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真灵投影的归来,那些神智没有根系,怕是扛不住比它们更恒久更牢固的怨恨执念冲刷。
但有了真灵投影的支持,有了神智的维系,连无尽时光、漫漫岁月都无法洗去的诸般怨恨执念也就有了归属,也就有了控制。
可净涪所以如此作为,真不是要让这些真灵投影控制属于他们的怨与恨。
他要的是这些真灵投影的神智。
所以在那苍白色光彩隐去以后,那原本混同一色的灵光色彩定格在了金色上。
温暖又有些冷淡的金色边缘处隐隐泛着白,却不会让人觉得烦躁,反而正正好。
正正好,将这些真灵投影因为过去种种浓烈偏执、深深根植在灵魂里的感情而生出的躁动凶戾镇压在那些真灵投影神智下。
它在帮着他们维系那如同薄纸一样的神智。
但即便如此,当那些从各处时光中拉出来的茫茫真灵投影们清醒过来,看见这熟悉的环境、仍旧压迫到叫人窒息的天地时候,眼睛还是在顷刻间变得血红。
交织重叠在一处的情绪浪涛不断地沉积,疯狂地提升,仿佛要在下一刻崩裂这天地,吞没一切。
那些玄光界魔道各法脉大修士们,在此时也终于开始出手。
完全没有寻常修士所揣度的那种诸般手段、神通各行其是,甚至相互干扰的情况,这些玄光界魔道各法脉大修士们在这一瞬间异常的默契。
尤其不知什么时候,道途相近、手段相通的数个甚至是数十个魔道大修士已经凑到了一处。
他们分别占据一个方位,以雷霆之势驾驭自己的神通与手段直接冲击向那道灵光的所在。
最先出现的是一道融汇七情与六欲的异色幻光。
这道幻光在初初浮出,映入玄光界天地内外各方大修士眼帘的那一刻,便轻轻一抖,在整个暗土六重天道则法理的呻`吟中裹夹了其他各位心魔道法脉大修士的手段,化作一道镇压天地的浩瀚气机。
这幻光不过甫一现世,便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在它的呼唤下,贯穿诸天寰宇无尽天地与时空的命运长河也颤了一颤,更仿佛有什么存在要从那命运长河中走出来一样。
清静智慧如来、劫主和净涪三位稳坐在高悬于命运长河上方的时空纬度上,不见半点惊异。
诸天寰宇各位大罗仙、混元仙也在同一时间,将目光落在闹出动静来的那一截命运长河河流。
“玄光界那里,魔门各法脉的小家伙们,这是要搅动命运长河,接引出命运长河里过去的大罗仙?”
“有意无意的事情吧。这些小家伙最强也只有太乙仙,不到大罗,怎么能够理解大罗的威能?他们大概只是想要合力应对那净涪的手段,解决自己面临的困境,也没有想过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吧。”
“也不是绝对,说不定这些小家伙里头,就有哪一个或者哪几个,是得了过去哪位同道的传承,当了这一个接引的后手呢?毕竟,接引大罗仙的一分力量,根本就等同于接引那位大罗仙本人,这样的事情,我就不信那些小家伙真就没有一个知道?!”
“量劫又要到了,唉......”
“不是早在看见那命运长河上升起的薄雾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的事情么?!量劫又如何?不过是各凭手段而已!”
相比起绝大多数大罗仙、混元仙来,净涪三身的姿态就不免轻松了许多。
哪怕这会儿,很有可能要直面这从命运长河上游里走出来的大罗投影的,该是现在身在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的净涪。
面对过去的大罗仙,那个时间节点上的净涪还是太弱了。
哪怕那个时间节点上的净涪真正需要面对的,是一分来自过去大罗仙的力量,也是一样。
他不可能招架得住的。
但劫主,作为净涪之一的他此刻甚至还在笑,“想要真的从命运长河中走出来,先得挣脱命运长河本身的束缚与限制,然后又要突破命运长河上方的那片迷雾,到这,也才只能算是从命运长河里冒出个头来......”
“难。”他摇了摇头,“可真是太难了!”
倒是清静智慧如来更为客观。
“难是难了点,但你可别忘了,这个才只是心魔一脉的,那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可是足有六法脉。照这些金仙太乙仙的势头,合各方之力,说不定还着真能让人从命运长河里踏出半只脚来呢。”
劫主摇头,“哪怕是远古洪荒时代的各位大罗仙,要想借着他们的布置,从命运长河的烙印中走出,好搭救他们那落入永劫之地的本尊,还是想得太好了些。”
“这会儿可不是当年他们的时代那会儿了。”劫主撇了撇嘴,“而且......即便是当年那个时代,他们这些人也都是败者。想要归来,还得问过当年的那些胜者同不同意呢。”
清静智慧如来失笑摇头,“我又没有说非得就我们先顶上去。”
只要净涪的证道金仙不受这些大罗仙的影响,他们就还能安坐。
一直在俯瞰着命运长河上流那渐渐扩大增加的涟漪的净涪,第一次开口,“未必。”
清静智慧如来和劫主同时一顿,顺着净涪的目光看过去,也是沉默得半响。
“命运长河上迷雾升起,本就是量劫将至的征兆。既是量劫,便是清算诸天因果的时候。”
“道佛兴盛了不知多少个元会,这一次的量劫,或许就到了道消魔涨的时候了。”
净涪向来很少开口,但他每每开口,说的又都是大事,甚至是很可能会变成现实的大事。
清静智慧如来的面色瞬间沉落,倒是劫主面上笑容骤盛。
“所以说,”他慢吞吞开口,看着命运长河的眼睛也闪烁着异彩,“我很有可能要见识一下诸位前辈的手段了?”
净涪的目光倏然抬起,从那激着涟漪的命运长河河水看到了河流上方蒸腾氤氲的薄雾。
清静智慧如来不知什么时候也转了目光来看他。
净涪知道清静智慧如来在担心什么。
那个时间节点上的净涪不过才刚刚迈出成就金仙道果的脚步,要是真的这会儿就有过去的大罗仙从命运长河中走出,怕是留给那个时间节点上的净涪的时间就不够了。
净涪微微摇头,“你想的话,那还要再等待些时候,还没有到时候。”
清静智慧如来微微松了一口气。
劫主也不觉得失望,“等着就等着吧,反正,总是会到来的。”
清静智慧如来转眼看他。
劫主抬起眼睑,对清静智慧如来笑了笑,便又稍稍放松了姿态,看着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的变化。
命运长河上方传来的细碎浪花声响,根本就不入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魔门各法脉大修士的耳中。
但那将近三百数之多的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的大修士,也不是就没有聪明人。
他们看不到命运长河上方的动静,不知道命运长河那边厢的变化,可是他们能够看得见眼前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的这些情景。
见得事情渐渐变得复杂,很有些灵醒的大修士悄然做出了布置。
有的不知什么时候就退到了暗土六重天的边缘,只远远地观望着那边的发展,并不靠近,甚至做好了随时离开暗土六重天的准备。
有的则直接与先前联络过的同道凑在一处,随时相互支援。
更有的直接就抽身离开,完全不在这暗土六重天的界域里逗留。
反正他们就只是想要旁观而已,完全没想过在这里插一手,既然如此,他们究竟是在这暗土六重天的现场里,还是在玄光界人间界里,又有哪里不同了?
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的各位大修士动作都很快。不过是那幻光刚刚出世的顷刻间,各位或要动手,或要避让,或要抽身的大修士们就都干脆利落地动手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幻光出现不过一息间,它的身外又直接出现了一具森冷摄人的白骨。
白骨周身笼着无边威压,压得整个暗土六重天又爆出一连串的呻`吟。
眼看着暗土六重天这幅惨状,到底不想要完全摧毁整个暗土六重天的玄光界魔门各法脉的天主对视一眼,齐齐打出一道法印。
包括先前一直没有动手的无欺童子。
是的,无欺童子没有动手,他就领着庄明华这些依附他的人站在小自在天界域的边缘处,沉默地观望着这一切的变化。
倒也没有谁来催他出手。
毕竟大家都是金仙、太乙仙,要不要出手、什么时候出手,他们自己各有判断,不需要任何人来催促。
尤其这里的其他人顶多也就只能是与无欺童子同阶而已,实力可不够完全镇压他,更不是无欺童子的上级,这样的他们,有什么资格去催促这位天魔童子做事?
再说了,小自在天那边到底什么情况,他们这些人可太清楚不过了。
现在要证得金仙果位的净涪法师,他用的手段他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借众生力量清算暗土六重天里的纠缠因果。
小自在天那边这么多年来也确实在借众生修行,也收割众生充作资粮,但就总体上而言,那些生活在末法时代里的生灵,境况确实是要比生活在无遮天、胭脂天、白骨天、水月天与无羁天里的其他生灵好上太多。
也所以,在他们玄光界魔门各法脉中,还是要数天魔一脉的大修士最为轻松。
再算上小自在天这些天魔一脉修士自己的本事,他们当然能够选择袖手旁观了!
若不是这净涪法师逼上门来,完完全全一副不会放过他们的架势,他们也不是很愿意跟这位扛起来的!
先前他们不就是一直在退让了么?!
但现在,现在是没的说。
玄光界魔门色`魔、血魔、骨魔、幻魔、心魔等法脉的大修士,包括小部分天魔一脉大修士们,看向净涪方向的眼睛都沉着冷光。
待稳住暗土六重天天地道则法理以后,他们再一次动手。
一道血河从胭脂天冲出,来到小自在天处。
血河毫不迟疑,在进入小自在天的那一顷刻间,就直接蹿向了那具镇压天地意志白骨。
它将白骨与那道幻光勾连在了一起。
就像血液勾连着骨架与神魂。
在血河以后,无遮天里也有一片汇同所有色彩的光幕冲出。
这片光幕化作皮肤贴在了白骨上。
水月天里亦有一轮水月飞出,投入那道已经在快速成形的人影上消失不见。
于是,集齐了无遮天的皮、胭脂天的血、白骨天的骨、水月天的神、无羁天的心以后,站在净涪对面的,就是一个如同神魔一般的存在。
即便这个存在还没有睁开眼睛,算不上完全苏醒,可也已经叫那被用大神通加持维系的暗土六重天不堪重负了。
命运长河上方的涟漪越发激荡。
玄光界天地内外大修士的目光一时间尽数落在无欺童子身上。
所有的大修士都知道,这一尊凶威镇压天地的恐怖魔神,现在就只差小自在天里的智了。
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里的这尊恐怖魔神,从最初的那道幻光到现在堪堪成形,说来话长,但实际上拢共也只耗去了一息的时间。可就是这一息间的变化,彻底惊醒了玄光界人间里的那位临正法师。
只剩一丝残魂依附在白玉玉佩的临正法师近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屹立在小自在天里的那尊魔神。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被这忽然响起的声音拉回少许心神的宗遇沙弥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怎么会这样?”
然而临正法师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还在自个儿癫狂。
“怎么会这样!那明明......那暗土六重天明明是我的尸骸所化......怎么就弄出这样......”
“这样的一尊恐怖存在......”
“她那些年,那些年到底都做了什么!?”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宗遇沙弥死死地皱着眉头,手按在那白玉玉佩上,不叫这枚白玉玉佩激动太过,直接掉落出去。
可即便他将近癫狂甚至险些入魔,他目光所望去的那高远天穹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样的平静沉默更刺激了临正法师,他脸皮狰狞,眼睛也渐渐染上血色......
“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声佛唱落在临正法师的心头,为他在心神中守住一寸净地,也守住他的一分理智。
“......老师......”
临正法师挣扎着低唤道。
一点光芒在白玉玉佩里亮起,光芒敛去时候,便显出了日光菩萨的身形来。
“痴儿。”
玄光界人间里那边厢的小小变故,压根儿就影响不到暗土六重天里的局势。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无欺童子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周身一道大道灵光环绕,自有一番厚重神圣之感。
这种厚重与神圣无关乎道的性质与倾向,它只存于道的本身,乃是道性所化,天然而来,凌驾于苍生之上。
可即便这位无欺童子沉默,他的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了。
无遮天、胭脂天、白骨天、水月天、无羁天这暗土五重天的天主对视一眼,竟是再不去理会无欺童子,同时闭上眼睛,联络那具屹立天地的神魔。
周身笼罩着这一片苍茫恐怖威势的神魔原本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他抬起了手,对着这小自在天天穹上那轮大日招了招手。
天穹上的大日光芒陡盛。在那陡然高涨的日光中,所有大修士们都看见了一抹幽暗的神光。
但它不是忽然出现的,而是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所有看见、感知到它存在的人都将它给忽略过去了而已。
看见那一抹幽暗神光,暗土这里的魔门色`魔、血魔、骨魔、幻魔、心魔等各脉大修士自然是欢喜不易,但玄光界暗土六重天以外的各位大修士,哦,也包括无欺童子等一众天魔一脉大修士们,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无欺童子的手更是直接就托出了一枚小小的印章。
这枚印章尽管看着不甚起眼,但印章本身与小自在天的相互呼应,也已经在宣告它的不同寻常。
那抹幽暗神光在那位恐怖神魔的召唤下,已经显现于世,下一顷刻间就会跳跃着投向那位恐怖神魔,补足他的最后一点缺漏。
时间急不容缓,但持有印章的无欺童子有把握在最后关头将那抹幽暗神光重新给它镇压回去。
可是,就在那时间的间隙中,无欺童子下意识地瞥向了净涪,于是他的手就停了一停。
不是为着其他,而仅仅只是因为净涪本身。
哪怕玄光界魔门的这些大修士们倾力准备,下一瞬息间恐怕就会有完全超越他应对极限的攻击逼近,但这位净涪法师,他的面容仍旧平静,眼中波光未有丝毫晃动。
那一顷刻间,无欺童子忽然明白了。
这根本,就是净涪自己的所求。
就像当日他与他在这里道争较量一样,净涪他本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他不需要,起码不需要他的援手。
不知为何,无欺童子笑了笑。
他手中托着的印章悄然隐去。
于是那一道从小自在天天穹大日里显化而出的幽暗神光在毫无遮拦的情况下,轻易地投入那尊恐怖神魔的身体中,消隐不见。
那尊恐怖神魔睁开了眼睛。
也就是这一刻,命运长河上方的动静仿佛也达到了极限。
哗啦啦的水声在命运长河响起,就像那河底下,有什么存在已经醒来,正要从河水中走出,真正地踏入这时间。
诸天寰宇各位大罗仙、混元仙往那边厢细看得一眼,又都消去了兴致。
“散了吧散了吧,这位没成功......”
“时机未到,天命也不在这位,还有什么办法?”
“就算天命真的在这位,在时机未到的情况下,他想要从命运长河里走出,也很难。这边厢,有的是人在等着他。”
“就是。不过,量劫之中也不比平常时候,平常时候我等轻易就能看破时机,确定命数,但现在......”
“也是没办法,命运长河上的迷雾越发的厚重了,想要再像往常一样看清天机命数,就只能等,等到量劫结束,命运长河上的迷雾散去,也就可以了......”
清静智慧如来、劫主、净涪三人脸色不变,目光轻易从那平静下来的命运长河上游收回。
命运长河上游的变化,直接决定了暗土六重天中小自在天里那尊恐怖神魔的状态。
那尊恐怖神魔睁开的眼睛中神智淡薄,虽然一身气息无限逼近太乙仙,但到底被这天地限制,没能达成质变。
无欺童子快速判断过这尊神魔的实力,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玄光界天地各处的各位大修士们也同样在顷刻间就得到了他们自己的判断,一时神色各异。
“没能突破太乙境......”
“这本就不奇怪。当日的那位临正法师的底蕴就在那里,纵然经过许多年的积攒,到底没能破格......”
“不,我刚刚确实感觉到了一种大恐怖。”
“大恐怖,确实是大恐怖,但没能成功降临的大恐怖,不过就是一张虎皮而已。”
“更何况,我们玄光界也就只是一个中千世界,就算已经到了天地晋升的边缘,可到底还没有晋升,它所能承担的极限,也就是金仙而已。若是突然出现一位大能......哪怕不是大能,单单只是一位太乙仙,我玄光界也支撑不住。到时候......”
“天地真的破碎了,又要谁来负责?”
“但这位......”
“这位即便不曾完全蜕变,达到太乙仙的境界,人家也是融汇我玄光界魔门各法脉的存在,其手段之神秘繁复,便连我等都摸不透,那净涪法师......只怕是要危险了。”
“倒也未必。”
“嗯?这话怎么说?”
“你没细看,单单是这尊成形的那少顷时间,不也有几个打断它过程的机会?可是那净涪法师,你看那净涪法师......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
“你的意思是,这位净涪法师,是在故意等着他的?”
“我是这般认为的。”
“不错,我也这般觉得。”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谁知道呢?”
“是为了借这尊新成的存在,完满他自己的道心与修行吧?这位净涪法师,嘶,对他自己可真是狠啊......”
“如果是为的这个的话......似乎也值得啊。毕竟,这尊新成的存在,抛开其他一切考量,单单从他本身来说,他就是融汇了我玄光界魔门无尽精粹的存在。以他来作为淬炼自身,成为踏入金仙境界的最后一块台阶......”
“若是成功的话,这净涪法师的收获......”
“成功了固然好,但若是失败了呢?”
“失败?你觉得这位净涪法师是没有想过吗?但他仍旧这样做了......”
玄光界天地各方的大修士们的讨论与意见,此刻并不在净涪的注意范畴。
他细看得那尊神魔一眼,便重新看向了那些茫茫无尽的微光。
这小自在天里兔起鹘落的变化,完全不会为难那些大修士们,但对于这些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年月的真灵投影来说,就很有些难以接受了。
尤其作为真灵投影、只得魂体护持的存在,没有了肉身的它们,更清晰而直观地明白那位忽然而成的神魔的恐怖。
微光止不住地颤抖,将自己抖成了一团。
净涪心神再动,原本就环护着这茫茫无尽微光的金色灵光轻轻一动,落下细碎的金色光雨。
光雨散落在无尽微光之中,好歹稳住了他们的心神。
“今日,我欲替诸位清算因果,不知诸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先前他就已经问过一遍的问题,如今又一次,被净涪对着这茫茫无尽的微光问起。
那些苍茫微光之中,好不容易才在那金色光雨的帮助下稳定心神的真灵投影听着这个问题,下意识地抬起目光,怔怔地看着站在那山顶前方一步远虚空所在的年轻和尚,听着他那冷淡中隐着一点暖意的声音,心中发涩。
他,他居然还没有放弃么?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坚持?明明,明明就连刚刚的他们自己,都要在那种仿佛择人而噬的恐怖中动摇了自己的意志......
为什么他就要坚持?
他是为什么?
为了他们吗?
可是,真的就有人会为了他们,他们这些草芥一样的人出头吗?
他们已经死了啊......
早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死了啊!!
为什么仍然坚持?!
因为,他是佛么?
但当年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曾求遍满天神佛,也没有哪一个现身相救。为什么他就要这样坚持呢?
既然想救助他们,为什么又要等到现在呢?!!
在生前死后遗留在这天地间,甚至历经岁月淘洗也未曾有过任何消弥的浓烈情绪以外,又有崭新的情绪在他们真灵投影、在他们那以自己感情为形的魂体中诞生。
那是疑,是惑,也是恨,是怨......
而且这些新生的情绪,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直接冲着净涪去的。
没错,就是冲着净涪去的。
净涪没有任何感触。
哪怕是真心实意的救赎,在迟到以后,也不可能得到全然的敬服、感激,这其中自然也会掺杂憎恨怨怼。
人性,本就是这样的复杂。
更何况,净涪的目的也不纯粹。
面对这些亡者,甚至是已经转生之人余留在玄光界天地里的痕迹,净涪出奇的坦白。
他不愿,也不需要欺瞒这些亡者。
这些亡者的叩问,和对面那尊还在准备着对他出手的神魔是一样的,都是净涪为他自己准备的劫。
“我也不是为了要救助诸位。”
直直地迎着每一点微光的目光,他道,不理会玄光界天地内外被他这坦白惊住了的所有人。
那尊恐怖神魔不知怎地,也一时停了动作,抬眼仔细看他。
净涪还是不曾分去一点心神。
“我更不可能救助诸位。”
早已经死去,最后只留这么些痕迹在天地间、甚至连真灵都已经转世了的亡灵,要怎么去救助?
又需要什么救助?!
不可能的。
“我其实只是为我。”
玄光界天地内外看着这一片地界的各位修士们是刚刚才回过神来,就落入了下一场惊愕之中。
他,他们真的没有听错?
这位净涪法师说,他要替被暗土六重天牵连磋磨的众生清算因果,为的不是这众生,而只是为了他自己?!
这真是的,佛门的法师能够说出来的话?
还是说,禅宗一脉的法师,真就是这个样子的?
“因为我想要清算此间因果,因为我不喜这暗土六重天与魔门各脉之间的关联,所以我才要清算这暗土六重天的因果。”
“诸位不过是因为暗土六重天的关系,所以才被我从时空里带了出来。”
微光中的生灵怔愣地看着对面的年轻法师。
没有那个修士打扰净涪。
不是做不到,而是忽然不想了。
他们更想听一听,这位净涪法师到底是怎么剖析他自己的。
他真的是......佛门的和尚吗?
佛门的、禅宗一脉的、法师?
“只是因为你想,只是因为你不喜,所以你就要清算此间因果?”
茫茫微光之中,有人忽然问道。
净涪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微微点头,“不错。”
又有人忽然问道,“你说要我等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我等早已死去,又那般弱小,真的能够帮得了你?”
你不是在骗人的吧?
净涪转了目光过去,看见那位发问的人在微光中尤自清晰可见的困惑。
“能的。”净涪很认真地回答道,“任何一个生灵的存在,都有他与生俱来的力量。这力量,存乎于本性真灵。你们没有发现,没有掌握,只是因为你们没有修行而已。”
“修士的力量,更多来自于自己日复一日的修行,来自于自己对天地与诸天寰宇的认识探究,也既是他们所修成的道。但这不代表,寻常生灵就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力量。”
“寻常生灵也有他们自己的力量?他们的力量来自哪里?”
“在真灵,在魂魄,在智慧,在肉身。”
净涪又转了目光去,仍旧平静地看着那一个发问的真灵投影。
明明他面对着的,都是亡者,甚至都只是真灵投影,可净涪的态度却未曾有过分毫变化。
就像他们确实仍然存活在这天地,就像他们仍旧是个独立的个体,就像......他们其实是与他这位即将成就金仙道果的修士,是一般平等的存在。
这样的尊重,莫说是已经死去了只留那么一点痕迹在这天地间的真灵投影,就算他们还活着,就算在他们的同类面前,也未必能够得到。
亦正是这完全出乎所有真灵投影意料的尊重与平等,让更多的微光开始对净涪发问。
一个又一个问题从茫茫微光中传出,但却偏又清晰地落在众人耳中。
“真灵何解?魂魄何解?”
智慧与肉身,可以成为他们的力量,这个他们能够理解,但真灵和魂魄,这就真的是不解了。
净涪也未有任何不耐,仍旧与这些微光解释。
“真灵若是没有力量,”他带着一点细微的笑意,说道,“又怎么能够在绝大部分力量的磋磨下,仍旧能完整地去往轮回之地经过轮回往生?”
“魂魄若是没有力量,鬼修的最初,鬼魂又如何存在?”
“所以......”茫茫微光之中,有人恍然理解了净涪的意思,“是因为存在?”
“因为它们能够作为我等存世的凭依,所以就证明了它们具备力量?只是我等不能动用这份本属于我们自己的力量而已?”
这俨然已经不是在证道金仙了,净涪他根本就是在讲道。
他在与这玄光界,也与这玄光界天地内外注视这一片地界的所有修士,更与这茫茫无尽的真灵投影,宣讲他的道。
净涪点了点头,笑道,“是。”
微光中,一时再没有人来询问净涪。
净涪也就在那里安静等待。
“所以......你想要借用的,就是这份我们自己无法动用的力量?”
好半响以后,微光中才又有人问道。
净涪再点头,“是。”
“那么,我愿意将这份力量借给你。”
一颗沉默了太久,自出现开始就一直在听着看着的微光忽然打破了笼罩一整个天地的沉默。
净涪转眼看过去。
那微光中的,是一个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少年。
净涪定定看他一眼,忽然合掌,笑道,“多谢。”
随着那少年下定决心,给予净涪答案,他所在的那颗微光彻底化作一点细碎到极致的火星。
火星很微弱,但那火光仿佛就是从他身体各处中探出来的一样,灼烧着他。
他大概是痛的,脸皮都在抽搐。
明明有风在净涪身边狂吹,但那颗火星愣就是不受任何影响,笔直地飘向净涪。
“不。”净涪却能够在火星中,看见这少年面上的笑容,“是我该多谢你。”
“多谢你,让我知道,我的存在本身,是有意义的。”
“也多谢你,能让我亲手在它的崩塌上,推一把。”
“多谢。”