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从乘华镇一路游历抵达天地之涯,因为修行的缘故,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从天地之涯返回乘华镇,却只用了半日的工夫。
实在是顺当得很。
尤其净涪在这穿过半个沉桑界天地这一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更是让他的心情大好。
等在院门边上的张远山与菩提树幼苗见得风尘仆仆却笑容真切的净涪,完全没有一点意外,笑着上前来迎人。
“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要再等上些日子呢......”
净涪笑着回礼,应道,“修行暂且告一段落,留在外间也是无事,倒不如回来呢。”
说完,净涪顿了一顿,站直身体定定看住张远山问,“道兄,别不是,你不欢迎我回来了吧?”
张远山打了个哈哈,“欢迎!怎么会不欢迎呢?!我们可是很想净涪小和尚你的。这不,知晓你回来,我们可都出来迎你了呢。我们都做到这份上了,小和尚你别不是还怀疑我们这几个的用心吧?”
话说到最后,张远山面上、言语都自然而然地显出了几分委屈。
菩提树幼苗看看张远山,又看看净涪小和尚,明智地选择了静默。就连旁边那身上的翎羽都因着疲乏而显得黯淡的五方神鸟,也都打点了精神,站在张远山肩膀上看着这两人来回。
净涪先是诚恳地给张远山、五方神鸟及菩提树幼苗三个道了歉,才轻咳一声,解释般道,“......我出去一趟,半年不到的时间,就给道兄找了一摊子事,我还以为......”
净涪指的明显是深海生灵,但这件事真正说起来,张远山还自觉自己该跟净涪道谢呢。倘若不是有净涪提醒,深海整一个生态圈说不得就要被他们忽略过去,只专注于陆地上的生灵。
起码,在深海生灵闹将起来之前,都会是这样。
可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留意到深海那一块的话,说不得就迟了。
是以还没等净涪将话说完,张远山就截住了净涪的话题。
“小和尚你说的什么话?难道你不往海上走一趟,我们就不需要接引、护持深海的生灵了么?”
“没有的事。”
“我们还得谢你提醒呢!”
不说菩提树幼苗,便连五方神鸟都在张远山肩膀上对净涪点头。
净涪细看了一阵,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张远山边说着,边陪着净涪往院子里走。
他们也没有进屋,就在院子里那石桌边上坐了。
“你这一趟回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张远山给净涪斟了茶,才捧着自己的杯盏看着净涪。
“接下来的话......”净涪犹疑了一瞬,抬眼望定张远山,却是直接问道,“道兄你那边事情繁琐,能忙得过来么?”
这是要帮忙的意思了!
五方神鸟猛地抬头看向净涪,随后又定定地望向张远山,那双幽深的重瞳当即便显出了几分希冀。
这个小和尚的能力,他就算没有摸到九成,也能窥得四分。倘若真有这个小和尚帮着搭把手,他们绝对能够轻松很多!
“你前些时候才刚结束一段修行,不应该专心巩固境界,整理收获?”
五方神鸟听着张远山这话,心头就有了不好的预感。等到张远山将话说完之后,他身上才刚振奋的色彩却是又一次黯淡了下去。
且比起早先在院门边上时候,这会儿的五方神鸟竟然还要更倦怠无光一些。
“......其他事情不用你,我、五方与菩提小友就够用了。你要真想帮忙......”张远山言语顿了顿,打趣一般地提议道,“不如就替我照看照看我的灵田?”
净涪很认真地想了想。
张远山初时只是顽笑,但见净涪这会儿表情,自己再在心里琢磨一回,竟也觉得这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
于是他便看定了净涪,追问道,“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种田其实也很有意思的......”
净涪没有思量太久,便对张远山点头。但同时,净涪也不忘在张远山面前给自己做些准备。
“道兄,我自出生至今,几乎没有在田里耕作过,到时候田里的出息不好,你可别怨我。”
“这个不怕。”张远山伸手在身上掏了掏,却是掏出了一大把玉简交给了净涪,“你不会耕作,学就是了。这些都给你,你回头记得好好看,只要将这些都看过了,我那些灵田里的作物,基本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我可是很相信小和尚你的哦!”
净涪的脸险些都要木了。
他环抱着一大堆的玉简,好半响不知道该怎么动作。但最后,他也还是将这些玉简都收入了随身褡裢中去。
“......道兄放心,我会尽力的。”
张远山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拍了拍净涪的肩膀,“就都交给你了。”
立在张远山肩膀上的五方神鸟看着不远处净涪面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困扰,竟不知道是该同情净涪,还是该同情他自己。
净涪摊上了张远山那足有数十亩之多的灵田,那数十亩灵田里种植的灵稻灵种习性各不相同,便是张远山这个积年的老把式来,也还是要花费一定数量的心思与时间,更别提净涪这个生手了。
可就算净涪往后的日子是可以完全料想到的焦头烂额,他自己这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他不过就是一只鸟儿,却要为了这沉桑界天地的“绝地天通”,必得赶在诸天寰宇各界修行者们正式踏入沉桑界天地之前,跟那些沉桑界这里的本土高阶修行者们紧抓住每一分一厘掰扯。还不掰扯个明白,就不算完的那种。
这样的日子舒坦?
所以说他和净涪,在往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怕都会是这样你半斤我八两,谁都别羡慕谁的状态。
五方神鸟沉沉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张远山全不在意侧旁五方神鸟的慨叹与悲伤,他既跟净涪说了“全都交给你”,就绝不含糊。
这不,他当即就要伸手去摸身上的锁匙。
但还没等张远山将他身上的那枚锁匙拿出来交给净涪,净涪就已经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了当日张远山赠予他的锁匙。
“......锁匙,我这里有,就是我们刚结交时候,你给我的......”
张远山这才放下手来,笑着对净涪点头道,“对,就是这条锁匙。你拿着这条锁匙,不单能够在院子里畅通无阻,就连我在这镇子附近的各处灵田,也能够随你摆弄......”
“你带好它了。”
净涪点点头,握紧了手上锁匙。
张远山想了又想,确定自己将该交代的实情都已经交代,再剩下的就都是净涪小和尚自己处理的事情,便站起身来,问净涪道,“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净涪想了想,摇头,“没有了。”
张远山的目光转过五方神鸟,最后在菩提树幼苗身上停了停。
你要跟净涪小和尚聚一聚吗?
他无声地问。
菩提树幼苗看向了净涪,净涪也正转了目光来看向它。
菩提树幼苗沉默了片刻,先是对张远山微微晃动顶上冠叶,然后就转开目光,对着净涪笑。
“等计划完成,沉桑界这边的事情结束之后吧。等这些事情处理完,我还是要跟小和尚一道的。”
“好。”净涪笑着应声,然后又叮嘱着菩提树幼苗道,“那就劳烦你多多帮衬张道兄与五方神鸟了。”
菩提树幼苗认真地应了,还道,“我知道的,小和尚放心。”
净涪就又笑了起来。
“那小和尚你就在这里好好看家,我们去忙了。”
听张远山这说法,就像是出门在周围转转般的随意。
不单是净涪在心下暗忖,就连五方神鸟那一瞬间的脸色也很有些怪异,不知道在心里说着些什么。
不过......料想也就是“你说得轻松,到时候真正做起事来,就知道麻烦了”以及“你说得这般轻松简单,别不是打着将那些麻烦事都推给我的主意吧”诸如此类的。
但心里如何想的先不论,面上五方神鸟还是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平静地看着净涪也跟着站起身来,送着他们往外走,平静地看着张远山背起了早早备好的背篓,扛上锄头,最后再戴上草帽,携了菩提树幼苗与他,一道往外间走。
明明是前不久才被人迎着进入院子,还没回屋呢,就又换成他来送人......
饶是净涪,再次站到院门边上时候,也不免有些晃神。
该说的话,先前就已经说完了,这会儿也没有什么需要再被提起的。
张远山也不多说什么,走出院子后,对站在院门边上的净涪摆摆手,直接转身就走。
“我走了。”
净涪站在院门边上,合掌稽首,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张远山沿着小道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了第一家邻居屋门前。
他才将将走近,那本来紧闭着的院门就被打了开来。
两个小姑娘各自捧着一盘盆栽,站在敞开的院门边。
见得不远处的张远山,那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笑了笑,竟将手中的盆栽往前递了递。
张远山的脚步也不禁停了停。
他犹疑地看了看那两个盆栽,又抬起目光看了看那两个小姑娘,却只站在那里,不伸手接,也没有离开。
两个小姑娘对视得一眼,面上笑意更深,同时往前走出一步,将手中盆栽又更往张远山那边送。
“你们......”
那两个小姑娘谁都没有说话,只含笑看着他。
停在张远山肩膀上的五方神鸟看得这两个小姑娘一阵,直接挪开了目光。但除此之外,他竟是什么都没有说。
张远山沉默得片刻,到底是将那两个盆栽接了过来,收入储物戒指里。
“谢谢。”张远山最后说道,“如果能够用得上的话,我会好好使用它们的。”
那两个小姑娘欢喜地对他福身见礼。
张远山越过两个小姑娘,穿过那敞开的院门,望向那拄着拐杖站在屋门前的老丈。
老丈须发皆白,脸色蜡黄,双眼浑浊,完完全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模样。
事实上,虽然这个老人也曾在这天地中闯出过一番名头,但他也确实是一个寿元将尽的老朽了。
他倘若不动手,大概也还能再支撑过十年八年,但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如果他动手......
呵,只怕连半年都没有。
老丈见张远山的目光望来,费力眨了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对他恭敬弯腰。
就拜托前辈了。
张远山随意地笑,转身踏步离开。
老丈仍自站在屋门前,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如果说这沉桑界天地中第一个捕捉到张远山几分真实的人是净涪,那么在净涪之后,先于沉桑界天地内外一众高阶修行者们发现端倪的,就是张远山这些邻居了。
只是碍于张远山自己没什么表示,每日里也如常地生活,所以才让他的这些邻居们不敢贸然接近而已。
但现在,净涪和尚从外间归来,换张远山带了东西出行,明显是张远山准备做些什么了啊。
他们不知道张远山这一趟出行,到底是打算做些什么,但他们知道,如果说这沉桑界天地里还有谁能给予天地一些庇佑的话,大概就是这个隐藏多年、只与那位净涪法师结交之后才显露出冰山一角的大神通者了。
既然如此,他们这些相处多年的邻居,远远地送一送张远山,不曾特意打扰他,不会算过分。
这般想的,不单单只有老丈,还有那个时常睡在树下悠车的孩童以及其他人。
张远山才刚刚往外走出一些,这条道路左近一些邻居都在他经过时候,打开了院门,对他躬身作拜,给他送上一些物什。
这些物什有的珍贵,有的却是寻常。
但不论这些物什是特意挑选出来的,还是自家精心打磨炼制的,但凡送到了张远山手上的,张远山都仔细地将它们收了,才继续往前走。
一直到得张远山的背影彻底消失了,那些站在自家院门前目送张远山远去的修士们才收回了目光。
他们看见了同样站在院门前的净涪。
净涪回过神来,对这些修士笑得一笑,合掌躬身作礼。
那些修士也连忙与净涪还礼。
净涪再往张远山背影消失的方向看了一阵,才转过身去,阖上院门。
佛身同时在识海世界里唤道,‘心魔身。’
心魔身连同净涪本尊都转了目光看来。
佛身有些犹疑,‘陈崇......’
心魔身眯了眯眼睛,一时没有动作,只答道,‘张道兄他们是在与明良、谦照那群沉桑界高阶修行者达成共识后,才会借一众菩提树芽苗展开计划。陈崇在他那洞府中也种下了菩提子。’
‘他不会错过计划。’
佛身却是直视心魔身,直接地将事实指了出来。
‘但他种下的那颗菩提子还没有发芽。’
心魔身微微颌首,‘所以?’
‘所以......’佛身答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直接通知他,又或者给予他一些更明白的指引?’
佛身说着,目光的焦点渐渐从心魔身处挪移到了净涪本尊那边。
心魔身摸了摸下巴,也转眼看向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重新将眼睛闭上,隐遁去身形,‘可以。’
佛身就看向心魔身。
心魔身轻啧一声,‘行吧。’
他原本随意摆放在身侧的左手食指抬起又落下,一道信息穿越内外重重禁制与阻隔,却是落到了那一座遗府中。
早在院门完全合拢的那一刻,院子里层层叠叠隐蔽的阵禁瞬间被激活。道道华光升腾而起,像是屏障似的将这个院子及它所在的虚空从这天地间独立出来。
而待到这座院子的空间割裂完成之后,便又是一套繁复的禁制闪烁。仅仅一个呼吸间,这个院子就在沉桑界天地中消失。
这便是张远山这院子的第二级别防护。
在这种状态之下,除非净涪自己在院子里催动琐事,又或者张远山这个主人拿了锁匙回来,否则轻易不会有人沿着空间的间隙,寻到院子的真正所在,进而找到院子中的净涪。
除了净涪所在的这个院子之外,陈崇所承继的遗府阵禁也是完全启动,阻隔内外联络,遮掩绝大部分的目光。只是尽管如此,心魔身还是轻易沟通上了那颗被埋在土壤里的菩提子。
一道青碧色的灵光以菩提子为起点,向上蹿出一尺高度。在灵光升腾的那一顷刻间,又有一股独属于净涪的气机弥散在菩提子方圆一丈内。
这般动静很快引起了陈崇的注意。
他将目光从手中典籍上拔出,转向那庭院中。
待到看见菩提子附近的变化以后,陈崇面上先是露出几分古怪,随后便转作犹疑。
但却没有生气。
显然,即便净涪送出的这颗菩提子被净涪种下了手段,陈崇也并不生气。
犹豫得片刻后,他抿了抿唇,到底放下手中的典籍,跳下椅子,快步走到屋门外。
跨过门槛以后,陈崇却没有急慌急忙地凑到那菩提子面前,而是先扶着门框,站在屋门边上远远打量着那边异状。
不论是青碧色的灵光,还是那股独属于净涪的平和气机,都只在菩提子方圆一丈的范围内升腾舒展,绝没有越过界线,往更远的地方蔓延侵蚀。
陈崇看得那边情况,先是松了口气。
他很快低头,在身上摸索了一阵,确定道袍上、配饰上的阵禁运转如常,没有一丝阻滞,将他护得扎扎实实以后,他才迈开步子,往那菩提子的位置走去。
陈崇蹲下身来,又细细打量过那道青碧色灵光半响,才伸出手去,触碰那道灵光与气机。
一道信息很快就被他稳稳抓住了。
陈崇看了看手中拽着的那道无形信息,紧抿着唇,手指用力。
信息流受到挤压直接崩碎,流光在陈崇眼前勾勒成几句话后,才完全消散了去。
陈崇还自蹲在那里,好一会儿没有动作,只皱着眉头苦想。
一直到他脚都蹲麻了,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来,转身回屋。
信息已经传递过去,心魔身自然是知道的。
他偏头问佛身,‘你觉得,他是选择听你的,还是会选择相信他的师门长辈,继续藏在遗府里?’
佛身想也不想,‘他会出来。’
当日陈崇对家庭以外的世界没有太明确、真实的认知时候,他仍然鼓起勇气逃了出来,甚至自己一路摸索、坚持着抵达遗府,才真正拜入陈叟门下,抓住了他自己的那一线机缘。
那会儿他尚且弱小且无知,也仍然能够成功破局,给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更何况是现在?
心魔身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远方那遗府所在。
‘说起来,我都开始欣赏他了......’
‘既是欣赏,不妨多看顾着些。他应该是个能走出来的孩子。’
心魔身没有说话。
净涪回到厢房里,将心灯灯盏放到身前,便结痂趺坐,沉入了定境中去。
心灯灯盏中,那又恢复成三色混同的火焰猛地跳跃,散出三色光华,护持住净涪周身。又有清净光明云、智慧光明云及本性灵光在他脑后层叠铺展,镇住净涪脑后虚空。同时,亦有一座紫青色泽的九层宝塔在他脑门上滴溜溜旋转,洒落清灵的紫青色灵光,镇压着他心神......
净涪沉入定境时候,张远山也才将将走出乘华镇。
五方神鸟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乘华镇”大匾,再看看张远山那比起游历修行时候的净涪还要不紧不慢的悠闲姿态,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重重地在张远山肩膀上啄了一口。
原本还算从容洒脱的张远山吃了五方神鸟这一记,当即就停了脚步,偏头瞪着五方神鸟。
但五方神鸟是重瞳。
比瞪眼,五方神鸟完全不怯。
他也怒睁双目,瞪向张远山。
被张远山收在袖袋里的菩提树幼苗察觉到外间有些古怪的动静,心里很有些狐疑。片刻后,就有半个被缩小的冠叶从袖袋中探了出来。
左看看张远山,又看看五方神鸟,菩提树幼苗觉得自己大概还是没有看明白,于是它直接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菩提树幼苗不问还好,一问,呵,直接捅了马蜂窝。
“你问问他,你问问他刚才都在干什么!啊?走路慢吞吞的,比蚂蚁还要慢!他这是想要在路上拖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让各位亲们久等了,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