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比起多少算是有些应敌手段的心魔身来,净涪本尊在这方面还更凄惨一些。
虽说三身一体,佛身和心魔身能用的手段,净涪本尊也都可以使得来,威能也很是不俗,仅比在佛身和心魔身手上时候逊色两分,但不契合就是不契合,差了两分说起来不是什么大问题,认真计较起来却是非常要命。
所以看起来一直不需要忙碌的净涪本尊其实也从来都清闲不到哪里去。
净涪佛身暗叹一声,抬手一招,将他的随身褡裢取了过来。过不多时,堆成小山的数十枚玉简就摞在了案桌前。
他捡起一枚玉简,拿在手里用神识探看其中内容。
“玄光界中有道、佛、魔三脉镇压天地,其中道门有一十六洞天,五十四福地,分别是......佛门有九寺四庵,分别是......魔门有六天,分别是天魔一脉小自在天、心魔一脉无羁天、幻魔一脉水月天、尸骨魔一脉白玉天、色魔一脉无遮天以及血魔一脉胭脂天。......”
净涪佛身放下这一枚玉简,将它挪到另一边去,便又在那数十枚玉简中拨了拨,另外拣出一枚玉简来查看。
“魔门六天虽称六天,但实为六地。......魔门六天在人间界中亦有山门,但传闻此山门不过是遮掩门户,为魔门方便弟子行事而设,六天真正所在,乃是暗土世界与人间界的交界处,是以魔门六天于人间称六地,于暗土号六天。......”
“......因魔门修行缘故,六天遮隔暗土戾气,调理天地内外浊气沉降,魔门六天修士气机虽多是沉暗阴诡,却也属正而非邪。......”
自然,别看净涪佛身手里不少关于玄光界魔门一脉的信息,但这真不是他特意收来的,而是......
这么说吧,净涪佛身如今在玄光界中行走,负责查看玄光界各方的动静,收集情报以免被人冷不丁抽了一竿子。既是他担了收集情报的任务,那他总得对玄光界各方势力熟悉吧?
这些资料就是净涪佛身他先前收来的玄光界各方资料中的一部分,可不是为着心魔身收集的。
一面无声辩解着,净涪佛身一面继续提取合用的信息,以待时机。
净涪佛身在玄光界这边的动作,净涪本尊也好,心魔身也罢,都没有特意提过一句。心魔身只在先前时候与净涪本尊提过一回沈定的事情后,就继续在浮屠剑宗这边与杨元觉琢磨伪造远古星辰道传承之地的这件事。
杨元觉不久前已经抵达浮屠剑宗,不过因为安元和还在那处藏书殿宇中闭关不出,藏书殿宇不开放,他目前连安元和都没有见过,更莫提要进入浮屠剑宗的藏书殿宇借阅里面的藏书及玉简了。
难得有合适的机会,刚刚完成紫青玲珑宝塔调整的心魔身便请了杨元觉来,与他商谈伪造远古星辰一脉传承之事。
猛然间听到净涪的这个想法,杨元觉整个人都呆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时候,他直接就拒绝了。
“不行!这件事我不同意!”
净涪心魔身沉默看他。
杨元觉迎着心魔身的目光,嗫嚅着道,“我不能答应!”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出这样的一个法子来,我也知道你既然跟我说了,那一定是事先已经跟元和商量过,征得他同意的,但我真的不能答应。”
他道,“净涪,我杨元觉是你与安元和的朋友,但你以及安元和,也都是我的朋友。”
“我待你们的心,与你们待我的心,是一样的。”
“我不能答应。”
净涪心魔身并不觉得意外,等杨元觉将这一番心里话说完,尽力平复胸中情绪时候,他就微叹一口气。
那叹息声是极轻的,轻到载不住里头浅薄的无奈,让它砸在他心里。另一种让他难以招架的情绪瞬间充斥了他的胸腔,逐去先前几乎要在那里扎下根来的愤怒。
单单只是这一声叹息,杨元觉就觉得自己要败下阵来了。
他发现这一刻,他的心里居然在不合时宜地生出另一种念头--倘若这就是净涪近来修成的手段之一的话,那他这位朋友可真是太厉害了。
但他又明白,净涪没有在对他施展任何手段。非要说有什么的话,那也只是诚恳。
净涪在非常诚恳地与他解说这其中的理由,而他......到底还是没能坚持住。
“你想得很周到了......就按你说的来吧,净涪。”
杨元觉将话说出口时候,发现自己先前一直有各种情绪在翻滚的胸腔居然平静了下来。
净涪心魔身一眼看出不对,他抬起手,放落在杨元觉的肩膀上。
杨元觉眼底渐渐成形的死寂平静被那只不轻不重却存在感异常强烈的手压了下去。
望着几乎是下意识抬起来看他的那双眼睛,净涪心魔身压下面上所有的表情,说道,“伪造远古星辰道传承很难,想要伪造得天衣无缝更难,我这只得想法,却是差了步骤......”
“不,应该说我根本就是不知道从哪里着手比较好,元觉,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我的帮助?”
净涪心魔身似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对,摇了摇头,继续望入杨元觉的眼睛去,一字一顿说道,“我与元和都需要你的帮助。”
同样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友人不可知、不可探的汹涌旋涡中而生出愧疚等诸般阴翳,杨元觉与安元和却又是不同的。
安元和是剑修,素来修行勤勉,对剑道兢兢业业,从来没有过一丝懈怠......他在日常的修行中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以哪怕知道自己即将与朋友一同踏入生机渺茫的崎岖道路,他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实力而在怨责自己。
他知道现今的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只愧疚于自己拖累了友人。
所以等他明悟净涪、杨元觉对他的心也跟他对净涪以及杨元觉的心思是一样的,等他确定自己根本拦不住两位友人以后,等他确定自己能为两位友人做什么以后,他也就放过了自己。
倘若到最后,他们还是暴露了,面临死结,那约莫真就是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违逆。
但杨元觉不同。
杨元觉修阵道,平日里的修行也同样勤奋,同样没有一丝懈怠,可从上回杨元觉离开沉桑界以后就踏入自家宗门秘地专心提升自己炼气境界就能看出来,他对自己往日里“不到寿元年限就打死不愿突破”的做法,已经产生了动摇。
他在怀疑那样的自己到底对不对。
当时的净涪就看出这点来了,但他当时想了想,却是没有阻止杨元觉入秘地。在他看来,杨元觉开始改变自己的那个习惯,确实是一件好事。
境界突破理应任由自然,倘若不是需要夯实境界,根本不需要刻意压抑。
水满则溢,小缸子里的水倘若被放满了却还是没有被转移到大缸子里的话,继续沉积的水是有可能将水缸给撑爆的。
往常时候杨元觉的修行没有出现问题,那是他的境界低,又有阵道境界打底,就给了他任性的资本。但这样一直下去,却是不能的。
事实上,如果没有出现安元和接下浮屠剑宗传承这一档子事,等杨元觉从宗门秘地出来,不论他修为精进几何,净涪都会找机会与他谈一谈的,以避免出现杨元觉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甚至是似现下这般生出阴影的情况出现。
但人算不如天算,杨元觉闭关以后,安元和这边就接下了浮屠剑宗的传承。
若只是这般倒也还罢了,杨元觉自己就是修道之人,境界、心性不差,不至于一下子就想岔了。偏生杨元觉在宗门秘地闭关时候,弄出一个虽然比不上浮屠剑宗传承却也同样惹人觊觎的星辰道道宝来不说,安元和与净涪这两个友人为了他的安全考量,竟然想着将他身上的风险嫁接到本来就处境艰难的安元和身上去......
杨元觉心中郁郁,边上的净涪心魔身既看出来,自然当对症下药,好帮杨元觉将那郁结心思打开来。
杨元觉看着面前净涪心魔身严肃、郑重的表情,心中茫然不解,下意识就道,“我的修为和你们都差了一个层次,能......能帮你们什么?”
是真的差了一个层次。
更准确一点说,是差了一个大境界。
当年杨元觉与安元和在净涪的劝说下离开沉桑界时候,杨元觉只是天仙初期修为,而安元和是天仙巅峰圆满,只差一线突破成就玄仙,净涪那会儿处于无屈饶行,亦是等同道门天仙巅峰圆满的实力。
那时,杨元觉就与安元和及净涪存在着一定的境界差异,不过是因为杨元觉走阵道,向来擅长借天地力、借天地势,所以他们三人之间表现出来的实力才没有太大的差距。
但现在......不说接连突破,从无屈饶行跨过离痴乱行到达善现行的净涪,就是如今还没有现身正在破境的安元和,显然能成功踏破门槛,进入玄仙境中。只不知道,安元和能不能似净涪一样,直接成就玄仙中期修为罢了。
倘若不是因为杨元觉知道他与净涪眼下的实力差距,他也没有那么容易质疑起自己来。
“当然能。”净涪心魔身笑着,说得异常确定。
杨元觉不禁生出了些许期盼,他定定望着净涪心魔身那双被笑意点亮的眼眸,随着净涪熟悉的声音擂着胸中重鼓。
“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完成远古星辰道传承遗迹啊!元觉,你回头仔细想一想,到底有哪个地方适合布置足够强的星辰杀阵?你手中又有什么星辰阵法最强?......让我们来,给那些人一记狠的!”
“让我们......给那些人一记狠的?”杨元觉跟着净涪心魔身的话重复道。
开始时候,他的声音里还有些不解,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随着这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杨元觉的双眼也亮起了火。
那火不是赤红的,而是近乎炽白,带着逼人的锋芒。
净涪心魔身微微勾唇,并不说话。
但这会儿也不需要他来接话了,在他之前,杨元觉就先重重点头,“就让我们来给那些人一记狠的。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去吧。”净涪心魔身说道,又拿起面前摆放着的、从藏书殿宇中带出来的那本星辰剑谱递给杨元觉。
当时到底是时间有限,他也只带了这么一本出来。若不然,杨元觉还能有更多的资料可以供给他参考领悟。
杨元觉对净涪心魔身重重点头,伸手接住净涪心魔身递给他的星辰剑谱,转身就要离去。
但他才大跨步往外走出几步,就转了身重新回到了净涪心魔身身前。
他抬手,净涪心魔身身前的案桌上就摆上了几件闪烁着星辰灵光的灵器。纵他们现下身在浮屠剑宗里,被浮屠剑冢的种种阵禁保护得密不透风,净涪心魔身还是能够感觉到这几件星辰灵器与外间诸多星辰的呼应。
净涪心魔身当即就笑了起来。
“新做出来的?元觉,你果真厉害极了。”
杨元觉听见这般直白的夸赞,脸都红了,“你先前不是让我另炼制个星辰灵器给那卷轴做遮掩么?这些就是练手之物。......其实算不得太过精妙,就是有些可取之处,能将就着用罢了。”
净涪心魔身摇头,“岂是只能将就着用了?多谢你了元觉!”
杨元觉不甚自在,拿着那部星辰剑谱的手指都在蜷曲着。但他站稳了,与净涪心魔身道,“如果你真需要这些灵器的话,我......”再帮你炼制些更好的?
净涪心魔身打断了他的话,他摇头,看着杨元觉手里的星辰剑谱道,“还不用。元觉,你手上有更重要的事情。”
听净涪心魔身这么一说,杨元觉才重新察觉到了他手里那部星辰剑谱的存在,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净涪心魔身看着杨元觉走远了,才微微松一口气。
识海世界里,陡然响起了净涪本尊的声音,‘说服他了?’
心魔身点头,往识海世界里传音道,‘说服了,元觉这边不会再有什么问题。等我们挑选出合适的传承遗址后,就能着手做事了。’
“那就行。”净涪本尊淡淡道。
他很相信心魔身的手段,尤其是在开解心结这样的事情上,就更是不会怀疑。
他要说起的是另一件事。
‘我将出关,有一件事想要问一问你。’
心魔身了然,‘沈定的事情?’
‘是你来劝说他,还是由我来?’净涪本尊不否认,只直接将问题摆到了心魔身面前,让心魔身决定。
心魔身沉吟片刻,很快拍板,‘若不介意的话,这件事还是希望能由本尊你来。’
不是心魔身这边也将要忙碌起来的原因,而是因为沈定这个人。在心魔身看来,沈定那人,也是个软硬不吃的,尤其在沈定到镇魔塔里走过一遭后,他妹妹已经不再是他的软肋。
他们需要找出沈定新的软肋,力量确实有这个可能,但不一定会是。
若出面的是心魔身,说不得会激起沈定的反感甚至是防范,但出面的如果是净涪本尊就不同了。
心魔身相信本尊的能耐,也异常肯定本尊的特质。
在分离出善念及恶念以后,净涪本尊比起任何人都来得纯粹,这般纯粹的自我与道念,天然就能引发唯我、唯道之人的好感。
心魔身以为,沈定会是那样的人。
净涪本尊听完心魔身的决定,轻飘飘地往心魔身所在的识海世界另一边看了一眼。
心魔身身形微微一颤,方才稳住了。
净涪本尊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跟他提醒道,‘接下来到元和出关,你有相当一段空闲时间,莫忘了你先前应下的事情。’
先前应下的事情......
是了,那二三十部佛经佛典。
心魔身瞥了瞥全无动静、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见的另一边,对净涪本尊点头,‘好,我会尽快做完送过去的。’
净涪本尊略略点头,却又道,‘你既有空,就多誊抄一些,不要拘泥于数量。’
不要拘泥于数量?这分明就是只能多不能少的意思吧......
心魔身沉默一瞬,还是应了下来。
不为旁的,只因为他也想到了--玄光界里的魔门一脉。
既是想到了这个,他自然也想到了净涪本尊这一吩咐的用意。
那就抄吧。
反正他多抄几本,佛身那边就能少几本,也就能多腾出点时间来给他寻摸玄光界魔门一脉的修行资粮,补足他这边的所需。
而一旦他在玄光界这里得到了足够的修行资粮,让他能更清楚脚下的路,走得更稳更快,那么沈定对他就不那么重要了。
不那么重要的沈定,自然也不需要他们多做退让。
比起对别人退让,心魔身更愿意对另一个自己服软;佛身也是,比起欣赏另一个自己对别人退让,他更享受另一个自己对自己服软。
本就在更深入整理玄光界魔门一脉资料的佛身,手上动作顿了顿后,又加快了速度。
净涪本尊见心魔身应下,他也就离开了识海世界,脱出定境来。
他一出关,菩提树幼苗也醒转过来了。
“小和尚?”
净涪本尊抬眼看去,见菩提树幼苗,问它道,“你是来参加法会的,如今法会结束了,你是回你父那边,还是暂且留在我这里?”
菩提树幼苗很有些低落地说道,“我得回我父那边,我来之前他就叮嘱过我了......”
净涪本尊并不奇怪。
菩提树幼苗先前在沉桑界就收获不少,如今不过是过去数年时间,以菩提树幼苗的效率来看,远还没有到它将那些收获完全消化的时候。
倘若不是妙音寺这一场法会里来了了章、济岸等人,菩提树幼苗还得在巨大菩提树的看顾下闭关呢。
“那你就回去吧。”净涪本尊道。
菩提树幼苗看了他一眼,忽然将一根树枝压到他面前。
净涪本尊张目去看,竟没在那根树枝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菩提树幼苗闷笑一阵,先前那些低落就扫去了大半。就在它树冠小幅度颤抖的时候,那根被压到净涪本尊面前来的树梢上忽有一片碧青灵光亮起。
却是一片比之旁边其他叶子还要更轻薄更灵动的菩提叶。
--这是菩提树幼苗先前闭关消化所得后新长出来的菩提叶。
就在净涪本尊刚刚想明白的时候,树梢轻轻抖了抖,那片泛着碧青灵光的菩提叶就脱离了树梢,飘向净涪本尊。
菩提树幼苗笑道,“我现在的能力是还远远及不上我父,但我父也说了,这些新长出来的叶子很有些妙处......给你。”
净涪本尊伸手接住。
菩提树幼苗又道,“我如今虽然确实长了些,但新长出来的叶子也没有多少,只能给你这么点......不然我父就要生气了。等我再长大些吧,等我将新的叶子全换了,就能给你更多了。”
净涪本尊拿住这片菩提叶看了一阵,又听菩提树幼苗这般说,便在收起菩提叶的时候,问菩提树幼苗道,“你要换叶了?”
菩提树幼苗并不瞒着净涪本尊,“在换了,就是速度很慢很慢,十天半个月都长不出一片来。不过我父说这是正常的速度,让我不用着急......”
净涪本尊点点头,等菩提树幼苗说完,他才问道,“你们菩提灵树一脉退换下来的菩提叶,都是怎么处理的?”
净涪本尊问了,菩提树幼苗就答道,“通常都是收起来的。就算是退换下来的叶子,用处也不少呢。譬如拿来制纸,拿我们叶子做成的纸张制造出来的书籍,据说是更能保存原作之人的深意呢......”
菩提树幼苗吧嗒吧嗒地将菩提叶的用途给净涪本尊说了一遍。
做纸的、做香的、做茶的、做衣的......很多。几乎可以说是能将菩提树树叶用上的,他们都给摸索出来了。
菩提树幼苗将那许多用途数完以后,对净涪本尊道,“你问这个,是想要拿一些走吗?”
净涪本尊看它片刻,点了点头。
识海世界里,先前一直安静的佛身正在叮嘱他,‘......可以的话,就换一些来。本尊你问一问它,它需要什么。只要它想要的,不差得太离,就都可以换。’
净涪本尊将佛身的话与菩提树幼苗复述了一遍。
菩提树幼苗高兴地晃着树冠,“可以啊,都给你也没关系。反正我收着也就是拿来跟别的和尚、比丘换的......就是我这次是第一次换叶,修为也有点低,可能我换下来的叶子不怎么好用。”
净涪本尊对菩提树幼苗这话没甚么反应,倒是与他一道听着的佛身笑道,‘这倒未必。’
菩提树幼苗也是灵根所属,谱系极不简单,换下来的菩提叶又能寻常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想要这些菩提叶又不是为了拿来做什么纸啊香啊的。那显然有点浪费,倒不如拿来参悟,说不得能领会出些什么来。
虽说菩提树幼苗愿意跟随他修行历练,看起来似是不需要考虑其他,但从来只有真正能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才是属于他的东西。菩提树幼苗对他确实算是赤诚,然而菩提树幼苗不是佛身与心魔身,与他仍是两人。
更何况大道独行,净涪从来不愿意让自己身上出现太过明显的依赖与仰仗。
净涪本尊没有将话与菩提树幼苗说得太透,但菩提树幼苗跟在净涪身边这么些日子,也多少琢磨出了净涪的性格。
它心情一时有些低落,连翠绿的树冠都有些恹恹的,少了方才那一分精神头。
净涪本尊坐在菩提树幼苗身前,静静看着它,不说话。
菩提树幼苗自己闷了一阵,还是问净涪本尊道,“小和尚,你......你能告诉我,你要那些叶子是想做什么用的呢?”
净涪本尊就道,“我想用来参悟,看能不能领悟一二玄奇。”
“如果是小和尚的话,必是能成的。”菩提树幼苗下意识道。
净涪本尊没有说话。
“但小和尚,你为什么想要拿我的叶子来参悟呢?我......不是说好了有我的吗?”菩提树幼苗有些茫然。
然而,净涪本尊能从菩提树幼苗的茫然里看见几分了然。
菩提树幼苗果然也是有些明白的。
它的树冠又更低落了几分。
净涪本尊道,“你我总是有各自的道途。你也好,我也罢,我们的道路都还很长远,如今只是结伴走过这一段路,待得我们走得远了,到了该离别的时候,就得各自走各自的道了。”
菩提树幼苗不解,“不对啊,世尊阿弥陀与准提佛母也是两位,他们不也一直扶持着到了现在......你看,他们就没有分别过。”
净涪本尊看它一眼,道,“我们与两位圣人不同。”
菩提树幼苗执拗着反问,“你怎知我们与两位圣人不同?!我的道都还没有明晰呢!”
它的道都还没有明晰,小和尚就直说他与它道途不同,这是什么理?
菩提树幼苗很委屈,树梢又更压低了几分。
净涪本尊静静地看着它。
他分化三身修行,在佛门的只是佛身。佛身是净涪,但净涪不全是佛身,菩提树幼苗虽然还没有彻底洞明自身道途,但它修行到了今日,脚下的路虽说不长,可也走出了一段,大体的方向还是已经能够看出来了--总是脱不离那些框架。
他非常确定,菩提树幼苗的道,甚至只是与佛身有一定程度上的契合,就更莫提预想中三身归一后的净涪了。
现下是菩提树幼苗来问他“不是说好了有我了吗”,但等到日后它稍稍长成,便又会是它来与他辞行了。
面对菩提树幼苗现在的委屈,净涪本尊保持着沉默。不单单是他,远在玄光界里的佛身也没有再在识海世界里说些什么。倒是已经拿了笔纸来准备抄经的心魔身眼珠子一转,立时放下手上笔墨,与净涪本尊道,‘我来。’
净涪本尊往识海世界里看了一眼,自身意识归入识海世界里,让心魔身易换掌控肉身。
到底方才净涪本尊太过疏淡,心魔身不好立时换了性情,便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菩提树幼苗的树干。
越想越是委屈的菩提树幼苗感觉到树身上那片属于人类的温度,愣了一下,抬眼来看他。
心魔身仍是没有太多的表情,只似净涪本尊一般地安静看着菩提树幼苗。可不知是因为心魔身本身自带的气场,还是因为那还按在它树干上的手,菩提树幼苗从那双看似冷淡的眼睛里瞧出了几分温情。
它不禁开口,“小和尚......”
心魔身叹了口气,修长有力的手掌又在树干上稍稍用力按了按,才收了回来。
“你看着已经很不小了,为何还是这副小孩子脾性?”
菩提树幼苗抖了抖树冠,强撑道,“我......我还是幼株呢。”
心魔身就笑了笑。
菩提树幼苗看着他笑了,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它向来知道小和尚说一不二,但刚才还是弄成了那副模样,它其实也很怕小和尚会直接将它送回它父那里。若真是那样,可就更不好回转过来了。现在......
现在小和尚虽然看着也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样子,可他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了不是吗?还是有机会的。
孰知就在它这般想着的时候,它就又听到了心魔身的话,“是呢,你还是个孩子。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到得那时候,说不得就是你先离开我这个老友......”
菩提树幼苗怔了怔,就想要开口,但心魔身又笑了,“罢了罢了,我现在想这许多干什么,等真到那一日,我且送了你去就是了。”
菩提树幼苗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只能茫然地看着心魔身。
心魔身又问它,“你得回你父那边了,我送你一程如何?”
菩提树幼苗好容易才想明白了净涪心魔身话里的意思,它愣愣点头。
心魔身对它最后笑了笑,离开了肉身。重新掌控肉身的净涪本尊轻轻抬手,菩提树幼苗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了远方中扎根的那株巨大菩提树。
不是净涪本尊不能将它直接送到巨大菩提树身边,实在是因为巨大菩提树附近方圆五百里都是他给自己划定的地盘,有他气息充盈,但凡外人法力落入其中都是对他的一种冒犯。
净涪本尊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他只将菩提树幼苗送到圈外。稍后自然就会有巨大菩提树将菩提树幼苗接进去。
没有任何意外,看见菩提树幼苗出现在他气息笼罩范围边缘,巨大菩提树便即将幼苗带了进来。
菩提树幼苗将自己的根系扎入大地,却是低头沉默。
巨大菩提树见状,便来问它,“这是怎么了?妙音寺那场法会不是顺利结束了么,难道还发生了其他的什么事?”
菩提树幼苗沉默许久,到底是扛不住巨大菩提树的询问,便将净涪本尊向它讨取即将换下的菩提叶一事说了,然后又问道,“父树,小和尚说我们日后,总会各自走各自的道途......这是真的吗?”
巨大菩提树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幼树,“那你觉得呢?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菩提树幼苗只低垂着树梢,没有回答。
若说往常时候,它还是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但今日里净涪小和尚送它回来时候用出的那一手,却着实陌生。
巨大菩提树也就知道了,他笑了笑,“看,你心里也是明白的。”
菩提树幼苗憋了半天,才道,“我,我不太愿意......”
“为什么呢?”巨大菩提树问道。
“......小和尚身边很有意思,”菩提树幼苗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跟着他我觉得快活。”
就像旭日照在树梢上,树根扎在泥土里,雨水湿润脚下泥土一样的快活。
巨大菩提树看着自家的幼树,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菩提树幼苗有些懵,不知道自家父树为什么忽然就笑了。
“真是小孩子。”巨大菩提树道。
菩提树幼苗听到这个讨厌的词语,不禁有点生气。见它自个儿生闷气,巨大菩提树反倒又笑得更乐了。
这边厢巨大菩提树逗着他的孩子玩乐,另一边厢送走菩提树幼苗的净涪本尊也开始忙活正事。
他微微闭眼,灵感天地,很快就找到了已经离开镇魔塔两月余的沈定。
沈定此刻就在天魔宗里,不过因为他才脱出镇魔塔回归天魔宗不久,不论是天魔宗内部,还是魔门乃至整个景浩界世界,这几十年间的变化都叫人瞠目结舌,便是沈定自认承受能力不差,也不敢贸贸然出头。
是以他如今就在蛰伏中。
净涪本尊睁开眼睛,声音就直接出现在了沈定耳边。
“沈定。”他唤道。
可怜正把玩着手中弟子身份铭牌斟酌着什么的沈定,险些没被这个忽然在他耳边出现的声音吓得去了半条命。
他立时站起身来,垂首恭立,最是恭敬不过的姿态,“晚辈正是沈定,前辈有事请吩咐。”
净涪本尊不太在意沈定拿出来的态度,他只淡淡问道,“你可知道世界之外?”
世界之外这四个字入耳,沈定只觉心头诸般心绪浮现。他立时都给压了下去,只应道,“是的,晚辈听说过。”
如果是在妙音寺法会开始之前,关于世界之外,整个景浩界里知晓的绝不超过千人之数,似沈定这样的,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但现在妙音寺那边法会都结束了,景浩界世界之外乃是诸天寰宇的事,却就变成没有几个修行者不知道了。
“倘若能让你去往天外,进入诸天寰宇,你可愿意?”
沈定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开口,“愿意!”
等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沈定脸色一白,连忙低下头去,等待着审判。
他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他完全听不出来。他所能感知到的,所能确定的,也只是这个声音弘大无边,哪怕他手段尽出,他绝不会是这位存在的对手。
不,他连他的一个手指头都撑不住。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能等待。
等待着这位强大存在对他的审判。
......是决定将他抹杀,还是给予他机会,让他投效。
沈定看似很恭顺,很卑微,但净涪本尊却清楚感知到被沈定隐藏在最深处的冷静与......疯狂。
净涪本尊确定,只要他真的下杀手,沈定拼死也会给他一击反击。哪怕沈定知道,他拼死的反击在他的眼中只是笑话,甚至连蚂蚁那无关痛痒的啃咬都不如,他也不会放弃反抗。
因为那反抗,是对他自己的交代,也是他给他自己的了结。
他拼尽全力地活着,但如果活不了,只能去死,那他死也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
与他相似的疯狂与狠绝。
净涪本尊微微闭了闭眼,声音里仍是没有太多的波动。
“你师父,天魔宗太上长老留影与天剑宗左天·行会在近期内挑选一批弟子,你若有意,须得抓紧机会。”
沈定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在空中拽了拽,又很快放开,“多谢前辈告知。只是晚辈斗胆,敢问前辈一个问题。”
“你问。”
沈定就开口道,“前辈助我,是想要得到些什么?”
净涪本尊眼睛就浮起一片淡淡笑意,但那笑意太淡太浮,虚得似是那天边的云霞一般。
“你知道我是谁。”净涪本尊淡淡道。
沈定没有说话,只是站直了身体。
是的,在他说出留影老祖与左天·行的打算时候,沈定就知道找上他来的是谁了。
整个景浩界世界里,能有这份实力的,便就只有妙音寺的净涪了。至于会不会是世界之外的来客......
沈定在两句话以后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不可能的。
若是世界之外的来客,别说人家会不会找上他这个无名小卒,便是找上了,态度也不会这般的平淡与那纵微薄也确实存在的......赞赏。
虽然沈定也不知道这人对他的赞赏从何而来,但他就是感觉到了。
“净涪和尚。”
沈定缓慢地道。
这个名号被点破,他的后路也就彻底被斩断了。
沈定本应为此感到担忧,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心情诡异的平静。
就似他感觉到了那来自净涪和尚的赞赏一般,都是来得离奇且莫名。
可沈定又似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平静,就似他知道净涪和尚那赞赏是真切而确实的一样。
毕竟,这个人是净涪和尚啊。
沈定闭了闭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的莫国山寺。而在他睁开眼睛以后,他又似乎看见了刚刚从大劫中脱离出来的景浩界天地。
旁的不说,倘若景浩界天地破灭,他们这些人也不可能活到今日。
对于这份情,饶是沈定自认魔修身份,也是承认的。
“我与你之间,根本就是一笔烂账......”
沈定说了这么一句,又似是刚刚回过神一般转换了话题。
“净涪和尚助我,是想要在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净涪本尊并不在意沈定那话到底是怎么说出来的。
“我比你强。”他先应了一句,然后才来回答沈定的问题,“我想要你在景浩界天地之外得到的所有魔修修行资粮。”
沈定沉默着,没有说话。
净涪本尊道,“我不要实物,丹药、灵器甚至是秘典等等之类,你都可以自用,但我要全部的知识。”
沈定更觉古怪,妙音寺的这位净涪和尚,要他在景浩界天地之外得到的所有魔修修行知识?
他要这些来......做什么用?
觉得奇怪归觉得奇怪,沈定不会去探问其中缘由。
他只道,“如果我真能在景浩界天地之外有所收获,我可以予你一份印本,但我能得到什么?”
净涪本尊答道,“保命的手段。”
沈定心神一瞬激动,又很快按捺下来,问道,“什么样的保命手段?”
净涪本尊不答反问,“你也是魔宗一脉,可曾听说过魔傀宗?”
“魔傀宗不是已经断灭道统,只剩下当年的魔傀宗少主齐以安了吗?”
净涪本尊道,“我昔日曾见过魔傀宗开山祖师一面,从他手中得来魔傀宗传承,如何,可使得?”
沈定沉默着快速盘算过一回,还是摇头,“不够。”
净涪本尊并不以为意,“《天魔策》。”
沈定按捺住剧烈的心跳,强自镇定问道,“是主策还是副策,主策的话,能有几策?”
说来,沈定自己身上带有两卷《天魔策》副策,又是留影老祖记名弟子,本不该如此激动,但沈定自己知道自己事,那两卷《天魔策》副策得来蹊跷,往常时候他不得不让自己忽略过去,可现在有得选择,沈定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更何况,比起悄无声息将《天魔策》副策放在他身上不知道有什么图谋的那个人,沈定还真是更相信眼前的净涪和尚。
净涪本尊将沈定的心思变化尽数收入眼底,这会儿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一十八策全。”
沈定飞快答道,“成交。”
净涪本尊微微阖首,手指轻弹。
一卷用细绳系好的竹简并一块玉简出现在了沈定的面前。
沈定伸出手去,那竹简和玉简就被他轻易拿在了手里。
他将玉简往边上案桌一放,就去解那竹简上系着的细绳。细绳被抽离,竹简便打了开来。
一十八支竹片,每一支竹片上都不见文字,只有一个似画非画的图案。
沈定一见这竹片上的图案,便安心了。
果然是完整的《天魔十八策》,不是假的!
沈定稳住了手腕,将那细绳又拿了回来,将竹简重新系上后,仔细放到了案桌上。然后他才捡起那枚玉简,查看玉简中刻录着的内容。
他神魂不弱,便是那枚玉简里刻录的内容着实不少,单单只是查看,即便再简单体味其中的玄奇,也没有花费他多少时间。
沈定很快就判定了玉简内容的真实性。他几乎下意识地就去琢磨这份传承的玄奇。
无他,就跟心魔身钟意傀儡术的理由一样,这样一份能搞事、能保命的魔道传承也很让沈定心动。
沈定的脸色快速变换,直到他放下玉简,才终于有一个表情能挂在他面上了。
净涪本尊见他看完,问道,“如何?”
“很好。”沈定一口答道,将玉简放在《天魔策》旁边,“我得来的知识,怎么交给你?”
“每隔六个月,会有人去找你取了来。”净涪本尊道,“到你所交给我的资料与信息能抵去我给你的这《天魔策》与傀儡传承为止,交易结束。”
沈定想了想,也觉得很公平,便道,“好。”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
他微微抬起右手,看了过去。
在他自然舒展的右手手指上,正有一根闪烁着莹白微光的细丝似鱼一般游动。
这根细丝也不是其他,却是净涪本尊这些年来琢磨出来的一道秘术。
心魔身看见这道细丝,问道,“如何?”
净涪本尊答道,“和心魔誓有些类似,效果的话,应该也差不离。”
心魔身听净涪本尊这般说,很是随意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等着就行了,这回多谢你了,本尊。”
心魔身不担心那沈定拿了好处不办事,搅了这一场交易。
他若真自作聪明,自有本尊来跟他计较,还用不上他。
毕竟这一次出手的可是净涪本尊呢,用的还是本尊自家推演出来契合他自身的秘术。
那沈定若真能那般办事,寻到本尊手段的破绽,破去本尊的手段,那就算他沈定了得,他们再另寻机会来仔细论一论高下。若不然......那就只能将账好好算一算了。
净涪本尊摇摇头。
心魔身轻笑一声,也是收回目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