂却又不得不为!”
“因为,祂恐惧了,祂不敢放任赵无昊成长下去,只是短短几年的时间,他就已经比得上我千年的修为,如果继续成长下去,昊天都需要仰视他!”
宁缺看向了桑桑,心中十分的复杂,他从未想过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小侍女,妻子,居然会是昊天的化身,人间体,此时他眼眸中感情复杂到了极点,用任何的文字都无法形容,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些难过,有些悲伤,有些畏惧,有些挣扎,有些怨恨,有些喜爱,有些茫然,有些痛苦。
宁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他欲说无语,却又极度想要表达一些什么,最后只是叹息一声。
宁缺仰头看向了湛蓝的天空,如同大海一样澄净,但就是这样澄净的天空,却隐藏着世界上最恐怖的昊天,祂一直高高在上,放牧众生,收割人间,降下永夜,毁灭世界。
“老师,你有信心吗?”
“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哪里来的信心?”
夫子同样仰望着天空,神色坦然,从容平静,似乎将要面临一场生死大战的不是他,而是旁人一般,丝毫没有任何的紧张和忐忑。
桑桑看着两人的动作,也仰头看向了天空,片刻后,她收回了目光,眸之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看向了夫子,声音淡漠而又威严,飘渺而又高远。
“其实,我也没有信心可以战胜你!”
昊天降临了,此时的桑桑已经不是桑桑,而是昊天,是冥王,是百姓口中的老天爷,是天道,是世间运行规则的智慧体,是人间信仰之力的集合体,是至高无上的神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但她很难再是那个与宁缺相依为命的小侍女,与宁缺生死与共的妻子了。
桑桑的双脚离开了河畔的草地,她飘到了泗水之上,微黄的短发,瞬间变得无比乌黑,然后渐渐变长,如瀑布般披散在她的肩头,又像是无数道光线。她黑色的眼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然后与眼白相融,紧接着变淡,淡到仿佛透明一般,然后有淡淡的圣洁光团氤氲闪耀。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出现在了桑桑的脸上,一种是人间桑桑的惶恐不安,畏惧与痛苦,另一种则是高高在上的无情淡漠,如同神明俯视人间。
看着这幅景象,宁缺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间被撕裂成了碎片,痛苦地喊出声来,唇角流着血,连忙要伸手去抓住桑桑的脚裸,想要她再次落入人间。
夫子见此,幽幽叹息了一声,轻拂衣袖,将宁缺的身形定在了原地,仰头看向了容貌神色大变的桑桑。
在缓缓流淌的泗水之上,桑桑的身体不断发生着变化,瘦削的身子渐渐变得丰盈,黑色的衣裳被撑破,变成无数道丝缕,露出赤裸的肌肤。
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她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痛苦,身体不停扭曲,像在蜘蛛网中痛苦挣扎的昆虫,然后渐渐静止,只剩下漠然。
破裂的衣衫丝缕如水般滑落,露出温润光滑的肌肤,那个瘦削的、普通的、病弱的桑桑不见了,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桑桑,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丽女子,无论是五官还是身体,都那样的不可挑剔,完美到了极点。
完美的身体与容颜,配上圣洁而漠然的神性,给人一种威严不可侵犯的圣洁,仿佛就像是某些道门教派供奉的昊天女神像。
此时的桑桑和天女神像唯一的区别便是她的肤色,她的肤色依然显得有些黑,一如从前,无论是渭城的桑桑,还是长安城的桑桑,她的身体一直都是黑的,只是她的双脚却很奇,洁白如雪,温润如玉,如两朵雪莲花。
夫子看到这幅景象,似有所悟,十分感慨说道。
“身在黑暗,脚踩光明,原来如此!”
这个世界没有冥王,昊天便是冥王。这个世界没有冥界,当昊天双脚踏入人间之时,人间便是冥界。
无数的光明从桑桑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平静的泗水水面像镜子一般,把那些光线凝成一道光柱,然后反射到高远的碧蓝天空之上。
河畔也开始光明大作,无数光线从夫子的身体里钻出,与桑桑喷涌出的光线系在一起,他的一部分在桑桑的体内,于是他便再也无法避开昊天。
夫子望向自己身体里渗出的光线,觉得很有趣,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轻轻弹了两下,犹如弹琴一般,然后他抬头看向了昊天,问道。
“到时间了吗?”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也没有任何情感,分不出来性别男女,没有任何波动,却并不呆板,飘渺而又空无。那道从她身体里响起的声音,拥有无数多的音节,复杂的根本无法听懂,更像是大自然的天籁。
夫子却听懂了,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宁缺境界太低,根本听不懂其中意思,但是他也无需听懂其中的意思,因为他明白已经到了分离的时候。
此时宁缺的心中充斥无比的悲伤和痛苦,他不知道在自己心中,更倾向于谁获胜!甚至连生出这个念头,都让他感到痛苦挣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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