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第 232 章

主屋中的张远山此时恰好将最后一粒挑拣出来的良种收入布袋中,便听得那厢房处传来的诵经声,手上动作不停,快速整理得手边的物什后,才将背脊往后一靠,侧耳去静听那经文。

一直到厢房那边的诵经声停下,张远山才睁开眼睛来。

“真是羡慕啊......”他摇着头叹,半响后,他却又翻掌摸出一株九节四十九叶的异竹来,拿着眼前就着灯光细细查看。

这株异竹也不是其他,正是净涪今夜里才交到张远山手上来的茂竹。

厢房处的净涪也就罢了,他今日傍晚时分才从酣睡中醒来,如今神元饱足,灯火亮了一夜,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倒是主屋里的张远山,他居然也是一夜未睡。

到得清晨时候,天边晨曦尚且还没有影子,他居然又像往日一般,擎着灯悄悄推开门,走入厨房去。

待到净涪带着菩提树幼苗从厢房里出来时候,张远山已经将早膳准备好了。

净涪自觉地搭了一把手,才在石桌边上坐下了。

菩提树幼苗在石桌边上站稳,新奇地看着净涪,又看看张远山,比起昨日来,它的态度却是要好上太多了。

张远山将自己的早膳吃完,见净涪这里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也没有催促,仍自如往日里一般,去厨房帮自己准备午间时候的食水了。

净涪吃完面前的膳食,抬头寻张远山。

当时张远山正在院子处收拾自己今日里需要用到的工具,察觉到他的目光投来,他自己没抬头,却问道,“怎么,有事?”

“确实是有事。”净涪点了点头,先将菩提巨树与他说过的给张远山转述了一遍,然后取出了菩提巨树要交给张远山的菩提叶。“前辈说,他们会联系你。”

张远山放下手上的物件,又拍拍手,才走到净涪面前,接过那片翠绿翠绿的菩提叶。

他定睛细看得一阵,才将这菩提叶收起,与净涪正色道,“多谢。”

“我不过就是帮着问了一问,也没做什么,”净涪摆摆手,便收了脸上笑容,“前辈应承了会见一见你,但到底情况怎么样,到时候又会是个什么结果,我说不准,只怕还得看你自己。”

“我知晓的。”张远山应了一声,见净涪低头去收拾桌上碗筷,又偏了头去,与菩提树幼苗道谢,“菩提小友,这一回,也多谢你了。”

菩提树幼苗不承认,“我可什么都没干......”

张远山笑着承接了两句,一直到菩提树幼苗将树冠往净涪那边偏,才算是住了。

他低头将锄头、木篮子、葫芦等物什准备妥当,与净涪说得一声,便要带了东西往外走。

但在他走到院门边上,伸手搭上院门时候,张远山却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净涪,“小和尚,你还要去看一看镇子里的那株菩提灵树吗?”

菩提树幼苗听得清楚,扭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净涪在井边提水洗刷,这会儿听得张远山的问题,头也不抬地答他,“要的。我打算等会儿就过去。”

张远山点了点头,推开门就走了。

菩提树幼苗转眼看了看已经关上的院门,又看向净涪,问他,“你要去看一看乘华镇中的那株菩提树?”

净涪应了一声,手上动作未停,“嗯。”

菩提树幼苗又问道,“为什么呢?如果你只是想要知道它的生长情况,问我不就行了吗?”

凭借菩提树幼苗与那些菩提芽苗之间的因缘,只要菩提树幼苗还在沉桑界天地里,但凡它想,它随时都可以查看那些菩提芽苗的情况。通过它,净涪自然也可以对那些菩提芽苗了如指掌。

既是如此,净涪小和尚他为什么又要走这一趟呢?

菩提树幼苗很有些想不明白。

在那哗哗的水声中,有净涪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不是要去查看那些菩提芽苗的情况,是想要看一看,它们到底都在这沉桑界天地间发挥了怎么样的作用。”而且......

“是张道兄建议我去看一看的。”

菩提树幼苗舒展了顶上冠叶,迎接东方天际照下的第一道紫气,边问道,“他建议的?难道这里头,还会有些什么说法?”

菩提树幼苗直接来问净涪。

“我也不知。”净涪微微摇头,“去走一趟也就知道了,费不了什么事情。”

菩提树幼苗沉默。

确实,不过是往那镇中央转一趟,看一眼那菩提树幼苗而已,费不了什么事情。而且看净涪小和尚的态度,或许这也是他的修行。

一直等到净涪将所有杂事料理妥当,转身回屋时候,菩提树幼苗方才作声道,“我也一起去。”

净涪脚步停了停,偏头笑看了它一眼,“自然。”

菩提树幼苗晃了晃顶上树冠,似是也笑了。

一直到做完早课,又整理了昨夜里誊抄的经文之后,净涪才披了青蓧玉色袈裟,带了随身褡裢,擎了心灯,携了菩提树幼苗一道,出了小院,寻道往菩提芽苗所在的乘华镇中央去。

经过张远山的第一个邻居时候,菩提树幼苗只多看了那两位小姑娘一眼,便收回目光,似乎并不如何在意。

可在经过第二个院子时候,看见那个躺在木车里的小儿,菩提树幼苗目光一定,深深看得一眼,才看向净涪,压低了声音传话。

“小和尚,那孩子......”

净涪转眼望去,那小儿也正翻了个身过来,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们。

净涪合掌,无声一礼,并不多说什么。

那小儿只趴在木车里,定定地看着净涪与被他收在袖口处的菩提树幼苗,直到净涪的身影被挡去,才转了身回来。

“你知晓他的来历?”净涪暗自问菩提树幼苗。

菩提树幼苗想得一阵,摇了摇头。

“那便是了。”净涪笑笑,脚步仍自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我知晓他有来历,也问过张道兄了,张道兄也没多说什么,你我又何必太过于在意?”

菩提树幼苗想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便就真将这事放下,只隐在净涪袖袋里,不再轻易打扰净涪。

净涪这一趟出来,比起上一次顺利了太多。

虽然见得他面生,发现他的乘华镇百姓都会多看他两眼,但净涪身上挂着的符印,却又让他们卸下了许多防备,没有那么战战兢兢。

净涪也甚是客气,见得这些百姓目光看来,他便合掌点头,以作见礼。

乘华镇中的百姓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合掌躬身与净涪回礼。

从张远山的居所到乘华镇中央处的树园,净涪也不过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但到得树园外,净涪就被人拦下了。

“法师有礼了。”一位老人迎上了净涪。

净涪回得一礼,“老檀越有礼。”

那位老人见得净涪态度客气,便更放松了下来,“法师来此,是为了我镇中树园里的菩提灵树?”

“是。”净涪点头,“我自外间来,经过贵宝地,听闻贵宝地中有菩提灵树生根发芽,庇护百姓,便想过来看一看,不知老檀越是?”

“法师称呼我一声老程便是。”这位程老答道,“因着前些日子树园出了些事情,镇守与乡老放心不下,便安排我在这里值守,也好仔细照看树园中的灵树,免得灵树再受些什么损伤。”

他解释了一回,又对净涪笑道,“净涪法师如今是在张老儿那处落脚?”

“张老儿?”净涪面上升起一点疑惑,“程老说的,可是张远山张檀越?”

“不就是他么?”程老笑着应了一声。

净涪便道,“我如今确实是在张檀越处落脚,程老也识得张檀越?”

“这乘华镇中,那张老儿谁不认识?只他那个人,脾气很有些执拗,......”

净涪默默地听着,只偶尔应得一两声,表示自己在听。

程老并没有生气,一面将净涪引进树园,带着他到树园中央去,一面说道,“那张老儿先前就与我说过净涪法师你会过来,但等了好些时日,都没看见你来。我还以为净涪法师你是不是不会过来了呢。”

净涪赔了一礼,解释道,“前些时日本就想要过来的,但先是听说树园中出了点事情,锁了树园,后来等树园开了,我又闭关了,所以一直到得今日,才得空过来,也是无奈何。”

程老叹得一声,“原是如此,倒也真是巧了。”

两人很是默契地将前些日子里树园中发生的事情转了过去。

不过说了几句话,程老停了脚步,抬手引着净涪去看。

“那里便是菩提灵树了。”

净涪放眼看去,却见那院墙角落处,被一圈石头拢出来的一丈方圆土地中央,长有一株离地只得寸指长的苗芽。

那苗芽玲珑玉白,芽尖处又浅浅地晕了一丝嫩绿,脆生生的甚是惹眼。但更惹眼的,却要数那苗芽那明显残缺了的一处缺口以及那分明稀薄了些许的菩提灵气。

净涪尚且没有任何表示,隐在他袖袋里,只分了一点神识探查外间那株菩提芽苗的菩提树幼苗便是生了怒意。

到底是谁?!是谁居然连一株芽苗都要出手!

菩提树幼苗正待要发作,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直接从袖袋里探出半个身体来,侧头看向净涪。

不过看得一眼,菩提树幼苗便晃动了顶上树冠,催动它自己的菩提灵气将净涪整个人团团护住。

菩提树幼苗的菩提灵气催动时候,那被石头圈拢,离地只得寸指高的菩提芽苗也生出感应,周身稀薄的菩提灵气萦绕而来,投入到菩提树幼苗的菩提灵气中,也将净涪护在其中。

菩提芽苗不动便罢了,它这一动,因乘华镇中百姓心念而来,汇聚在它周遭的无形之物也被牵引,与菩提芽苗的菩提灵气一道,随着清风来到了净涪左近,绕着他上下浮动。

那些无形之物说来不是其他,正是这乘华镇百姓对菩提芽苗的感激、祈愿与祝福。

这些无形之物不过堪堪到得净涪身侧,便先被净涪手中的心灯吸引,汇到了灯盏处,在灯火中转过一遭,才真正越过了所有的阻隔,在净涪周身汇聚,又在净涪耳眼中,演化光影,再现往日之像。

净涪渐渐陷入定境。

他手中的心灯灯火比起往日来,似是往上蹿了一毫左右,又似乎没有。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三色混同火焰的下方,那些沉桑界生灵逝去后在这方天地间遗留下来的证明,在这一刻似乎也被引动,在火焰中无声地震颤。

于是,在一声声的虔诚祝祷及拜谢中,又有丝丝缕缕的哭嚎悲泣缠绕不去。

善意与恶意,在同一时间,映入了净涪佛身的心神里。

心魔身在识海世界中安坐,无尽星光自识海世界中的天穹垂落,护持住他周身。

不论是柔和、软暖的善意,还是尖锐、森寒的恶意,都没能破开星光的护持,真正触及到内中的心魔身,更遑论扰乱他的心神了。

心魔身将这种种隔绝在外之后,就静静坐在星光中,看着佛身动作。

他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佛身不是故意而为,不论是萦绕在菩提芽苗左近的一众善念,还是隐匿在那些人格最深处的诸般恶意也罢,都拿佛身没有办法。

所以会有如今这般情形,完全是佛身故意的。

心魔身如今就想看看,佛身到底想干什么。

净涪佛身此时却是无暇顾及旁边的心魔身,他看得这萦绕在周身的诸般意念,又见这诸般意念演化过往沉桑界百姓日常生活景象,许久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我在哪里?......是了,我死了,我死了......”

“......我也死了,哈哈哈,我终于死了......”

“我怎么就死了呢?我怎么能死了呢?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我死了我孩子怎么办?!对了,我孩子呢......”

“我死了,你死了,他也死了,哈哈哈,都死了,都死干净了......”

最先出现变化的,不是那些萦绕在菩提芽苗左近的善意与感念,而是恶意与憎恨。

这些念头与心意仿佛找回了他们主人当日的记忆,奇迹般在短短的数个呼吸间,由最简单的一个心念,还原成一个完整的生灵。

侧旁不远处的心魔身看得清楚,不禁眯了眯眼睛,稍稍坐直了身体。

随着那些恶念与恨意还原成他们生活的个体,这些生灵直接便寻到了同类,又很快找到了异类。

--那些柔和、软暖的善意。

那些柔和、软暖的善意在恶意的催逼下,也呼应一般,迅速地还原成了它们最本质的存在。

一个个衣裳或许褴褛,却表情安定平和、面上带着血色的百姓。

他们现身时候,周遭没有任何声音,却有一种心念快速传开。

感激。

最为纯粹的心念汇聚成光,轻软地展开,却有着这世上最坚韧的力量,温柔又不容抗拒地将那些恶意圈入怀中。

佛身闭着眼睛,坐在那善念与恶念的中央,身形时有颤动,却又安稳似高山。

有光在他身上呼应也似地升腾而起,又在升到他顶上虚空时候,轻轻地往外荡开。

比起往日里佛身缠绕的佛光,这一道光要稍显柔和,没有那么璀璨,却更多了一股包容与慈和。

这道光自孕育到完全铺展开去,不过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然而,在它出现之后,净涪这识海世界中,便仿佛只剩了它的光芒。

心魔身抬起手挡在眼前,而他被阴影覆盖的眼睛似乎眨了眨,才再看向佛身。

待到佛身将那道偏白的佛光拿在手里,心魔身才放下手来,微偏了头看向他,‘这是什么?’

‘佛光。’佛身答道。

同时,他将手中那道佛光往上一抛,佛光便落入了佛身脑后,与那清净光明云、智慧光明云合在一处。

心魔身轻笑了一声,‘你这佛光,可真是包容啊......’

那一种将所有有别于己身、与己身对立的种种尽数收入己身,化作己身一部分的包容,真不是另一种霸道?

佛身听得清楚,却只对心魔身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心魔身想了想,问道,‘能给我一道吗?’

‘你想要?’佛身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

心魔身也答得很坦荡直接,‘想要。’

本来也是,都是净涪,也不必如何去讳言。

佛身点了点头,心神一动,一道偏白的金色佛光便从他脑后转出,穿过披散在心魔身周遭的朦胧星光,落入心魔身手中。

心魔身伸出手来稳稳拿住,把玩了一会,才将那道佛光收起,‘多谢了。’

佛身微微摇头,但就在他脱出识海世界之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与心魔身道,‘这算是我还了你一次吗?’

心魔身笑了笑,斩钉截铁,‘当然不算。’

佛身也没如何跟心魔身辩论,他定定看得心魔身一眼,确定他不会改变主意后,便对他点点头,干脆利落地出了识海世界。

倒是心魔身被佛身这样利落的态度弄得愣了一愣,片刻回过味来,他也是笑了笑,才收紧了拿住那道偏白佛光的手指。

不知他是如何动作的,那道偏白的光芒慢慢地融化,到得他终于松开手指时候,那被心魔身拢在掌中的,已然不是光芒,而是一片灰白灰白的道气。

心魔身放开手掌,那片灰白道气当即从他掌上离开,绕着他的身体来来回回地转悠。

每转悠得一圈,这道灰白道气便添了一点白,再转悠一圈,那道气上的白又多了一点。

到得那道气终于在心魔身顶上隐去时候,那道气的颜色已从灰白变成了惨白。

然而那白惨惨的颜色见了,并不会让人觉得如何心悸,缓慢涌上心头的,反而是更幽深的、属于死亡的静谧。

心魔身笑得一笑。

‘是你说的不算的,你回头要是反悔了,我也不认的。’

佛身也笑了,往识海世界里回道,‘你且放心,我既说了不算,便是不算。’

菩提树幼苗见得净涪醒来,收回了护持在他周身的菩提灵气,又将自己的半个身体收回净涪袖袋里,才要张口询问净涪。

但它话还没说出口,先就看见了净涪面上弥散开去的一点笑意。

那笑意平和,但又多了一点得意。

菩提树幼苗很少在净涪面上看见这样的笑容,或者说,是从来没有。

它难得地顿了一顿。

而它这么一停之后,竟是再没有了说话的。

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净涪小和尚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既在这里入了定境炼法,便一定有他的缘由。

它还需要去说些什么?

不需要了,它只需要像现在这般跟在小和尚侧旁,就可以了。

净涪先低头查看过手中的心灯,确定心灯的灯火如常,才去问菩提树幼苗,然后,才再去看侧旁的程老。

程老也是一个修士,但金丹的境界,却没有办法帮助他破开菩提树幼苗的遮掩,看到净涪当时的真实。

故而哪怕他当时就站在净涪侧旁不远处,也只看见净涪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边的菩提芽苗,这平常表象之外掩映的波涛,他却是半分都没有看见。

等净涪转头看他,他还有些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吗?”

“没有。”净涪摇摇头,又很是仔细地询问了菩提芽苗这些日子以来的生长情况。

程老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那边的菩提芽苗,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恍然,随后便绘声绘色地将菩提芽苗近段时间以来的生长与净涪仔细道来。

不单单是净涪,隐在净涪袖袋里的菩提树幼苗也听得很是认真。

程老边与净涪说话,边带着净涪往树园之外走。

净涪知道程老的意图。

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方便,也不只是因为待客的礼数,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保护树园里的那一寸菩提芽苗。

净涪此来树园,只是因了张远山建议,他自己也想要见一见这些在沉桑界天地里生根发芽的菩提子,对这些菩提芽苗实在没有其他的谋算。

所以这会儿他也就很自然地跟在程老身侧走。一直到得他们两人在这树园外围辟出的程老居所坐下,净涪才询问道,“程老也是这乘华镇中的修士?”

程老刚将茶盏送到净涪面前,听得净涪的问题,也是愣了一愣。

这净涪法师,竟没有再问起菩提灵树,而是来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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